第70章 了結

次日, 天氣晴好。薛寶釵随薛姨媽在王夫人處說話,史湘雲賭氣不曾來,其餘衆姊妹齊聚羅翠塢。

“有什麽好茶,快捧上來我們吃。”探春方一來就笑催。

朱繡因笑道:“姑娘們什麽樣的好茶沒吃過。今日請姑娘們來, 原是因這茶雖不名貴, 卻又有一番別致好看, 最配春景的。”

這話說的, 衆人益發好奇,都忙催促。

黛玉輕推朱繡,“你就別賣關子了。”又對姊妹道:“這茶我替你們先嘗過, 若說滋味, 雖香馥卻要算不得上品, 只是格外好看些罷。”

迎春溫溫柔柔地笑:“好促狹, 你們倆個是十個指頭彈瑤琴, 合着夥兒饞我們吶。”

惜春也拍手道:“今兒回去的時候若不給我們帶上半斤八兩的, 再不依!”

須臾, 春柳秋桂并杏月等四個月, 親自端着原木色竹雕茶盤上來。衆人一看,只見茶盤上是一色晶瑩透亮的水晶玻璃茶具, 就連蓋盅亦是玲珑剔透。

賈寶玉噌的一聲站起來, “這是牡丹花?”

那玻璃提壺裏頭竟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花, 花瓣花蕊纖毫畢現, 全舒展在水中,就好似剛從枝頭摘下還帶着晨露的鮮花。只是這時節的都中哪有牡丹花呢,就是在江南, 也還未到牡丹綻放的時節呢。

朱繡點頭笑道:“正是,這是鳳丹白, 又名銅陵牡丹,養血和肝,滋陰養顏,是鸾川府的貢藥牡丹。”

丫頭們把小蓋盅捧給各自姑娘們,這蓋碗裏亦有一小朵微綻的牡丹,茶湯金黃,香氣馥郁,并不因只花無茶而遜色半分。

“好香的茶。這可怎麽做的?難為這牡丹的花香裏又浸着茶香,香味鮮靈還罷了,這滋味也醇厚,帶着一點兒牡丹的苦味兒,偏叫人覺着別致。”

尤其是這茶碗兒晶瑩剔透,碗裏輕霧缥缈,那花兒竟慢慢綻放開來,亭亭袅袅,觀之賞心悅目,聞之沁人心脾。

“叫我都舍不得喝它。”惜春嘻嘻笑道。

朱繡就說:“這是南邊某個小地方的手藝,聽說要采摘初陽伴着晨露的鳳丹白,清洗、攤涼、玉蘭調香、整形等林林種種幾十道的工藝制成,一兩的花得十來斤的好茶去熏、去窖藏,才得這個風味。到了最後,還要幹淨德行好的女孩一朵一朵的篩撿,有些花蕊花瓣缺了的或是變形的都要撿出去……我舅舅的船遇到風浪,不得已停了幾日,從同在客棧裏避風浪的北地豪商手裏買來的,通共只得了二斤,都給了我。”商人會把自己的貨源随便告訴別人?都捂得死緊還來不及呢。所以也別打什麽探問産地,借花獻佛饋贈親友,或是送進宮呈給娘娘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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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聽說這故事還猶可,獨寶玉興嘆:“這才是女兒該喝的茶。”

朱繡暗自翻個白眼,這寶二爺又兀自代表天下女孩兒了,怎地這麽大臉。

她口裏卻笑道:“我得了這個,不敢自己享用,就是老太太不接我來,我也要把這茶送來的。我想着,禪宗不都說什麽‘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麽,這茶就有那麽點兒‘道’的意思……”

技,近乎于道麽。

寶玉撫掌大笑道:“繡姐姐是悟了。大善,大善!那些夫子教導蒙童,張口就道甚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又空又大,卻不知這奧妙道理就在尋常小事物裏頭。”

朱繡有些尴尬,自己懂什麽佛理呢,不過是臨時抱佛腳看了幾本子經書,至于這茶這花更只是個引子罷了。只是賈寶玉說出這一番道理來,足見他明白的很,不犯癡弄癫的時候,衆人對他另眼相看也是有道理的。

朱繡就笑:“我哪裏懂這些,不過一說罷。寶二爺要的花露甘霖也有了,請寶二爺也參一參這甘露的禪。”

說的衆人都笑起來,她又笑問黛玉:“說起這個,我倒有一句不解,要問姑娘的。”

黛玉羞她:“你都悟了,何須問我呢?說出來,咱們大家參詳參詳,也聽聽你悟的道理。”

朱繡笑道:“去年祈福抄經,我見《法華經》裏說‘為大衆說甘露浄法。’這‘甘露’ 意指佛法才是。誰知那日水月庵的姑子來了,說經給老太太,她說的正巧而是這篇《藥草喻品》,那姑子偏又說這‘甘露’原是世上有的,言之鑿鑿,說是産在川西的人煙罕至之處,白如雪、甜似糖,微稠像糖稀,極難得着,又能治各種熱毒。好姑娘,往常間可曾聽聞過?”

