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嫉妒。

葉蘅從未想過,自己會從殷怡晴的口中聽到這個詞。他道不清自己的感覺,驚訝猶疑或還期待,但他終究未開口确證,亦未往下深思。他眉眼一垂,伸手拿過殷怡晴手中的米糕,擱在了桌子上,而後道:“我去燒水。你先吃東西。”

殷怡晴笑着點了點頭,卻又想到了什麽,搖頭道:“我倒還不餓,等你一起吃。”

葉蘅颔首應過,自去取柴打水,又搬出浴桶等物什。他做這些時,殷怡晴就倚在門旁,靜靜看着。待準備妥當,他開口,對她道:“洗洗身子吧。”

殷怡晴一笑,舉步蹭到他身邊,道:“呀,真體貼,多謝了。”

“不必。”他淡淡應過,又問道,“你的行李在哪?”

“嗯?”殷怡晴有些不解。

葉蘅的臉上微露尴尬,略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原先的衣裳怕是不能穿了。行李裏應還有替換的罷,我替你取來。”

殷怡晴略略一忖,笑道:“我沒帶多少衣裳,要不你幫我下山買身成衣吧。天氣熱,要綢紗的才好。錢你先替我墊着,改日還你。”

葉蘅聽她這話,心上感觸莫名。他還記得曾經她用同樣的表情和語氣央他買一碗米粉、尋一件衣衫……她未必真的想要綢紗的衣裳,只不過尋個借口支開他罷了。

他想到此處,卻還是點了頭,道:“好。”

殷怡晴得了此話,含笑道了聲謝,自去沐浴。

葉蘅無話,在外間略微漱洗,而後換了身衣裳,取了些銀錢,披上蓑笠出了門去。

聽得葉蘅離開,殷怡晴長長籲了口氣。她屈膝坐在浴桶中,眼前彌漫着熱水蒸騰的霧氣。朦胧之中,她看見自己肌膚上點點的紅痕、斑駁的青紫……她微微蹙起眉來,感覺着他殘留在她身上的力道。從腰背到四肢,痛楚綿綿交織,至今尚未平複。

她嘆了一聲,背靠上了桶壁,閉上了雙目。她并不後悔将自己交與了他,只是,不該是這般情勢、這般時機。他們之間有太多牽扯,交雜出一片渾濁混沌,縱有真情,又豈能看清?她是為了玄凰教才來找他的。可如今,若她開口問詢,便将所有情意一筆勾銷。可若她不問,又如何對得起那一條無辜的性命?

她思緒糾結,竟呆呆發起怔來。熱水寸寸涼去,她卻全無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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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蘅出門之後,一路聽着雨聲,不緊不慢地往山下去。各種念頭在他腦海裏翻騰,攪動思緒。他似乎能看見,他出門之後,她是如何穿衣挽發,又如何推門而出,而後,消失在這雨幕山色之中。

他想着想着,站定了步子,回頭望了一眼。這個舉動,讓他自己也好笑起來。他昨日之舉,何其卑鄙無恥。他有何資格再談真情?又有何資格留她?

他自嘲一笑,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即便她走了,也一定還會回來。歸根到底,她為玄凰教而來,不得答案,她絕不會放棄。而如今,接受了條件的他,是不是該說出玄凰教的坐落?

一時間,他滿心矛盾,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但站在小鎮前的那一刻,他的思緒一頓,暫回過了神。

下雨天氣,小鎮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他徑直走到裁縫鋪,入內招呼了一聲。店裏的裁縫師傅見是他,神色微微有些古怪。他也無心多管,直言要綢紗制的女子成衣。裁縫一聽,神色更怪,他壓低了嗓音,開口問了一句:“你這衣服不是買給上次那個鬼影門的姑娘的吧?她還沒走?”

葉蘅沉默,不置可否。

裁縫知道問不出什麽,沉着臉色搖起頭來,嘟哝道:“唉,你幹嘛招惹這種人啊。萬一惹上麻煩怎麽辦?”他說着,轉身取了身衣服來,遞給了葉蘅,“喏,綢子的成衣就這麽一件,未必合身,你看看要不要。”

葉蘅點了點頭,也無話,直接付了錢。裁縫也無他話,将衣服疊起包好,交付給了他。葉蘅道過謝,小心地将衣服收起,告辭出門。

還未走多遠,忽聽有人疾步追了上來。葉蘅回頭,就見客棧掌櫃執傘而來。掌櫃見他回了頭,也顧不得寒暄鋪墊,喘着氣道:“果真是你啊!我剛才遠遠看見,也不敢認。這幾天你都沒來,我正要去找你呢……”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張銀票來,塞進他手裏,道,“這銀票,你還是替我還給那姑娘吧……總之,我不能留。”他說完,轉身就走,片刻也未多留。

