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2)
動如柳,讓人腦海裏不自覺浮現弱柳扶風。
頭上是斑駁玉脆金釵華飾,如墨的發絲染了發油更顯得光滑而亮麗,垂下肩頭灑落腰際,更顯得飄然欲仙。她微微擡頭,一張臉玉一般的顏色雕琢精致完美無瑕的五官,一雙眸子如秋水綿綿,三分憂三分愁四分溫柔多情。被她看一眼,就覺得渾身酥軟恨不得将美人擁入懷中好好疼惜憐愛。
這般容顏,當得起傾城絕色。
然而就是這樣令無數男人魂牽夢萦的臉,對眼前這個人卻沒有絲毫的誘惑和波動。
沐輕慈抿了抿唇,想起心中那人,眼角愁怨又多了幾分。
“殿下是在等慕容姑娘醒來嗎?”
瑞寧公主是有名的病美人,又出身皇室身份尊貴,自幼教養良好,說話也細聲細氣,溫柔優雅而高貴十足。
雲墨這次卻連嗯一聲都覺得多餘。
沐輕慈也不惱,反倒是溫婉的笑了笑。
“皇兄自離開南陵回到西秦後,十二年來日日夜夜都惦記着昔日義妹。今日好不容易尋得,定是歡喜得緊。”
歡喜嗎?
雲墨低着頭,想起那天在獵場上見到她。他幾乎是不敢置信卻又欣喜若狂。抱她在懷裏那一刻,他告訴自己此生永不再放手。然而此刻她就在他身邊,近到他觸手可及。眼看就要擁她入懷,又忽然衍生出堅實渾厚的壁壘,阻礙了他的前行。
他瑤瑤遠望,只能看着她永遠決然而冷漠的背影。
那背影,是他十二年來堅持的執念。
十二年…
到得如今,她終于還是要離他而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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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麻木的心口又傳來微微的痛,他卻淡淡的笑起來。
沐輕慈沒聽到他的回答,原本還想說些什麽打破此刻尴尬沉靜,忽而見到他的笑容,怔了怔,眼眸裏劃過驚豔。而下一刻,她就發現那樣絕豔而華美的笑容裏流露出無盡的哀傷和落寞。像一口永遠填不滿的枯井,一眼望去只覺得森涼而幽暗,永遠看不到盡頭。
她微微有些驚詫,繼而又恍惚迷惑。
聽雲墨的傳言聽了很多年,早年春閨情窦初開的時候她也曾為那些無數的贊美和贊嘆暗自在心中勾勒出風華絕代的身影,并為此深深悸動不能忘懷。直到遇到那人,一笑桃花醉,也醉了她的芳心,從此日日思君而眠,無休無止。
無論是傳聞中還是親眼目睹的雲墨,給她的感覺都太過詭異和高深莫測。明明他就站在眼前,卻讓人覺得他高而遠,永遠無法跨過距離而走到他身側。
這樣的人,太過危險而駭然。縱然心有渴望,卻又有所懼怕而不敢靠近。
而就是這樣的人,卻能将一個女子放在心裏。
沐清慈是女人,女人的直覺向來敏銳。白天那般情況,任誰都看得出來雲墨心系鳳君華。而那個女子,似乎根本就不将他放在眼裏。
據說十二年前,他們倆之間還有些恩怨糾纏。
“殿下。”沐清慈想了想還是開口了,“慕容姑娘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您不去看看嗎?”
雲墨衣角動了動,火兒從他衣袖裏鑽出來。先看了眼有些受驚的沐輕慈,又蹭了蹭雲墨的臉。之前在馬車的時候,它就想出來了,雲墨非得按住它不許它動。它有點不明白雲墨到底在想什麽,不太想她恢複記憶,但是又不忍心讓她失望不得不做那些違背心意的事。
哎,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前人說得果然有理。
不過追一個女人追如雲墨這樣的,大抵還是少有了吧。
美人愛英雄,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可惜雲墨倒黴,遇到個不懂風月情事又性子冷清的美人。再是英雄也觸動不了美人芳心。
難啊!
雲墨摸了摸它的頭,低聲道:“想去看她嗎?”
火兒白了他一眼,“明明就是你想去,還想拿我做借口。”
雲墨笑了笑,讓它躺到自己臂彎處。
“她應該快醒了。”
火兒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顧慮。無聲詢問他,“我現在去好麽?”