黛玉想了想,還未開口,寶玉便跺腳惱道:“什麽尼姑師太,慣會信口開河!我常說,這佛法箴言,只一‘誠心’二字為主,禮佛拜神,只在敬不在虛名,怎的你們也着相了?”

衆姊妹忙笑勸道:“不過戲語頑笑,何必認真。”

卻聽賈寶玉正色道:“這是那裏的話!玩是玩兒,笑只笑,正是有這些人混解經書,才有這樣多事故。”

朱繡聽了這話,心中又翻個白眼兒,面上卻作不好意思狀,低下頭,心下卻暗松一口氣,這賈寶玉自诩最通這些,果然就入彀來了。他今日若不來,自家少不得使些手段,盯着他在外頭時,叫他跌進茅坑了,趁早用糞污辟邪了他那塊玉。只是這樣一來,裏面夾雜着別人,少不得橫生枝節。

賈寶玉見朱繡面有赤色,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這許多人,他那話固然是說姑子,卻也實在有些給朱繡沒臉。

往日裏,老太太身邊的朱繡姐姐最是個瑰姿豔逸的女孩兒,偏她雖貌美出衆,性情卻是儀靜端重,從不與他說笑,別說在她跟前盡盡心,就是多說一句話也是難得,偏生她又被接回家去了,更深以為憾事。方才見她那樣笑語,言談處噀玉噴珠,好聽的緊。

寶玉心中想着這朱繡姐姐倒與他往昔見到的淡淡的形容迥然不同,又忍不住拿眼去瞅她臉頰微紅的模樣,只覺似有一朵晶瑩素雅的花開出了嬌羞的姿态,不禁心內怡然自得。又把朱繡二字在舌尖上來回品弄一回,今日競得見嬌态,亦意中不想之樂也,忽又思“柔情似水,烈骨如霜”這八字,是最宜贈與這朱繡姐姐的了,只是不敢說出來。

朱繡不知這幾息的功夫,賈寶玉便意淫出這麽多故事,思忖着下面該說甚。不想忽聽寶玉笑道:“甘露者,古人雲‘曉枝滴甘露,味落寒泉中’,姐姐往日還與姊們們取露水制花露呢,如今倒不識這甘露了?”

見朱繡擡眼看他,越發興頭起來:“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這甘露便是甘美的露水,若是取自花苞,便更妙了。”

聞言,朱繡心中自是喜出望外,笑對黛玉道:“如此,夏露将起,姑娘這裏後有竹林側靠蓮池,采露烹茶滋味最妙,到時少不得求姑娘院子裏的姊妹們累幾遭兒,到時賞我一甕來吃。”

黛玉笑說:“自打你來了,哪年不勞這一遭。前年和去年采的還有幾甕,埋在花樹底下也該窖好了。咱們取出來釀酒來吃。”

朱繡心中大定,道“夏露烹茶,秋露造酒最香洌,是為‘秋露白’。倘或真釀出了好酒,必要做東道,請大家吃酒。”

三春皆笑應,都說今年要來一起采露。

寶玉撫掌連聲笑道:“妙極,妙極。只把先前的勻我兩壇子還罷了。”

朱繡便對寶玉鄭重福下去,道:“多謝寶二爺解這‘甘露’之困,既是甘露之惠,便當以甘露還之。必償過二爺。”

又扭頭問黛玉:“姑娘可認這甘露之惠?”

黛玉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捂着胸口笑道:“二表哥把我們沒舍得喝的那幾甕甘露搬去罷,全當謝你的‘恩惠’。”

賈寶玉連聲道:“盡夠了盡夠了。”

寶玉作揖不疊,但心中忽覺悵然若失,脖頸上懸着的通靈寶玉,似乎也比往日重些。

衆人都笑話朱繡煞有介事,間或有小丫頭叽叽喳喳談論釀酒。一旁黛玉擡手輕撫胸口,胸中似有暢意,萦繞心頭的那股纏綿不盡之意都少了不少。且正值春末之時她常感咳嗽痰濕,此一時倒覺仿佛輕快些。

寶玉這會子忽剌巴兒煩悶起來,正巧玉钏兒奉了王夫人之命來尋他,遂起身出去。

朱繡眼角瞥見寶玉背影,稍有歉疚,她這算是強買強賣的把‘還淚’扭了回來吧?

