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日之後,未時三刻,城內翠柳巷,杏花樹下,不見不散。”
便是這輕浮至極的約定,将他的人生全然擾亂。他從未後悔救了她,因為從法理到仁義,她都完全正确。這樣一個人,不該死。但那時,她折回時,若他毫無顧忌地轉身就走。又或者,在她要為他治傷時,他嚴辭拒絕。興許他就不會失去千葉金蓮,就不會有那三日之約,就不會有後來……而若沒有後來,他就不會有那麽多無法合眼的夜晚,不會有那麽多無法控制徑自起伏的心緒。就好像,現在這般……
她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找他,或者換個說法,只有有事相求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在他面前。但如今的他,已經知道最正确的做法。
“往事不必再提。我不會幫你的。”他扼斷回憶,說出了回答。
她聽了這回答,嘆道:“八年了,你還不能原諒我麽?”她望着他,帶着笑容讨好道,“當年我年紀小,處事太過任性,若有言語不當、行止冒犯的地方,我給你賠個罪。”
“不必。”他淡淡說完,轉身繼續自己要走的路。
她卻急了,出聲喚他道:“葉蘅!”
這個名字,自她口中喊出來,已然陌生。他頓了步子,沉默片刻,道:“姑娘請回吧。”
言罷,他不再停步,亦不回頭,只一心向前。她蹙着眉,并不回返,只是如先前般跟着他。他知道她跟着。就跟以往一般,他從來也不能阻止她……
半個時辰之後,他到了一處木屋前。木屋敞着門,外頭有一名二十出頭的婦人,正攙着一個娃娃學步。這婦人一身粗布裙衫,甚是樸素,但面貌到還算标致。她随着娃娃咿咿呀呀地說着聽不懂的話,臉上滿是歡悅笑容。見有人來,她擡起了頭,正要說話時,他卻走了上去,搶道:“我們進屋吧。”
婦人有些不解,但也沒有拒絕。進門之前,她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跟來的人,給了一個最為善意的笑容。
便是這個笑容,讓她沒有再跟上去,甚至沒有再靠近房門。她站定,稍稍思忖之後,朗聲道:“我就住在先前那家客棧,你若改變了主意,随時來找我。”
他在屋內聽到這句話,卻沒有給出任何回答。他靜等了片刻,走到了窗邊,向外看了看,确認她已經離開,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那姑娘是誰呀?好漂亮的人!”婦人抱起孩子,含笑靠近他,好奇地問道。
他緩和了表情,帶着微笑應她:“是買山貨的。”
“買山貨?”婦人不信,“那種打扮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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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有事找我?”他打斷她的話,笑問道。
“哦,對!”婦人想起了來意,暫将話題抛下,“我那口子讓我來借把斧子。他呀,毛手毛腳的,不過砍個竹子,都能把斧子磕了!你說說,哪有這樣笨的人!前頭也是,我讓他鋤個地,他就把鋤頭柄弄斷了!我怎麽就嫁了個這麽不讓人省心的男人……”
她抱怨之時,他已然走到一旁,從箱子裏取了斧子出來,遞給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騰出手來接過斧子,道:“真是不好意思,老問你借東西。對了,我給你帶了些飯菜來,擱廚房了,你吃的時候別忘了熱一熱。”她颠了颠懷裏的娃娃,又道,“小不省心的,跟叔叔說再見。”
娃娃還不會說話,卻已然明白母親的意思,笑着咿咿呀呀了好一會兒。
他笑着,柔聲同那娃娃道了別。待他們離開,他關緊房門,插上門栓,臉上的笑容全然黯淡。他無心飲食,只是走到床邊,側身躺了下去。腦海中思緒翻覆,片刻不容他安寧。
她為何來?為何偏偏找他?她會引出怎樣的麻煩?他是不是現在就該離開這裏?……
心緒輾轉起伏,回憶糾纏紛擾。原來他依舊無能為力,只能任憑往事湧進腦海。本已模糊的一切,頃刻間鮮然入昨……
那一夜,他失了千葉金蓮。
未能滅盡活口倒還其次,但失了金蓮,卻是足以影響整個玄凰教的大事,他并未隐瞞失去金蓮之事,衆人也不敢擅自處置,只得上禀。
離賢益山莊數裏之外,便是城鎮。城西一排宅院,皆是大戶人家。其中有一戶姓黃,主人常年經商在外,宅門緊閉,平日唯有幾個老仆看顧。無人知道,這裏便是玄凰教的分舵,而今,玄凰教的教主也在其內。
他被同伴帶進後廳時,心上并無所想,只是照着規矩,低頭跪下。天色尚早,這後廳卻是門窗緊閉,簾幕垂遮。屋內光線隔絕,全靠火盤照明,微微有些燥熱。
廳上,一簾珊瑚珠子,隔開了衆人的目光。簾子之後,隐約可見一張紫檀木榻,鋪着鮮豔的紅錦。榻上,一個小小的身形正襟端坐,雖看不清容貌,想必是個孩童。木榻兩側,各立着一名男子,皆是黑衣黑袍,融在那火光的陰影之中。
只聽其中一名男子開了口,開門見山道:“金蓮之事,教主已盡知。念你多年效忠,且給你将功贖罪的機會。限你一月之內,追回金蓮。若再失敗,必不輕饒!”