雲墨沉默了會兒,道:“她大約是想起了什麽。”想起白天的時候,沐輕寒觸動了她的記憶,讓她在混亂疼痛中說出那句話以後就暈倒了。
回到帝都後,沐輕寒甚至都沒有去皇宮見過雲皇,直接就住進了驿館。他派人去宮中傳了話,卻始終沒有離開半步。
白天她用那麽冷漠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她又開始疏遠他,又開始不信任他。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全都付諸東流。
心中不無傷懷落寞,然而那又如何?開始的路程,他用不會倒退。哪怕知道,再一次令她打開心扉,比之以往還要艱難千萬倍。
可比起十二年孤獨的等待和空虛,至少她真實的存在在他身邊,這比什麽都強。
何況,她答應過在徹底恢複記憶之前,不會離開他。
瞥了眼沐輕慈,他淡淡道:“天色不晚了,公主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一句話落下,還未等沐清慈反應過來,已經有兩個侍女無聲靠近,對沐輕慈道:“公主,請——”
沐輕慈要說的話僵在了喉嚨口,跟着侍女回到自己的房間。
雲墨繞過走廊,停在一間屋外。室內燈火通明,壁紗窗戶倒映出沐輕寒坐在床邊的身影。床上有女子安靜的睡着,呼吸清淺而均勻。
他推門而入。
沐輕寒知道是他來了,沒回頭。
“她何時才會醒來?”
雲墨走過去,看了看沉睡中仍舊皺着眉頭的鳳君華,道:“她想起了童年裏最痛苦的回憶,又因之前動武導致真氣有些錯亂,從而觸動了睡神經。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醒了。”
他頓了頓,又道:“只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多少。”
沐輕寒給她掖了掖被角,語氣有着幾分擔憂。
“十二年前她随我踏入南陵皇宮,我還以為她已經放下了。沒想到她對那件事的執念還是那麽深…”
雲墨沉默着,有些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坐了下來。
“她的心智很強大,又急于恢複記憶。再這麽下去,恐怕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全部想起來。只是她體內魔性太深,恐怕到時候…”
沐輕寒回頭看着他,在他臂彎處的火兒身上停留了一秒,才道:“你也沒辦法嗎?”他忽然一頓,似想到了什麽,擔憂而複雜的看着他。
“你的傷,如何了?”
雲墨似根本就沒聽他在說什麽,只是看着鳳君華。
“只要助她突破最後一關,她就不會被魔性吞噬喪失自我。只是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到底看到了什麽,似乎在潛意識的封閉了某些令她永遠也不想面對的記憶。哪怕是如今她那麽渴望想起來,卻還是對有些事情逃避而不願觸及。”
沐輕寒默了默,溫潤的眼神有一種遙遠的深沉。
“能讓她放在心裏的人不多。”他深深的看了眼雲墨,低而複雜似又有些不忍道:“能讓她如此無法忘懷而又想要去想起的人,也只有——”
“嗯…”
低低的呻吟聲響起,及時的打斷了沐輕寒的話,兩個男人一同掉頭看向躺在床上的鳳君華。
“緋兒,你醒了?”
鳳君華皺着眉頭,緩緩的睜開眼睛。入目處是淡藍色的紗帳,紗帳外有人正擔憂而欣喜的看着她。她先是疑惑,而後思緒回籠,想起暈迷之前發生的事。
破碎的記憶,鮮血…大雨…
還有…溫潤如水的少年。
她怔怔的看着沐輕寒,無意識的喚道:“大哥?”
這一聲出口,連她自己都驚異的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好像靈魂深處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對,就是這樣。他是你大哥,你不能傷害他。
“緋兒,你記起來了?”
沐輕寒又驚又喜的握住她的手,眼眸深處仍舊有着擔憂。
陌生的親昵讓鳳君華下意識的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下一刻又覺得那溫度很是熟悉,再對上他溫潤關切的眸子,心裏某處柔軟被狠狠的觸動,忽然便心軟了。
她張了張唇,眼角餘光又瞥到坐在一旁靜靜望着她似乎想要靠近又害怕觸怒她而只能沉默坐着的雲墨。那一霎他眼神深如古潭,那一霎她看盡他眼底永遠填不滿的空洞和遼遠。以及,淡淡的期待和久久的等待。
鳳君華心中一動,想起之前她極其冷漠排斥的推開他,懷疑他。
她傷了他吧,所以他現在才不敢接近她。
閉了閉眼,穩了穩心神。
“緋兒?”
