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來時,身上未帶兵刃。如今答應了幫她殺人,趁着天色未暗,他四處走了走,尋了幾件輕巧易藏的兵器。翠柳巷乃是魚龍混雜之地,各家都有不少護院巡查,若攜了顯眼兵器,只怕多生枝節。待重回杏花樹下時,他的袖中隐着一副繩镖,懷裏收着一把匕首。他依舊在樹下坐下,倚着樹幹休息。巷內的人早已習慣他的存在,誰也沒有多注意他。
沒過多久,各家各院都點起了燈籠。阖上的窗門皆敞了開來,紅绡帳子,遠遠望去,如霞一般。待到夜幕低垂,客人們陸續而來,絲竹笙歌漸起,伴着女子銀鈴般的笑聲,引動一片奢靡。
他小心地打量着每一個路過的人,她給的描述太過簡單,只怕一個疏忽看漏了。但到那人真的出現的時候,他不由訝然。誠如她所說,這個人,他絕不會錯過。
那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神色凜然,形容端嚴,絕非尋花問柳之徒。一襲煙青衣衫,披一件月白大氅,于這花紅柳綠之地,更顯清冷。此人一路而來,只昂首闊步,未曾正眼看過一人。這近乎目空一切的态度,帶着卓絕的傲然和霸道,叫人望而生畏。
待那男子走近,他扶着樹幹站起身來,低着頭迎了上去。
那男子似乎察覺了什麽,站定了步子。
他無話,揚手一甩,袖中繩镖飛射而出,直刺那男子的咽喉。這一招雖兇狠,卻并非殺招。他不知對方深淺,只是以此試探。若對方能夠避過,想來武功不差,需小心應對。若不能避過,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面對這般情勢,那男子卻是一笑。一聲冷哼,似從喉頭發出,輕蔑之極。電光火石之間,那男子伸手,準确無誤地截住了繩镖。
他不禁驚愕。身手如此迅捷之人,他從未遭遇過。此人的武藝恐怕比他強上數倍,要殺此人,談何容易?但種種疑慮,不過一瞬。即便不敵,亦無可退避。他取了匕首在手,迅攻而上。
那男子皺起眉來,神情愈發輕蔑,甚至不屑躲閃避讓。
對他而言,這般經歷前所未有。一擊落空倒也罷了,但那男子膽大至極,竟全然無懼刀鋒,不退反迎,一招之間,便擒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記憶一動,想起第一次與她交手時,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沒錯,他們的武功路數太過相似,難道……
他還來不及細想,那男子将他手腕一折,将那匕首的刀鋒抵上了他的咽喉。他慌忙後退,那男子卻步步緊逼,直到将他迫到無路。他的背撞上杏花樹幹,再不能後退分毫。冰冷刀鋒貼着脖子,引出一陣顫栗。
他有些怔愣,無法相信自己竟會如此輕易落敗。但落敗就是落敗,興許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便在他已然認命的那一刻,那男子開了口,道:“又是個沒長腦子的蠢材!好好的日子不過,偏來作死!”
他沒想過會被人這般責罵,一時更加怔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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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看着他,緊皺的眉頭裏斂着愠怒,“诳你來殺我的是‘梅香雪’還是‘梅時雨’?又或是‘柳青青’、‘花弄影’?”
他聽了這話,登時明白過來。原來那“梅時雨”,也不過是個假名……
那男子見他始終不開口,聲音愈發嚴厲,道:“哼!不管你是色迷心竅,還是被她要挾,我只奉勸你一句,不想短命早死,就趁早離了她!”說出這番話時,那男子的語氣半是責備、半是規勸,雖是惡言,卻隐隐帶着好意,讓他不知怎麽應答。但那男子顯然也無需應答,只又問道:“她現在在哪?”
他當然不會說。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答案。他垂下眼睫,只是默然。
那男子的眉頭又皺緊幾分,正要逼問,卻聽一陣人聲噪雜,大喊着“失火”。男子擡頭一看,果見一片火色。這翠柳巷中的房屋多是木制,加上燈籠、紅绡等物,格外引火。眼看火勢漸大,人們紛紛逃出了屋舍,情勢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一道銀光飛射而來,直迫那男子眉睫。那男子不得不松開了鉗制着他的手,将那銀光截住。那是一枚柳葉飛镖,精細打磨,熠熠泛光,自是鋒利非常。那男子正要尋暗器來路,十幾枚飛镖卻一齊襲來。這般數量,自然無法硬接,男子這才退了步,姑且閃避。
他看着眼前的發展,正不明就裏。卻見一道身影翩然落下。不等看清,他的手腕已被一把握住,一聲催促,打斷他想要掙開的念頭:“快跑!”