只是一想黛玉待自己的好,又思及绛珠仙草原長在西方靈河岸上,且不說到底缺不缺水,只看後來能脫卻草胎木質修的人形,是受了天地精華、雨露滋養之恩,而神瑛侍者所謂甘露灌溉之德,比之天地、雨露,不過爾爾。想到這,她又把那點愧疚之情咽了回去。

上輩子朱繡曾聽老人講過“蛇化龍“的故事,民間這種傳說亦不可勝數,都是一個路數,大抵是妖物要修成正果前的最後一道雷劫難渡,這時候妖物便要尋個善人,不管這妖物問的什麽話,若是善人道“可”,立時雲銷雨霁、祥雲齊出,這妖物就立地飛升了;若是善人口稱“不可”,則百年千年辛苦修煉轉瞬成空,這妖物或淪為普通畜生,或被神雷霹将成灰。

朱繡來到這紅樓盛景裏,也常聽到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小丫頭們無事的時候常愛聽院子裏的老婆子說古,琥珀就深信這些。說是她娘的爺爺年輕時曾經歷過精怪山魅化作一美人敲門,她外曾祖只是個尋常莊漢,因住在山腳下,對這些個十分戒備,總不肯給那美人開門,還在門裏驅逐她。那美人見騙不過,就露出猙獰姿态,要強破門,誰知外曾祖家破柴門上貼着的門神一亮,那美人尖叫一聲落荒而逃。

那些婆子也說誰誰家的小子不作法,路上看見個美貌小娘子就臊皮勾搭,這小娘子就問:“郎君可要帶我回家?”小子被色迷了眼,不懂事兒,滿口應承,誰知就給家裏招了禍患,家人又病又死的,沒個幾年就盡賠了命進去。

雖大多是杜撰或道聽途說的故事,但仍可見人說的話對這些神怪之物卻如同法旨一樣。

朱繡從前一心指望自個的‘金手指’,偏偏迄今為止,除了幹巴巴的三點功德,這東西有跟沒有似的。朱繡自個揣摩這個,還是在賈寶玉被賈瑞沾了糞污,晴雯私底下說他那塊通靈寶玉都不亮堂了、恐被偷換,再有那段時日黛玉自己納悶淚少了的話,朱繡才上了心。後頭又引來了癞頭的和尚,和尚說什麽‘再不可被污濁沖克’,叫朱繡心裏更有了些把準。

既然這穢物辟邪的話是真的,那其他的是不是也是真的?

故才有了今日這戲,朱繡籌謀已久,只是往日她是個丫頭,與這府裏的姑娘、小爺兒,說笑一二句俏皮話倒還使得,若果真坐下論些什麽‘甘露’‘佛法’,卻是不成的。

三春姊妹又坐了一會子,也家去了。黛玉和朱繡早先一步命人把這紫蕊白牡丹茶送去她們屋子了,除了各姊妹與鳳姐、寶玉處送了一兩這茶并兩木盒茉莉龍珠,賈母處送的是助克化養胃氣的老君眉,邢王二位夫人皆是新下的龍井,李纨處則是女兒茶。

人散了,黛玉方拉着朱繡問:“你今日說出那些話,全不似往常口吻,鬧得什麽鬼兒?”

朱繡笑道:“不過是在家無趣,偶然聽老人家說古,說什麽‘因果欠還’的話,叫我吃心了,這不就魔障了,今兒倒拉着姑娘正經說那些箴言佛理的。”說着,就笑:“姑娘要笑話我,我可不依的。”

黛玉心中仍有些疑惑,只是被那句“因果欠還”勾住了神思。

朱繡看她沉思模樣,因道:“詩經說‘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姑娘算是‘投我以甘露,還之以甘露’罷?”