沐輕寒聲音裏滿是擔心,他拿不準她到底想起了什麽。
鳳君華又睜開眼睛,抽出自己的手坐了起來。伸手揉了揉眉心,才低低道:“我有些模糊的記憶,但是不清晰。但我知道你是我大哥。”
是的,她很确定。
雖然之前在腦海裏閃爍的那些片段她無法完全組合,但她非常确定沐輕寒确确實實是她的兄長,并且他永遠也不會傷害她。
連她都很驚異做了那麽多年的殺手的她,居然會這麽輕易的相信并肯定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可她并不懷疑自己的直覺,似乎那是出自本能。就像一個人餓了會本能的找東西吃,困了會本能的找地方睡一樣。
“緋兒。”
沐輕寒再一次呼喚她的名字,聲音裏帶上了狂妄的喜悅。他幾乎克制不住,将她緊緊攬入懷中。
鳳君華一怔,覺得這樣的擁抱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她沒有去推開他。仿佛暌違了十多年,她終于找到溫暖的港灣。
“緋兒,你終于回來了。”沐輕寒用力的抱着她,似乎要将她揉進骨子裏。“那年你失蹤,我還以為…”
“以為我死了嗎?”
鳳君華有些恍惚的想着,那一年如果不是碰到小莺和她的父母,或許她真的已經死了。
沐輕寒頓了頓,慢慢的放開了她。這才看見她雖然神色緩和,眼神裏卻仍舊有着深深的淡漠和遙遠的迷茫。或許只是那一年那晚的雨水沖刷了滿地的鮮血,開在她的心海裏,衍生出亘古不忘的噩夢。沉沉的愧疚和痛苦讓她終于将他這個永遠被排斥在她生命之中的‘陌生人’記在了心底,哪怕是失憶也用無法擺脫那些血腥。
人人都說她刁蠻任性冷血無情,視人命如草芥。然而只有他知道,其實她只是太寂寞太奢求溫暖而已。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聲道:“沒事了,都過去了,以後大哥會好好保護你,不會再讓你被其他人欺負了。”
她擡頭對上他滿是憐惜的眼,問:“我以前經常被人欺負嗎?”
厄?
沐輕寒有些尴尬的咳嗽一聲,微笑搖頭道:“不,以前都是你欺負別人。”
鳳君華困惑的看着他,忽然又想起暈迷之前他說過她的名字。
“你說,我叫慕容琉緋?”
沐輕寒臉色漸漸收斂,還是重重點頭。
“嗯。你爹是南陵武安侯,你娘…”他頓了頓,才低低道:“你娘是你爹娶的平妻。”
鳳君華目光睜大,“平妻?”
有什麽在腦海裏炸開,她悠然看向抿唇不語卻靜靜看着她目光深邃複雜的雲墨。
“武安侯?就是娶了明若溪的那個慕容于文?”
沐輕寒輕輕地點頭。
雲墨低着頭,眼神黯然而苦澀。無論他多少次的告訴她他不會傷害她,她總是對他防備而不信任,對他說的任何話都總是半信半疑。然而沐輕寒一出現,她便潛意識的認出了他,更是毫無保留的信任他。
他們,并非親兄妹啊。
鳳君華靜默了一會兒,又沉聲問:“我是慕容府的三小姐?慕容琉仙是我姐姐?”
“不是。”
和雲墨一樣,在提及慕容琉仙四個字的時候,向來溫和好脾氣的沐輕寒也不由得沉了臉,眼神裏甚至有痛恨憤怒和深深的厭惡。
“她不是你姐姐,她跟你什麽關系也沒有。若說有,她也是你的仇人。”
鳳君華皺緊眉頭,這麽說之前雲墨沒有騙她?她誤會他了?正想着,眼角餘光看見本來安靜呆在雲墨臂彎處的火兒忽然蹦了起來,眼神憤怒而仇恨,四只爪子也開始不安分的舞動。它似乎想要飛撲過來,卻被雲墨給按住,又丢入了袖中。
“它怎麽了?”這句話是對雲墨說的,這是她醒來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雲墨制止了火兒,手頓了頓,随即很平靜的擡頭微笑。
“它向來脾氣不太好。我晚上忘記給它喂食了,它大約有些餓了,在發脾氣而已。”
呆在他袖中的火兒聽到這話,滿腹的怒火和委屈。雖然太子殿下你忙着照顧你的美人沒時間管我的肚子,但是好歹我跟着你那麽多年還是有一定威信跟存在感的吧?還怕沒人想起伺候我用膳?你明明就是顧左右而言其他以為我不知道捏?