葉蘅見他如此,又想起方才裁縫師傅的态度,心裏已然了然。上次那群江湖人之事,鎮上百姓對殷怡晴自然畏忌,而他與殷怡晴相識,又曾說過她是為他而來,想必也被這份畏忌牽連。他雖在鎮上生活多年,但終究是外來之人,經此一事,以往的和睦融洽只怕再不能有了。

他悵然輕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銀票。白銀五十兩,果然是她的手筆。興許這又是哪個奸人賊子的不義之財。想來這些年,她也少不得雲游天下,四處“散緣”。而他,卻蝸居山林,困守着一隅安寧。他心上觸動,慨然良久,而後将那張銀票放進了懷中。

他原路回返,步調依舊不緊不慢。片刻之後,雨愈發小了,薄薄有些陽光。晶瑩水色,襯着滿山綠意,分外可人。他帶着幾分看景的心思,步伐愈加慢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聽有人遠遠喚他:

“阿蘅!”

葉蘅微微一驚,擡頭望去,就見薛棠沿着山路小跑下來。薛棠的眉頭打成了結,一臉的焦急不悅,待到了葉蘅面前,他罵一聲道:“你這混蛋!大半天的去哪兒了?!”

葉蘅不知他為何如此,只老實應道:“下山了一趟。”

“這種時候你下山幹嘛!”薛棠說完這句,頓了頓,略微整理了情緒,道,“我都聽鵑兒說了,你也真是的……”

葉蘅依舊不解。

薛棠看他一臉懵懂,微怒道:“還裝傻!你把人家姑娘怎麽了?”

葉蘅恍然,一時也不知如何應答。

薛棠大嘆了一口氣,攬着葉蘅繼續往山上去,一邊走一邊道:“沒名沒分的,你怎麽好意思啊?你讓那姑娘以後怎麽辦?我跟鵑兒商量過了,要不我們替你想想辦法,把事兒辦了吧。”

葉蘅微微驚愕,也不作答。

薛棠見狀,繼續道:“都這樣了,那姑娘想來也願意的。銀錢你不必擔心,到底你喊我一聲‘大哥’,彩禮什麽的,算我的。”他說着說着,自己笑了起來,“其實倒也不是什麽壞事,那姑娘生得漂亮,與你也正相配。你也老大不小,是該成親了。我幫你再起幾間屋子,以後有了娃娃,別提多熱鬧……對了,就是不知那姑娘是哪裏人?家裏還有什麽人?到底得上個門才合規矩啊!”

葉蘅聽他話裏滿是喜悅,竟比自己還熱情高漲,不由露了笑意。

薛棠見他笑,拍着他的肩膀調侃道:“嘿嘿,高興吧?看不出你小子平時悶聲不響的,手腳倒是挺快。”

葉蘅并不接話,只含笑道:“多謝。”

“事沒辦成你謝什麽?等一切妥當了,你以為能逃掉我的謝禮?”薛棠笑道。

葉蘅點點頭,語氣愈發誠摯,“棠哥,這些年來,多謝你照顧。”

“自家人,不客氣。”薛棠道。

“嗯。”葉蘅道,“成親之事,也不必太着急。”

“這我也知道,畢竟成親不是小事。我這不就是來找你回去商量的嘛!”薛棠道。

“我還有些事,改日可好?”葉蘅問道。

薛棠想了想,道:“呵,你這是急着見那姑娘吧?也好,這會也不早了,你先回家去吧,別讓那姑娘久等了。咱們這事明兒再說。”他說完,看了看前路,綠樹之間隐約掩着房屋,正是葉蘅的住處,他一笑,道,“行了,我也回去了。鵑兒還等我呢。”

葉蘅聞言,道了別,目送薛棠離開。待人走遠,他的笑意漸漸從臉上淡去。他漠然望向了自己的家,輕輕一嘆。他豈會着急呢?她興許早已走了……

他帶着漠然上前,剛要推門,卻不防那房門倏忽自開。門後,她披着件殘破的衫子探出頭來,笑顏如花,嗔道:“好慢啊!”

他怔怔望着她,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她笑着,挽上他的手,拉他進了屋裏,道:“我的衣裳呢?”

他這才回過神,将一直抱在懷裏的衣服遞給了她。她道了聲謝,拿着衣裳到一旁去穿。他關上房門,解了蓑笠,剛站定,卻覺屋裏有了些許變化。

淩亂物什收拾一清,被褥床鋪也整理妥當。先前王鵑兒送來的米糕已拿出來裝了盤,另有兩樣時蔬小菜,并兩副碗筷,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

他複又怔愣,心中五味陳雜。這時,她換完了衣裳過來,見他這般,笑道:“我翻遍了你的屋子,只找到這些,順手做了。鍋裏還熬了些粥,沒盛出來。”她說到這裏,微微一頓,帶上幾分歉意,又道,“……不過,你實在太慢,我就偷吃了幾塊米糕,不介意吧?”

