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新買賣
程舅舅正等在家中, 朱繡道:“舅舅正是忙的時候,晚上等您回來再見不遲,您還擔心我不家來不成。”都說一年之計在于春,這做買賣也是如此, 一堆事情等着, 這會子因等她回家, 又得忙道三更天。
程舅舅笑道:“緊要的昨兒都理完了, 今兒得閑,舅舅索性偷懶半日,迎一迎咱家小姑奶奶。”
每每去接朱繡娘兒倆都親自趕車的程老六鼻子裏哼一聲, 沒好氣道:“半夜還總聽見你那屋裏算盤珠子啪啪的, 晚晚這樣, 你那身子骨不想要了咋的。”
“老六叔, 可不興拆臺的。我好着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程舅舅忙笑着打哈哈, 想混過去, 轉臉兒一看外甥女那兩道秀氣的眉毛豎了起來, 這個表情和大姐一模一樣,被朱嬷嬷拎着耳朵念叨過的程大舅有點兒慌。
“舅舅!”朱繡惱道。知道他忙, 姆媽怕他不顧惜自個, 所以早說好了的, 不管怎樣, 每天都歇夠四個時辰。在家的時候每每都見舅舅早早的回院子了,朱繡還當他忙歸忙,歇覺還算足呢, 不成想這是暗度陳倉了都。若不是程六叔爺也住在前院,叫他熬幹了身體, 旁人還都蒙在鼓裏呢。
程舅舅連連保證絕不再這樣兒,還跟他外甥女道:“咱們可不許告狀的,別給你六叔爺帶偏了。”
程六叔眼都不夾他一下,背着手叼着煙袋鍋子施施然地晃悠出去了。
朱繡只道:“舅舅打算盤珠子算什麽吶,若只是每月的盤賬,我幫您打一遍,您最後合一下賬簿子總目就是了。”
她可不會說什麽交給賬房的話,這各地商貨進出的賬簿本就是各賬房核算過的,為防着上下作假虧空,必得程舅舅看一遍總賬。況且這賬簿裏反映的東西多了,什麽貨物新興好賣,什麽布料子過了時氣;還有從各地稅銀、船舶打點銀子都能看出當地官員如何,若是突然劇增,若不是下頭得罪了地頭蛇,就是當地官吏新換了,新換的官兒吃相忒難看,各過路的行商就得準備換個停泊供貨的碼頭了。
根據這賬簿子,商行的當家人才能做好總舵手,及時調整預算銀子,貨物側重,銷售、進貨、壓貨等等的生意手段。
朱繡能做的,是把賬目算清楚,再把進貨銷賣彙總列表,把稅銀、打點以及損耗分別羅列清楚,叫程舅舅一目了然罷了。
程舅舅心下熨帖,笑道:“你先前說的那個彙總羅列、作表格的作賬法子再好不過了,省了好大的事情,咱家自己養的賬房也都上手了,舅舅忙的不是這個事兒。”
那您三更半夜的不歇着,撥弄算盤珠子作甚?
程舅舅笑的眼都眯起來了:“這不是鬧春癬嗎,按說這種桃花癬再如何也不幹宮裏的事,宮裏主子們養尊處優的,跟這春癬打不着。誰知有位新封的小貴人,不知怎的,臉上犯了紅斑,內務府查來查去,最後罷黜了一個進獻脂粉的皇商。這差事就空了下來,內務府把這巧宗兒指給了咱家。”
歷來,這在塗抹在臉上的東西是非就多,舅舅雖能幹,可這妥當嗎,攪和進漩渦裏可不是好事兒。
程舅舅就笑:“傻丫頭,這不過是咱們暗裏進獻的幾十萬銀子的甜頭。那進獻脂粉的小差事說白了就是頂個名頭罷了,無足輕重,宮裏娘娘們用的不是各地貢品就是內務府匠作坊裏自己作的。咱們收羅來的不過就是過一遍內務府的庫房,或是打賞下頭或是主事們轉手悄賣了,這一項本就是主事們巧立名目賺點子油水的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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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朱繡仍不解,程舅舅失笑,“譬如那畫眉的螺子黛、青雀頭黛和銅黛,前二者是波斯國和西域小國的貢品,最末者亦是眉州進上,各有所貢,哪裏用的上進獻脂粉的皇商?知情識趣的商家都不會去打這擂臺,所以咱們不過是每年搜羅些民間的新鮮花樣兒,按數交到庫裏罷了。”
說到這裏,朱繡也明白了:這差事雖小,卻與主事們的小錢袋息息相關,會做事的皇商既能不出纰漏又能悄悄填滿那小錢袋,還不會落下個賄賂的痕跡。譬如:從江南收羅來的時新金花燕支,這胭脂本是瓷盒子,置辦的皇商叫人換成金嵌寶石的、金的、銀的等不同等級的盒子,就把主事及底下的筆帖式、書吏都照顧到了。
都道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這內務府各司的主事們官雖不大,卻與皇商們直接相關,掐着差事是否辦妥的喉嚨呢,不管是皮、瓷、緞,還是衣、茶都得他們驗看過。若是誠心搗亂,連着兩年的劣等,能攪得你差事都沒了。當然這是對依附內務府的小皇商們,那些把持鹽業、織造的世家,這些小鬼兒都得供着。
“這樣的差事,好是好,不易被捉住把柄,又能不動聲色的交好上下。可舅舅為何這樣高興?”自家舅舅是個摟錢的耙子,教他高興的大抵得是個賺錢的買賣吧?