哼!
雖然心裏腹诽,但是卻沒法說出口。沒辦法,誰讓它只是一直寵物而非人類呢?
無奈嘆息後它又萬分期待,主子啊,你什麽時候才能恢複記憶啊?
它的主子如今還靠在床欄上,雖然對雲墨的話有些懷疑,卻并沒有說什麽。想起剛才的疑惑,她又準備繼續詢問。
“那麽…”
沐輕寒卻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溫聲道:“緋兒,你今日消耗了體力,又導致真氣錯亂,如今很是虛弱。時間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還要随雲太子進宮一趟,明日再來看你,好不好?”
鳳君華垂了眼,默默的點頭。
有些事情急不得,反正已經确定沐輕寒跟她有關系,總能問出些什麽來,不急在這一時。
沐輕寒溫柔的笑了笑,站起來就準備轉身出去。雲墨看了她一眼,默默的站起來跟着沐輕寒離去。
鳳君華忽然擡起了頭,“雲墨。”
雲墨腳步一頓,眼神一霎明亮又一霎淡了下去。
沐輕寒也頓了頓,側頭看了看雲墨,又看了看鳳君華,似有所悟,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對雲墨道:“我還是自己進宮吧,就不勞煩你了。緋兒如今身子不适,還得靠你這個神醫多加照顧調理。”
他說罷還煞有介事的抱了抱拳,“有勞了。”
看着沐輕寒開門出去,鳳君華想着剛才他的眼神,覺得有些不自在。
雲墨已經轉過身,面色如常的走近她。
“還有什麽不舒服嗎?”他很自然的拉過她的手為她把脈。
鳳君華擡眸對上他的眼睛,起初有些恍惚。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唯一最熟悉的人是他。她之前受傷嚴重,他為她細心調養,想辦法給她的存在找一個合适的借口,然後幫她擋去那些殺機和麻煩。而剛才,她意識混亂記憶模糊導致氣血翻湧甚至還對他刀劍相向。在即将走火入魔後他又不顧自身安危将她救出重圍給她壓制魔性,她卻又懷疑他,對他冷言相向。
垂下眼,她手指動了動。
“我沒事。”
“嗯。”
他已經收回了手,沒再說話。
鳳君華低着頭,看着被子上魚龍潛水的花紋,在燭光搖曳下那些淺淺的光澤如水般暈開又流蕩。窗戶開着,有風吹進來,紗帳也起起浮浮,在空中漾起淺淺的幽香。
終是受不了這沉默的氣氛,她擡頭。
“我…”
“你…”
雲墨也突然擡頭,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停住。
厄…
“你先說。”
“你先說。”
又是異口同聲。
鳳君華瞪着他,心想這人怎麽老是和她搶話頭?
雲墨倒是莞爾一笑,笑意裏溫柔流淌。
“你想說什麽?”
鳳君華看了他一眼,見他笑意自若而溫和,一如既往,仿佛兩人之前的尴尬和被她制造出來的冷漠疏離從未出現過一般。不知怎的,原本想好的話忽然就覺得難以啓齒。然而不說憋在心裏,她又總是覺得不自在。
想了想又覺得好笑,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幹嘛就扭扭捏捏說不出口?
打定了主意,她便擡頭認真的看着他的眼睛,道:“對不起。”
雲墨怔了怔,雖然從她的表情差不多也知道她要說什麽。但她真的說出口,他卻還是有些詫異,以及…難以言狀的情緒在心中交織而過。
無論是幼年的她,還是失去記憶重歸的她,似乎并不習慣向別人道歉。
是的,鳳君華不會對任何人道歉。她是殺手,連輕易奪去無辜之人的性命她都不會有絲毫歉疚,更何況其他?至少在這十二年以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對不起’這三個字。
不,之前她隐約恢複一些記憶的片段,似乎對沐輕寒說了‘對不起’?