他不禁莞爾,輕輕搖了搖頭。

她笑得歡愉,撫掌道:“那我去盛粥出來吧,我真的好餓啊!”

他點了頭,随她一起進廚房,盛了粥出來。兩人在飯桌前坐定,她笑吟吟地捧着粥碗,也不急着吃,只是盯着他瞧。待他挾菜入口,她頭一歪,問道:“我做的菜跟王鵑兒做的,哪個好吃?”

這一問,勾起早先的情景。他望着她,看着她一臉笑意中暗藏的執着和不甘,複又想起了那“嫉妒”二字來。他也不知怎麽答才好,只是沉默。

她見狀,自嘆一聲,道:“也罷,自然是王鵑兒的好……我從來也沒認真學過廚藝,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做給別人吃。若早知如此,怎麽也該學幾個拿手菜才是。”

他愈發答不上話,只好低頭喝粥。

她也找不出話說了,随他沉默下來。

房中安靜非常,但那安靜之下,卻隐着糾結的暗流,翻湧着焦急忐忑。

他在等,等她問出真正要問的話。

她亦在等,等自己下定決心。

寂然飯畢,他收拾碗筷,打水清洗。眼看天色漸漸暗下,她點了燈,替他照明。溫暖燈火,暈出一片馨和。她聽着屋外的潺潺雨聲,心上生出千般眷戀。或許,她什麽都不說,便能将這一刻綿延成天長地久……

只是,她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要做何事……那一條性命,終究比兒女私情重要。

她陪着他洗完碗筷,又随他走回卧房,眼看無事,她略微斟酌,笑道:“玄凰……”

她話未說完,他擡手,輕輕掩上了她的唇。

她要說什麽,他早已明白。他欠她回答,更執意拖延。或許到了此時,容自己任性一回也無妨吧……

他走近她一些,雙手捧起她的臉,細細端詳。她不解他的舉動,卻無意抗拒。他溫暖的手掌熨貼着她的臉頰,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嘴唇……那是太過切近的距離,糾纏的暧昧剎那沖破矜持。他無話,低頭吻了下去。

一吻之下,情愛怨憎,密密交織,竟糾纏出痛楚來。他蹙眉,試圖壓下心中那不合時宜的憂忡。

察覺他的親吻從溫柔至強橫,她憶起昨日之事,慌忙伸手将他推開一些。她擡眸,剛要說話,卻見他緊皺着眉頭,眼底鋪着陰郁,如烏雲醞釀,頃刻便有一場雨。她不知自己是心疼或是心虛,只這眼神,她無法拒絕。她眉睫一垂,輕聲道:“床……”

他無話,一把将她抱起,輕輕放上了床鋪。

衣衫被輕輕褪下,他的肌膚微燙,灼得她兩頰緋紅。她雖心性輕狂,但到底歡愛初識,多少羞怯。她不知如何迎合,更不提奉侍讨好。她閉着眼,由他索求。

不同于昨日的驚濤駭浪,今夜的他,如若和風細雨。她的肌膚被寸寸吻過,餘下點點溫暖,癢癢地撓着心。待他吻上她後背的舊傷,她只覺一陣酥麻,整個身子都軟了。她忍不住叫出一聲來,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一聲,半是痛苦,半是歡愉,滿是撩人的妩媚。她從不知道自己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一時又羞又怕,不禁咬了唇,生怕再喊出一聲來。

就在這時,他停下親吻,湊近她的耳畔,低低喚了一聲:“怡晴……”

只這一聲,她便連心都一并軟了。她半擡起身來,轉過了頭,吻住了那一聲呼喚。

再無需更多言語,身心早已渴求。神魂激蕩,俄爾躍于浪尖,俄爾墜落谷底。交纏軀體,深切相擁,只恨不能将彼此融作一體……

……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朦胧之間,她聽他起身穿衣。一夜糾纏,她疲憊非常,只努力擡了手,扯上他的衣袂,喃喃問道:“……去哪兒?”

他握上她的手,俯低了身,對她道:“棠哥找我有事,我去一趟。時候還早,你再睡會兒。”

“嗯……”她迷迷糊糊地應他一聲,任困意襲卷。

他看着她的睡容,唇角噙上了笑意。他撫上她的發,低頭在她額上輕落了一吻,無聲訴道: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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