程舅舅美滋滋的嘬一口香茶,自家小姑奶奶,還少些歷練:“有這差事的名頭,誰管娘娘們是不是真受用了,外頭看來這就是板上釘釘的好東西,皇家都用吶,況且還是能買着的。那些胭脂水粉的行當就是倒貼十倍的銀錢也想把自家的東西叫咱們挑中,一旦挑上了,立刻就能打出官用內用的招牌,他們多少利賺不回來?”
“擱在他們那裏是挑上的那一件物事,可在咱們自家的鋪子裏卻是滿屋子都能貼鵝黃箋子的,就是不收人家的好處,也能賺的盆滿缽滿,還不得罪同行。”同行巴不得供貨擱在自家鋪子裏賣呢,賣的越好他們的名聲越大。
朱繡因笑道:“舅舅前幾日就是算這個,叫六叔爺逮着了?”
程舅舅也笑:“趁着都中各家興建那省親別院的巧宗兒,咱家的匾牌算是在內務府打響立住了。這成套的帳幔圍搭的熱乎勁兒也快過去了,借着這餘火兒,作這麽一間脂粉鋪子,卻是長流水的好買賣。也不用到處收羅,自有行當裏的大家把貨物都遞到咱們眼皮子底下,舅舅琢磨着,這些東西倒是你精通些,由你來挑,舅舅分三成給你作陪嫁。”脂粉鋪的紅利分作三份,三成歸繡繡,三成歸家裏,另外四成盡夠供給內務府使了。這麽着,自家外甥女就是其餘産業一個都無,也能富貴過一輩子。
朱繡知道這是舅舅的好意,可她卻不能厚着臉皮接受。先前舅舅說要把成套的帳幔圍搭的一成利給她,朱繡死活也不肯,她空口白牙的幾句話,哪裏就值得幾萬兩銀子了,朱嬷嬷也覺得忒過了。程舅舅無法,只得盤算着多置兩個莊子鋪面給外甥女作陪嫁,卻不想過河碰上擺渡的,內務府把這差事給了自家,可巧繡繡又是通這東西的。
朱繡想一想,笑道:“往日聽舅舅說生意經,各行當都有不成文的規矩,想來這脂粉行也不例外。不管承辦的皇商是誰,這行當裏哪家占多大的份子多少都有些默契,我懂什麽呢?沒得胡鬧叫舅舅得罪人。況且這是皇差,誰也不敢拿次的糊弄舅舅。我知道舅舅疼我,是變着法兒想補貼我……”
朱繡見程舅舅要說話,忙道:“那些胭脂水粉,舅舅白給我,盡着我使就罷了,我用着好的告訴舅舅知道。只這皇差不是鬧着玩的,我可擺弄不來,姆媽她也不會同意。”
程舅舅有些洩氣,朱繡忙笑道:“好舅舅,我還有一個想頭,正要你老人家的助力呢。若是這個成了,比給我分紅還可靠長久呢。您聽聽?”
程舅舅摸摸外甥女頭上的雙髻,“有什麽想頭,說給舅舅聽聽。”
朱繡就道:“舅舅知道我會配些膏脂,也能做幾樣花露和胭脂,方子都是自家的,那原料莊子上也盡有的。不如我配出來舅舅拿給懂這個的看看,若是好用,舅舅把這個也作采買的一份兒,咱們家能供上的量也不大,應是不顯眼的,不知行不行?”