手上一暖,她下意識的垂眸看過去。雲墨握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識的想要抽出來,卻聽見他說話了。
“青鸾。”
她掙紮的動作停了下來。
雲墨眼神裏有種光亮在彙聚,直直蔓延至唇角。他露出溫柔的笑,對她道:“以後永遠不要對我說這三個字。”
鳳君華怔了怔,“我誤會了你,你不生氣嗎?”
雲墨嘆息一聲,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她的柔荑,語氣微微苦澀和無奈,更多的卻是溫柔帶一分寵溺。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對你生氣。”
鳳君華手一顫,他立即發現,沒有放開她,反倒是更緊的握住她的手。比起擁抱接吻,似乎這樣的距離,于他和她而言,剛剛合适。
“你的記憶裏沒有我,所以才會對我防備和不信任。”他又嘆息一聲,終是忍不住伸出手,試探的攬過她的肩膀。察覺到她身子一僵卻沒有立即推開他,他心中一動,将她攬入自己懷中。
“我說過會給你時間讓你學會相信我,我不着急。”他頓了頓,手指摩挲着她的柔荑,語聲呢喃若夢。
“十二年都等過來了,還有什麽是我不能接受和面對的?”
鳳君華身子一震。
雲墨擁緊了她,另一只手也環在了她的腰間。
“假如我用十二年的時間還是不能讓你全心相信我,那麽…”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臉上,笑意溫醇,三分無奈七分釋然。
“就用一輩子吧。”
鳳君華再次一震,心裏一直盤庚的堅固巨強忽然碎裂了開來。
“一輩子?”
她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語,三分疑惑,七分不确定。
“嗯,一輩子。”
他下巴擱在她頭頂上,語氣清幽眼神澄淨溫和。
“以前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覺得十二年漫長得如同十二世。如今你回來了,我才恍然驚覺,其實一輩子那麽短。你看,我已經二十四歲,就是兩個十二年。人一輩子可以活多久?如果我活六十歲,就還有三個十二年,運氣好點活七十二歲,就可以再有四個十二年。再運氣好點,活到八十四歲…”
他說到這裏又笑了,“還是不要活那麽久了吧。”
鳳君華正被他之前的計算方式帶着走,忽然聽他轉了語氣,下意識的問:“為什麽?”
他說:“我如果活到八十四歲,肯定白發蒼蒼形容枯槁,或許已經不會走路了。到那時,連自理的能力都沒有,還怎麽保護你?”
鳳君華不說話。
他又道:“所以還是不要活那麽久了,少活一個十二年,七十二歲,剛剛好。”
他又湊近她,似乎想要膜拜她的柔軟和芳香,卻又覺得那般美好的馨香遙遠得不容靠近。他停在彼岸,輕輕道:“所以你看,我還剩下四個十二年。我用四個十二年,一共四十八年,加上之前的十二年就是六十年。六十年的時間,如果還不能讓你相信我,那也只能說我做人太失敗了,與你無關。”
他語氣如此低柔又帶三分笑意,似乎只是說笑而已。然而她知道,他說得很認真。那些如今從他口中雲淡風輕吐出來的一串串數字,聽起來似乎很尋常,卻飽含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等待和思念,到得如今終于擁她入懷,卻害怕被她厭惡逃離而不敢更進一步。
心頭無端的起了幾分歉疚和柔軟,開口時卻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喜歡我什麽?”
話一出口她又愣住了,覺得這個時候問這種問題有些不太合适。但是那又是盤庚在她心中已久的疑惑,讓她下意識問出口又覺得理所當然。
雲墨靜默了一會兒,溫潤的手指擡起她的下巴,讓她雙眸對上他的眼睛。
好一會兒他才道:“有一個女子,她住在我心裏很多年。因為有她,我懂得了什麽叫做相思,從而懂得相思之痛。焚心裂肺,噬心裂骨,痛不欲生…”
她手指動了動,沒有回避他的眼神。
“…既然那麽痛,為何還要執着?”
