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因這近乎輕佻的言語擡了眸,帶着些許訝然望着她。
她蹲在他身旁,雙手托着腦袋,正凝眸含笑。她本以為,他那般冷漠隐忍的性子,長相必然也是嚴正冷峻。可黑巾下的他,卻有着極為清秀的面容。從眉至眼、由鼻到唇,皆被柔和勾勒,甚是溫雅。她不禁好奇,他若笑起來,會是怎樣的光景。
大約是被她看得太久,他垂眸轉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怪你要蒙面了。”她保持着先前的動作,打趣道,“長成這樣誰看了都不會怕的。要不要我幫你弄上幾道傷疤,到底唬人些。”
他沒理會她,只是擡頭,看了看四下。原以為浮出池塘,就是室外了,但此地卻是寬敞的房間。長明燈盞,映出水光滿室。想來先前在水下所見的,便是這光了。房間裏擺着數個木架,十來個大箱,堆放着各種金玉古玩,想來是賢益山莊的藏寶庫了。
她見他不接話,自己也覺得無趣,便不再繼續話題。她站起身來,左右看看,道:“原來那老頭兒把寶物都藏這兒了,看來那塔樓不過是幌子。可憐我費盡心機,竟上了他的當。”她說着,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株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眼見那珊瑚碎裂,她撫掌笑道,“真痛快!那老頭兒準要心疼死!”她顯然還不過瘾,又拿起其他物什亂砸一氣,洩憤之情再明顯不過。
她的舉動,讓他微微有些無奈,但畢竟立場有別,也輪不到他多管閑事。他起身,正要尋找出口,眼光卻被一抹金色吸引。
只見不遠處的水面上,安着一個三尺長寬的浮臺,浮臺之上擺着一個白玉盤,一朵蓮花正置在其中——說是“蓮花”或許不妥當。此花通身金黃,有花瓣千片,密密重重。其形似蓮,其香若蘭,絕非凡品。
千葉金蓮!
他一眼認出此物,飛身到了浮臺上,确認沒有機關後,小心地将那金蓮取了出來。眼見這金蓮嬌弱,他飛身到了那一排排木架前,尋了一個大小合适的箱匣,倒空裏頭的物什,将金蓮放了進去。接着又去一旁尋了些绫羅,撕成長條,将木匣綁在了身上。
她看着他做完這些,道:“你們玄凰教不是只收錢殺人的麽?怎麽也順手牽羊起來?”
他依舊沒有答話,确認一切妥當後,便開始尋路離開。
恰在這時,一堵牆壁轟然打開,先前那老者領着幾個家人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一見到室內的人,他滿面都是難以置信,陡生的驚訝和恐懼,幾乎讓他摔倒在地。
她見了這老者,生出促狹笑意,矯揉造作地嗔道:“老爺您好狠的心呀,香雪究竟做錯了什麽,您竟要殺香雪……”她一邊說,一邊還裝腔作勢地擦眼淚。
“你……你們……”老者哪裏有心思看她做戲,只是顫抖着,語不成句。
“哈哈哈……”她放聲笑了起來,道,“怎麽,以為見了鬼了?老爺啊,您放心,那區區機關,還殺不了香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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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知她不是善類,正想帶着家人離開,卻聽身後喊殺聲聲,那群殺手顯然已經迫近,當真是進退兩難。他自知無路,膝蓋一軟,竟跪了下來,道:“香雪……方才、方才我只是想對付賊人,不小心牽累了你……我跟你賠罪!這兒的東西,都給你!你……你就放過我一家老小吧……”
她噙着笑,慢慢走上幾步,道:“老爺,您平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樣吧,你問你些話,你老實回答我,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如何?”
老者見她松了口,大喜過望,連聲答應。
“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朝廷撥銀萬兩,赈濟災民。可這筆災銀,卻被人中途劫走,運銀的官兵無一生還,”說話間,她的笑容慢慢隐去,臉上惟餘了肅然,聲音亦冰冷非常,“此案震驚朝野,被牽連的官員成百上千,卻始終沒能找到作案之人……”
老者聽到此處,臉色已晦暗如土。他原以為,這女子是為財而來,只當她要問寶物下落,不想,她竟牽起這無人知道的陳年往事。他既驚又怕,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見他如此反應,心中快意頓生。她走到一旁的木箱邊,拿起一錠白銀,掂在手中,笑問道:“老爺,我且問你,主使你犯下這滔天大罪之人,究竟是誰?”
老者張口,卻是欲言又止。他伏下身,只是喃喃道:“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哎喲,我們不是說好了麽,你回答我的問題,我便饒你的命。怎麽這會兒又反悔了?”她笑道,“難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麽?”
她此話說罷,身形一動,一把抓過了老者身旁的一個男孩兒。男孩怕極,連聲呼喊道:“爺爺救我!!!”
老者大驚,擡頭痛呼道:“你要殺殺我,我孫兒是無辜的!”
“原來你也知道‘無辜’二字啊……”她譏諷道,“敢問那一年冤死的官員,算不算得上無辜?餓死的災民,又算不算得上無辜呢?”