黛玉卻沒注意朱繡這話完全不帶她自己,那意思只說投黛玉甘露的。黛玉的嘴裏反複咀嚼念叨“投我以甘露,還之以甘露”,一時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杏月伏在朱繡耳邊悄聲道:“姑娘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發起怔來?”不等朱繡說話,她自己反倒笑了,這話問的傻氣,往日姑娘也常這模樣,不僅發呆,還會落淚,常愛邊拭淚邊寫幾句詩句。幸而菊月讀出來,那些詩句雖有感懷,卻并不傷己,朱嬷嬷和陳嬷嬷只道不傷姑娘的情志,就随姑娘去罷。她們私底下都說,大抵從古到今的詩人才子,都有一幅花雪肚腸,她家姑娘也是如此。

“好姑娘,把你們藏在窖裏的雪梨給咱們一筐。姑娘犯了春咳,眼看着又要換季,熬些梨汁子喝,外頭買的總不如你們莊子上的。”杏月又笑央。

黛玉尤沉吟,朱繡腦子裏忽然一聲“叮,獲得功德一點。”渾身一松,只覺神清氣爽。她這才把懸了整半年的心放下來,總歸是有效果的。

她心道,只怕你們姑娘的咳嗽很快就好了,再不至于年年都犯的,嘴裏笑道:“這值什麽,怎麽忽喇巴當正經事情說起來。早怎麽不告訴我娘,一句話的事兒,何至于斷了姑娘的湯水。”

桃月湊過來嘻嘻笑道:“還有幾個呢,朱嬷嬷早看見了,哪用得着咱們言語。繡姑娘,你還不打她,她是變着法兒調侃你呢!因朱嬷嬷早說要把那莊子給你作陪嫁,前幾日又說你将大喜了,才有她這話。”

朱繡能怎樣呢,只得依着如今姑娘們的做派,低頭吃茶不答,作嬌羞狀。

稍後,青錦過來,兩姊妹說些體己話兒。自打金钏兒被擡成姨娘,王夫人自覺屋裏的丫頭都大了,早有放出去或給其父母或配小厮的打算,青錦的‘舅母’已求得了恩典,待今年榮國府放人的時候,就可把青錦贖回家去。說是贖身,照舊例看,不僅不會要身價銀子,還會如外賞些銀兩舊衣出去。

菊月看青錦過來,又是忙着送熱茶果子進來,又是命小廚房做些合青錦口味的菜肴。朱繡瞅一眼青錦,不料青錦兩頰緋紅,比她這個要定親的還像害羞的模樣。

朱繡來了興致,忙拉她道:“怎麽個情況?”

青錦那般大大咧咧的性情,這會兒也紅了臉,半晌朱繡才知道緣由:原來這世上果真是有緣法在的,青錦的舅母不過是個李鬼,但朱繡怕出了岔子,在北外城牆不遠的街巷買了一處小院,青錦家去吃年茶都是去那邊兒。誰知菊月的哥哥楊林立門戶,也在那邊買了宅院,又很有些巧合風波的……這一來二去,楊林上了心,打聽時卻發現是菊月在榮國府裏相好的一個姊妹。青錦的人品模樣,楊家兄妹是一萬個可心,只等着青錦出去,楊林就打發媒人上門了。

朱繡羞她:“我可是你娘家人了,很該先告訴我知道,這會子才說,看我不作那難纏刁鑽的娘家人才怪!”

青錦只道:“只怕你比我還快出門子呢,誰作那個刁難人的還說不準呢!”這話原是頑話,大家一笑并不當真。

倒是朱繡的心裏的事又少一樁,只暗暗打定主意家去後求舅舅幫她打聽打聽這楊林的為人,雖說看菊月很好,只是事關青錦終身,到底謹慎些的好。

朱嬷嬷看倆個小姐妹紅臉在一處說話兒,心裏也高興着呢,只道:“錦丫頭這裏亦不用你們操心,我多看顧一眼還罷了。唯有一件,沒出去之前萬不能露了痕跡叫認知道,免得紮眼叫人生了壞心。”

朱繡、青錦并菊月都連連點頭應下。

一宿無話,次日方起來,程家的馬車就到了。等賈母吃了早茶,朱繡就同程舅舅府上的內管家過來作辭,賈母只留多住幾日,朱嬷嬷笑道:“以後日子還長呢,不急在一時。”

賈母又賞下布頭,另外王夫人也教人送來一箱子衣裳,玉钏兒道:“太太說了,這原是舊年的衣裳,也有沒穿過的,也有穿過一二回的,料子皮毛都是極好的,送給朱繡姑娘,姑娘自己穿或是賞給下人都使得。”

朱繡只得道謝,卻不知這位二太太如何會想起自己。

好不容易放了行了,朱嬷嬷送至二門才停住腳,點着朱繡的額頭道:“再不許胡鬧!你好生待在家裏,那些個繡活也該做起來,我時常回去就是了。”

馬車從角門出去,一直到寧榮西街口上,朱繡忽然想起正月裏在這裏遇見湛冬的情形,不由得一笑。

她掀起後簾的一角,看一眼雕梁畫棟的榮國府,這府裏只怕日後罕有機會再來了,只可惜不曾游過那美輪美奂的大觀園。

作者有話要說:

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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