“因為痛,才知這人生滋味。”他眼睫垂下,似有飛花飄落,一地陰影。“因為知道,而貪戀。因為貪戀,更想擁有。擁有…而生執念,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她心口狠狠一震,眼神裏有什麽在裂開。
“即便是痛,也好過這人世蒼涼,一輩子無知無覺得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閉上了眼睛,雙手更緊的擁着她。就像之前沐輕寒抱着她那樣,要将她一寸寸揉進自己的血*膚之中,永遠也無法分割。
鳳君華卻渾身一僵,腦海中記憶炸開,鮮血在眼前蔓延,有人重重倒在她懷裏,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她突然拉下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雲墨一顫,感受到唇上屬于她的溫度她的柔軟,鼻尖飄蕩的是她清幽的體香,淺淡而醉人。他呼吸為之一滞,為她突如其來讓他幾乎都不敢想象不敢置信的熱情。然而下一刻,他已經下意識的低頭含住了她的唇。這是午夜裏千回百轉的美夢,是他十二年苦苦思念以為畢生不可得的溫暖。怎麽可以放棄?怎麽可以再保持清醒去思考她的大膽和親密?
他忘情而溫柔的吻着她,一只手攬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扣着她的後腦勺,遵循本能和記憶,舌尖撬開她的唇齒,攻城略地。
她卻忽然驚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後立即就要去推開他。他卻抱着難得的美夢不放,抓住了她的手,霸道而不容忽視的将她緊緊貼着自己的胸膛,傾身将她壓倒在床榻上。
鳳君華猛然一震,情急之下張嘴就咬。
鮮血溢出,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間溢散,漂浮在鼻尖,剎那間又喚起了她塵封至久遠的記憶。模糊的,卻讓她又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之中。
他吃痛的悶哼一聲,迷離的神智開始清醒。擡頭看着她恍惚的眼神,低低的嘆息一聲。并沒有從她身上起來,而是将唇移開,落在她臉頰上,緩緩向上,在他眼角落下蜻蜓點水般的吻。
“這個時候還能走神?”他低低嘆息,埋在她頸項中,無奈道:“你果真是…不解風情得很。”
鳳君華渙散的神智逐漸恢複,意識到他趴在自己身上,頓時臉色有些紅。想發怒,又想起剛才好像是自己主動吻他來着。
她又有些頭疼了。自從雲墨準備給她解封印,她就覺得自己經常神經錯亂,做些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還好剛才陪她發神經的是雲墨,如果換了其他人…
不對。
她又皺眉,為什麽是雲墨她倒是覺得很自然,也不怎麽厭惡或者憤怒。如果是其他人…
不,不可以。
潛意識裏,她似乎不希望其他人碰她一分一毫,她會覺得惡心和肮髒。
可為什麽雲墨吻了她,她雖然還是不能全然接受,卻沒有了上次他吻她那種打從心底裏的厭惡和排斥?
為什麽?
她陷在這種困惑裏,竟然忘記了去推他。
雲墨等了半天不見她說話,擡頭果不其然發現這女人又在發呆。
低嘆一聲,他幹脆躺在身側,将她攬入自己懷中。鳳君華方才被觸動那些她一直不願面對的記憶,又被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樣子攪得有些心亂,才糊裏糊塗的吻了他。如今清醒過來,哪裏還肯讓他近身?當即就手肘向後一撞,低喝一聲。
“下去!”
雲墨抵住她的手肘,目光與她對視,半晌才搖頭道:“有時候我真想将你腦子掰開,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鳳君華不語,眼神裏雖然沒有冷漠厭惡,卻也看不出半點暖色。
雲墨攬在她腰間的手沒有半分松動,知道她此刻虛弱沒力氣,而且剛才可是她自己主動的。他才不管她是腦子發昏了還是什麽,總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狐貍太子殿下是不會放過的。
他湊近她耳邊,溫熱的呼吸熏得她臉頰有些臊熱。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忽然就有些不自在。有些排斥,有些無措,有些羞赧。更多的,卻是茫然。
“雲墨。”她突然喚了他一聲,打斷了他正欲出口的話。
“嗯?”