他點頭,平淡地應了一聲:“是。”
那男子顯然不悅,卻也不多言,揮手道:“退下吧。”
待他退出門外,簾內的另一名男子開了口,嘆道:“丹威長老實在太過仁慈。千葉金蓮關乎我教存亡,豈容他大意失去,理當教規處置才是。”
那被稱為丹威的男子冷哼一聲,道:“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金蓮是被誰所奪,若殺了他,就真的找不到了。”
“這才更叫人疑惑呢。他不肯說出奪蓮之人,想必是同謀。如今放他去尋,豈不可笑?要我說,該用嚴刑逼他開口,再大卸八塊才是。”
“碧火長老,你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麽?”丹威輕嘲一句,引得碧火憤然。但他全然不顧,繼續道,“看不出來麽?他不怕死。一個不怕死的人,你怎麽逼他都沒用,省省力氣吧。”
碧火沉着滿心不悅,道:“就算他不怕死,你能保證他不遠走高飛麽?”
“呵呵……”丹威道,“若他真敢叛教,天涯海角,我必然會取了他的人頭回來。”他說到此處,卻笑嘆一聲,低語道,“可惜,天下雖大,他又能去哪兒呢?”
這句說罷,兩人皆沉默下來。這時,榻上的孩童卻輕輕咳嗽了起來。
丹威和碧火聞聲,皆恭謹非常。丹威語氣溫柔,道:“教主保重聖體。千葉金蓮,不日必得,請教主寬心。”
稚嫩的女童嗓音,帶着虛弱無力,輕輕答應一聲:“嗯。”
……
離開宅院的時候,他微微有些惶恐。
以往,他也曾單獨行動,但有任務在身,終究不同。有任務時候,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該怎麽做,何時回返……随着時光推移,連蒙面的黑巾和冰冷的長劍,都能給他安定之感。可現在,他卸下了所有的兵器,換上了普通的衣裳,不蒙面,亦不隐藏。市井繁華,車水馬龍。這種完全暴露在人群中的感覺,竟讓他忐忑。
他記得與她的約定,卻不想赴約。可除了赴約,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三日之期未到,他已然在翠柳巷中。這翠柳巷是城內最有名的煙花之地,兩側翠柳亭亭,掩着一排排秦樓楚館。其中,有一間教坊,名喚“紅香院”,後門口栽着一棵杏花樹。“紅香”此名,便是取自這杏花“粉薄紅輕、活色生香”之意。
他在杏花樹下坐下,等過月升日暮。說來這煙花巷裏,從來都不乏癡情的男兒。各家門外也少不得有幾個在銷金窟裏花光了銀錢,卻還苦苦糾纏的落魄公子。白日裏,旁人只當他也是這般人物。待到入夜,客人一多,也無人管他。偶有多事之人,向他打聽故事,最後也都被他的冷漠扼殺了好奇。
三日之後,未時三刻。
她并沒有來。
他卻沒有走。
對他而言,她來也好,不來也好,都沒差。興許他就這麽等着,等過一個月,等最後的了結。他靠着樹幹,微微覺得困了。暮春天氣,和風微暖。滿樹杏花早已落盡,卻還依稀聞得到花香。朦胧之間,他忽然憶起了曾經的自己,憶起那個再也未被喚過的名字——葉蘅……
就在他沉沉欲睡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嘆。
“唉……”
他猛然驚醒,起身退到一旁。
杏花樹下,她托着腦袋,蹲着身子。見他驚慌,她笑道:“哈,現在知道怕了?我方才若要殺你,你可死了幾百回了。”
他平複下心緒,看了一眼天色。但見晚霞燦燦,夕陽沉沉,早已過了酉正了。
眼看他看天色,她抿唇笑道:“我做事呢,最小心的。誰知道你是不是單身赴約。若左右埋伏了殺手,我豈不是死得冤枉?”她說完,站起身來,拍了拍裙裳,“如今可放心了。”
他無奈,略整理了思緒,問她道:“金蓮呢?”
“別急呀。你幫我做件事,事成之後,金蓮自然還你。”她笑道。
他點點頭,“好。”
“真爽快!我也不繞彎子了,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誰?”
她側頭想了一想,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來,在他頭頂五寸處比了比。
“一個男人,大約這麽高。三十出頭。不胖也不瘦。眉目是極英俊的,表情卻兇惡得很。”
聽她說完,他搖了搖頭,“太過簡單,豈能尋得。”
“不用尋。他自己會來。”她笑說,“就在今夜。你就守在這裏,他來時,你殺了他便是。你放心,他顯眼得很,你一定不會錯過的。”
她的笑容太過歡樂輕松,與她出口的話格格不入。可只因是她,這一切偏又如此順理成章。
他無話,垂眸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