程舅舅眼睛一亮,說到底,這皇商的差事沒個定數,誰知道日後怎樣呢,可這方子卻是能傳家的好東西,做好了支撐幾輩子的門戶都盡夠的。
“不錯,不錯!你說的行當裏各自占份的大概約定倒是真有,只是每年還有許多新進的商家供的新鮮貨也在裏頭,大頭吃肉小家喝湯亦是規矩。咱們先頭只做供貨的小商家,先慢慢站穩了腳跟兒,連着供上幾年,內務府記檔裏就有了。就是日後把這進獻脂粉的差事又給了別人,這後來人也得掂量掂量,況且咱們早在這行裏立住了。”
繡繡做的別個胭脂他不知道如何,可那脂膏确實是個好東西,北邊兒風幹硬,那脂膏好用得很。酒香也怕巷子深,借着進上的名頭,正能引人來買,識貨的人一用就知道了,只這一樣就能盤活一間鋪子。
“正好舅舅給你在咱家鋪子街口置辦了一座鋪面,就用來開這脂粉香鋪。至于咱家開給內務府看的脂粉鋪子,是在正陽大街上,舅舅索性請幾位內務府的主事參一股,把六成的利盡讓出去也就罷了。”程舅舅眼見自家這細水長流的買賣,馬上就變通了心思,原先要給朱繡分三成做陪嫁的脂粉鋪子展眼就變成了內務府主事們的買賣。有那六成的分潤在,想來這件差事能在自家多留幾年。
朱繡補充道:“我想着,咱們也不跟人家掰腕子,少做幾樣也罷了。只是把東西作精了,就算入不得宮裏的眼,總該叫用的人知道好處,縱然別家仿制去了,也比不過咱們家的。”
程舅舅大笑:“正是這個道理!都中多有傳了數代,百年往上的老字號,這些老字號既不是行當的龍頭,也不占行當生意裏頭多大的分量,可人家細水長流,穩着呢。前朝鬧亂子的時候,多少龍頭巨賈都敗了,只這些老字號,什麽貨物鋪子宅院的都丢抛下,留下家人悄悄縮起來。等天下承平了,人家不顯山露水的,換個地方兒又把買賣做起來了。憑着一招鮮吃遍天,多少年都不帶倒的。”
甥舅兩個熱火朝天的合計商量,朱繡拿着筆邊說邊記下來,也算是古早版的計劃書了。
等商量妥當,已過了午膳的時辰。甥舅倆各占五成,朱繡管原料方子,程舅舅照管作坊生産和貨物售賣。兩人像模像樣地立下契書,這鋪子就叫朱程香脂鋪,程舅舅大有把這鋪子經營成老字號的壯志。這可比家裏綢緞繡品的買賣把穩的多,綢緞繡品靠的是人面廣和靠山硬,這脂粉鋪子卻是靠實在握手裏的方子。
若日後程舅舅認下後人也不怕,朱繡早打算好的,她手裏還有幾個治凍瘡的膏方,還是她腦袋裏的‘金手指’當日給的唯一一本藥方子裏頭的,很有效驗。單這個,就比脂粉方子還能傳家立戶呢,這東西又能放在香脂鋪子裏賣,也能單開鋪子,分作兩份兒就很妥當了。至于兩家後幾輩的子孫會不會反目,能不能承業,依朱繡說,這皇位還不能萬萬年呢,老一輩的去了再怎麽洪水滔天也管不着了。
程舅舅可不知道外甥女把她自己都想成‘老一輩’的了,還自覺正當壯年還能大幹一場呢。
春柳站在廳角裏,好不容易等兩人歇下來,忙和內管家問:“在哪裏擺飯?”
因着朱繡大了,朱嬷嬷又不在,甥舅倆吃飯還得作兩處,程舅舅慣于前院用,朱繡多在她自己院子的小花廳裏。
程舅舅笑道:“把咱家小姑奶奶釀的酒破一壇子,請老六叔前頭來,我們爺倆吃幾盅。”
正往出走,聽見秋桂問:“那府裏二太太給的那箱子衣服怎麽處置?”
“什麽衣服?”程舅舅因問。
秋桂道:“榮國府二太太送了一箱子衣裳。都是擱舊了的,說是沒上身或只穿過一二回的,回來我們翻看了下,料子倒還好,只是不大合姑娘的年紀。”不是醬紫就是棕黃,老氣的很。那花樣子也是過時的。
程舅舅惱道:“咱們自家什麽好料子沒有,巴巴給舊衣裳,這是安的什麽心!你們就不該往家帶來。”又命內管家:“把江南才來的好料子各樣式花色都各挑兩匹給你們姑娘搬到房裏去,這還用我再吩咐?”
好料子好花樣早就給大姑娘搬去了,光這一回就填了半間屋子,內管家心道。嘴上卻還連連答應着。
朱繡忙攔着,她自己的庫房都不夠用了。見程舅舅仍吃氣,忙勸道:“她家向來如此,很不必計較。我心裏有數呢。”留着那箱子衣裳,等日後那府裏不好過的時候,再還回去也就是了。只怕那王夫人還只道賞給別人她的好衣裳,就是親近體面的意思呢,不獨自家這樣,就是薛寶釵也得過她的這禮。
程舅舅冷道:“人家給了禮,咱們得還上才是,你挑幾匹好料子,我打發人給這二太太送去。”
朱繡就笑道:“舅舅還是生意人呢,沒得作這賠本的買賣。莊子上曬的菜幹子,什麽葫蘆條子、幹豆角兒,送些過去也就是了,他們家倒喜歡這個呢。”
惠而不費,以後就這麽不遠不近的處着罷。
程舅舅這才罷了,一徑前頭去找程六叔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