鳳君華有些猶豫,心裏那股沖動卻越發明朗和濃烈。她緩緩側過頭來,頭一次用一種十分認真的眼神看着他。他長得天生一副好顏色,肌膚溫潤如玉不見絲毫瑕疵。而那齊整深邃的五官更是精致到讓人嘆為觀止,眉目秀麗寫滿了容豔與深邃,像沉浸在無淵的深海,看不見海底柔動的海藻是何顏色與光景。
而那幽幽挺直的鼻梁,如玉山堆雪,晶瑩而透徹。
鼻梁下是一線淡色薄唇,唇角偶爾揚起的弧度溫暖而誘人,讓人沉迷不知所以。
她微微有些恍惚,都說薄唇的男人薄情。他是否也是如此?
鬼使神差的,她手指落于他唇上,充滿了探究和疑惑的摩挲着那般柔軟和形狀。
雲墨眼神微微一震,唇上是她冰涼的手指,那般帶着淡淡清香而真實的在他唇上游走。他只要輕輕張嘴,就能将那根纖細優美的指尖含如口中,盡情的品嘗屬于她的味道。
心在激越的跳動。
清風送爽,月色醉人,如此夜晚,如此暧昧旖旎之景,心愛的女人在懷中,用一種迷離又微微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燈光下她容顏如雪,如畫的眉目又衍生出無盡的豔麗和妖嬈。一雙鳳眸深邃中竟然又萌生出幾分清純而妩媚的誘惑之色,再加上之前那一番糾纏她唇上還有未擦拭的鮮血。
脖子下的衣襟衣襟松懈,露出一線精致絕美的鎖骨。
案臺上燭火在跳躍,卻遠不如他此刻眸中星火燎原。
呼吸急促之始,他便閉上了眼睛,低低的笑聲自唇邊溢出,震得她尚且放在他唇邊的指尖微微一動,似忽然震醒般放開了手。十分驚異又奇怪的看着他,似乎在奇怪自己方才那般下意識的舉動,又奇怪他為何發笑。
各種陌生的情緒堆積在心口,她倒是忘記了羞澀。
“你笑什麽?”
不明白的她就幹脆問出來,也沒覺得此刻兩人躺在一起有什麽不好了。
雲墨眼中笑意醞釀,似春光灑向春水,彌漫出春情蕩漾的柔光。
“笑你剛才那個樣子。嗯,很可愛。”
見她一臉茫然的模樣,想起方才唇上的感覺,不由得心神一蕩,又戲谑道:“這麽看着我,莫非被我迷住了?”
鳳君華沒有回避也沒有不自在,更沒有羞窘。她仍舊用那種疑惑而微帶幾分探索的眼神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恍惚低喃問道:“雲墨,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愛一個人又是什麽感覺?喜歡到達什麽程度,才算是愛?”
她目光幽幽如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那時我七歲,你便想要娶我,為什麽?我雖不懂男女情愛之故,但也知道凡是有因必有果。以前常聽說情愛之源,不需任何理由或者邏輯思維。但也總不是莫名其妙吧?”
雲墨聽着她的話,忽然又低低笑了聲,眼神若有感嘆。
“七歲…”他微阖了眼眶,想起那年與她初遇的場景。記憶最深處,是她偏頭看過來的一瞬,眼神黑白分明而亮若繁星。然眼底深處又有着不符合年紀的淡漠和悲涼。
一個七歲的孩子,一個向來無法無天肆無忌憚的貴族小女孩兒,如何會有那般深刻的悲切和厭世的眼神?
她說:“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他被那樣恍如命定三生紅塵遼遠寂寞孤獨的眼神擊中,竟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那年…”他恍惚的開口了,“我已經十二歲了。”
他目光從遙遠的記憶深處回到現實,帶着恍然如夢又慶幸感慨的神情看着她,似要看盡她靈魂深處。
鳳君華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個世界凡是貴族的男子都大多很早便懂得男女之事,皇族之人更是比普通人心智早熟。十二歲的少年,又身為東越皇族唯一的皇子,真正的天之驕子又智冠天下。如果這世上還有令他所求的,便也只有*而陌生的情愛了。
情窦初開的少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兒,怎麽想都有些違和感。
搖搖頭,她又問:“你不想我恢複記憶,難道以前我對你有什麽誤會或者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怕我不肯原諒你?”想來想去,她也只能想到這一個理由了。
雲墨靜默了一會兒,用一種和深沉複雜的目光看着她。
“青鸾,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想說,這一生,無論發生什麽,無論處于什麽樣的情景,我都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他的手指放在她的心口上,“有些感情你不懂,我便教會你懂。有些心情你未曾體驗,我便教你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