“姑娘……我知道錯了,我當年鬼迷心竅才會犯下惡行。我已悔悟,更吃齋念佛多年,只願能超度那些枉死之人……”老者聲淚俱下,哀求道。
“哦,原來害人之後,只要吃齋念佛就行了啊。”她道,“那行,我殺了你全家之後,也去吃齋念佛,你就放心吧。”她說完,一把掐上那男孩的咽喉。
“姑娘!我說!我說——”老者的話還未說完,突然悶哼了一聲,倒了下去。
她皺眉,就見一群黑衣殺手已然趕到,劍光閃爍之間,那老者與家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哼,看來雇你們來的,必是那幕後主使了。滅了這老東西的口又如何?我問你們也是一樣!”她憤而說完,抛下手中的男孩,縱身出掌,與那群黑衣人戰在了一起。
然而,畢竟寡不敵衆。她的武功雖不弱,卻要招架這一群訓練有素的殺手卻是天方夜譚。不消片刻,她已然落了下風。她蹙着眉頭,心頭燃着不甘,灼灼生痛。就在她要落敗之際,突然有人突入了戰局,一劍刺向了她。她慌忙應對,卻見那出手攻擊她的人,竟是他……
她咒罵了一聲,出招應對。但打着打着,她卻察覺了異樣。他的确是在攻擊她,但這攻擊卻突兀而混亂,生生擾亂了其他黑衣殺手。不消片刻,她便“被迫”突出了包圍。
他在幫她?
她驚疑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确。他的神色漠然,手上招式也未緩,依舊将她步步逼退。眼見到了開闊室外,他動了動唇,無聲地對她說了一個字:走。
她已然明了,棄了戰局,轉身就逃。
那群黑衣殺手哪裏肯善罷甘休,為首者厲聲喝道:“追!絕不能留下活口!”
他随着衆人一起追趕了一小段路,眼見她完全離開視線,他慢慢緩下了步伐。同伴們一心追趕,也無人注意他。片刻之後,他已然孤身一人。他無心再走,自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方才勉強動武,牽動右手臂的傷,此刻,疼痛糾纏,齧入骨髓,早已連劍都握不住了。他蹙着眉,擡手按着右肩,試圖緩和那痛楚。
突然,有人開口,喊了一聲:“喂。”
他擡頭,就見有什麽東西迎面飛來。他伸手接住,低頭一看,就見掌中的,是一塊木牌——這是他随身之物,更是出入玄凰教的憑證,不久前被人摸了去……他複又擡頭,就見一片陰影之中,她施施然地走了出來,笑吟吟地對他道:“方才多謝了。”
他無話,将木牌放進懷裏,起身要走。
“手臂的傷,我替你看看吧。”她道。
他搖了搖頭。
她又走近幾步,道:“你既拒人千裏,又何必出手相救。我生平最讨厭欠人情,你今日不讓我還,日後我少不得要去玄凰教走一趟。”
他聽她這麽說,這才開了口,道:“你若惜命,就別再招惹玄凰教。”
她睜大了眼睛,驚訝道:“原來你會說話啊!”
他有些無奈,卻不多計較,只道:“你走吧。”
“偏不走,你不讓我治,我就不走。”她索性坐下,如此道。
“我的同伴随時可能回來。”他蹙眉提醒。
“那也是你害的。”她理直氣壯。
他不知還能說什麽,片刻猶豫之後,他在她身旁坐下,伸了右臂給她。
她笑意驟生,燦然如花。她握上他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視片刻後,道:“骨頭沒事,只傷了筋脈,幸好有我,待我替你推血過宮,包管就好。”她說完,一擡眸,見他依舊一臉漠然,她不由笑問,“你不怕我是騙你的?若借機按了死穴,興許就要了你的命。”
這般危言聳聽的話,卻引不出他半分怯意。
她略感挫敗,又對他道:“其實我是特意來抓你,好拷問那幕後主使是誰……”
“沒人知道雇主是誰。”他淡淡回應。
她被噎住了話,而後,嘆了口氣,低喃一聲:“也罷……”
她老老實實地替他按摩手臂,但不消片刻,她便又忍不住說話。
“哎,你叫什麽名字?不會是辛卯吧?”她笑問。
他沉默着,不答她。
“交個朋友嘛。”她道,“我叫梅時雨,梅子黃時雨的梅時雨。你呢?”
“你不叫‘香雪’?”他問。
“那是假名,用來騙那老頭子的。說起來,我扮作丫鬟潛進賢益山莊足足兩個月,為的就是想找到那幕後主使的線索。不想遇上你們,功虧一篑。”她抱怨道。
他沒答話,又沉默下來。
“當真不告訴我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舉動,問他。
他搖了搖頭,算是拒絕。
她的眉梢輕輕一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話音一落,她一把拽下他身後的箱匣,起身跳開老遠。
他一驚,不知她意欲何為。
“本想問個名字,将來合作起來,也好稱呼。你既不願意,那就做不成朋友了。”她捧着匣子,笑得輕狂。
“你……”他微微惱恨,道,“把東西還我。”
“行呀,你替我做件事,我就還你。”她道。
他不打算答應她,出手就要奪取。
她輕巧避開,斂笑道:“我勸你別亂動,這東西對你來說是寶物,對我而言可是一文不值。你若硬搶,別怪我毀了它!”
他只得站定,問道:“你想如何?”
她唇角一勾,抿出一抹邪氣笑意,道:“三日之後,未時三刻,城內翠柳巷,杏花樹下,不見不散。”
一語落定,她飛身離開,留下一串輕笑。
他望着她離開的方向,漠然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