她的聲音,他已然熟悉。但此刻,這聲音裏頭帶着少有的急切,似乎是在害怕。他被她拉着跑,穿過灼熱火光,擠過混亂人群,越過高聳牆圍……終于,兩人離開了那喧鬧之地,踏入了一片皓潔月色。
她确認沒人追上,這才停了下來。她微微喘着氣,嗔他道:“好沒用!讓你去殺人的,怎麽反被人拿刀架着脖子!虧你還是玄凰教的人!”
他無語。
她也沒多計較,只是拍了拍胸口,回頭往翠柳巷的方向看了一眼。先前的火光早已黯了,只是煙還未消,黑墨墨地染在天上。她抿唇笑笑,眉宇間盡是得意。
他順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随即,抽出了被她握着的手腕。
她回過神來,看他一眼,笑道:“我救了你,不說聲謝謝?”
他并不接話,只是問道:“千葉金蓮在哪?”
她故作哀怨地搖搖頭,道:“我們先前似乎說好了,你替我殺人,我還你金蓮。如今你既然沒能做到,我又為何要還你?”
他微微蹙眉,卻無話反駁。
“不過呢……”她話鋒一轉,又道,“他的武功的确太強,你殺不了他也情有可原。這樣吧,我們再做個交易,如何?”然而,她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時間,又道,“咱們別站這兒,小心他追過來。先找地方過夜。”
她說罷,依舊不由分說地拉起他,邁步就走。
她這般我行我素的做派,他也多少習慣了。但他怎麽也沒想到,她最後帶他去的,是城內有名的大戶人家。眼看她熟門熟路地翻過圍牆,避過家丁,拐進一間無人的廂房,他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笑着招呼道:“別客氣。”
他心上一陣無奈,道:“這是……”
“這是別人的屋子,我知道。”她滿不在乎,“空着也是空着,讓我歇一晚又能怎樣?總之,不弄壞東西,不順手牽羊就行。你也是,可別又拿了別人的花花草草!”
話到這裏,已沒什麽可說了。他徑自到一旁的榻上,坐了下來。
她見他妥協,抿唇笑了笑。她略坐了一會兒,從懷裏拿出了一封書信來。偷住的屋子,自然不能點燈。屋內昏暗,幾乎無法視物,何談看信。她起身走到窗邊,伸手一推,邀了月光。
清輝如水,瀉入屋內,引他擡了眸。她将信紙展在月下,低頭細看。她的長發高高挽着髻,插着一朵大紅牡丹。月華清朗,她額頭一路滑下,撫過如雪肌膚,描過修長玉頸,落在纖柔肩頭。他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甚是單薄,不過一件紅绡肚兜、一襲白绫長裙,一條青紗披帛。忽然,那青紗披帛自她肩上滑落,墜到她的臂彎。她連頭都未擡,随手輕輕拉上。青紗要落不落、半遮半掩,搭在她的肩頭……
即便她武功不弱、心思也不簡單,但這樣暴露在一個男子之前,終究不妥。他想要出言提醒,卻不知自己的立場和資格在哪裏。他微微垂了眸,終是沉默。
許久之後,她清了清嗓子,對他道:“我說真的。你有沒有想過趁我不備,将我擒下,然後逼問出金蓮下落?”
他的确沒想過。只是若這樣承認了,似乎就輸了什麽。
她嘆口氣,道:“枉我站這兒賣了半天的破綻,你倒是動個手呢?這麽一來,豈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來是故意賣破綻……他頓生五味陳雜,隐約地有些氣惱,但更多的,是無奈。
她見他神情微妙,不由失笑。她收了信,走到榻邊,在他身旁坐下,調侃道:“哎呀,你這種朋友我一定要結交。不如現在告訴我名字吧?”
他聽到這話,心頭微微一動,突兀地問她:“你叫什麽?”
“咦,我不是先前說過了麽,梅時雨呀。”她答得迅速。
他沒接話,只是看着她。
她已然明白,嘆口氣,道:“殷怡晴。殷勤的殷,怡晴麽……”她略想了想,笑道,“怡然自得的怡,雨過天晴的晴。”
他竟不知道,一個名字,也能在眼前鋪開畫卷:一夜春雨,日出方停。滿枝新綠,綻着柔光——偏是如此溫柔明麗的名字,對了最任性輕狂的人。
她對他的評價自然一無所知。她笑着,又帶着些許不甘心,對他道:“現在該你告訴我了。”
“葉蘅。”他溫和答她,“樹葉的葉,蘅蕪的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