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獵物者(23)
在她的燦爛光華中我頭昏目眩,臂膀上扭動的紅蛇急劇的游竄起來,帶來更強烈的刺痛。南美将剛剛救起的賓客望空一擲,美麗的尾巴輕輕在自己背上掃動,幽邃的眼中閃動着極度冷酷無情的光芒。她一偏頭,張口将纏繞她的紅蛇咬在齒間,紅蛇發出奇異的垂死嘶叫,剎那間化為煙塵消失無蹤影。盤踞我們身上的殘黨仿佛感知到亡命的恐怖,彈身而起,向着空中飛撲而去,可是南美猶如一道銀色閃電,劃過火光中的弧形圈住了那幾條紅色的異物,璀璨焰火一般炸裂于我眼前,将它們送入了永世不得輪回的破碎虛空。
一從紅蛇纏身的困境中脫出,我趕忙撲過去尋找更多的受害者。找到第七個,我此時活像碼頭上搬沙包的苦力,身上疊滿了死沉死沉的身體。雖說重量不值一提,卻找不到更多的面積可以承了。我一邊彎腰到處亂爬,一邊叫南美:“狐貍啊,趕緊把人帶出去,快點啊”
沒有回應。
我心裏一寒。艱難的扭頭去看。只見熊熊烈焰包圍着南美的真身,她優雅的站立着,臉上帶着超然物外的淡漠神情。這來歷不明的大火好似她偶爾經過的景色,她停下來,看一看。然後随時會走開。
這可不是我認識的老狐貍,我認識的那個又愛臭美又貪吃,經常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讓你哭笑不得,但是她多熱心啊,常常為了給什麽非洲災民籌款去搞街頭人體秀,拿個小盒子吆喝吆喝,非要人家給錢,有時候一兩個闊佬坐個奔馳打眼前過居然不捧場,開出一兩百米就會發現自己渾身發惡寒,當夜家裏的金銀細軟一準給人偷得幹幹淨淨。
缺少南美辟火訣的庇護,冥地之焰已經逼近我,皮膚收緊,我感覺自己整個身體正在發出吱吱的焦烤聲音。我盡量站直身體保護背上的那些混蛋富翁,一面罵罵咧咧發誓回頭一定要去他們家大吃一頓,一面試圖喚醒南美的良知:“死狐貍,你吃了我們家好多小雞墩豆腐哦,你不能見死不救啊,哇,褲子燒到了,混蛋狐貍~~”
就在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周圍突然一空。
一空?一空是什麽意思?
一空就是,這棟巨大的,困住我的房子,本來正在大燒特燒,已經要把我燒成一只大烤鴨了。可是突然之間,就在我眼一眨巴的時候,不見了。
等我再醒過神來,我就看到了辟塵。
他站在不遠處,正張開雙臂。頭向上仰,我跟着去看,哇,奇觀,那棟房子居然被一陣極強中心向卷風包圍着,飄蕩在數十米的高空,仍然裹在火中。而我周圍除了一片焦土外,還有很多人東倒西歪昏迷不醒。另外就是狄南美,輕搖着它的小尾巴,無所謂的看着我。
辟塵把那房子搞到了空中,然後立刻就沖過來接過我身上的人,看着我的手變成了一只燒豬,氣得暴跳,沒氣出,跑過去痛毆南美,南美靈巧的一跳,跳到旁邊,歪着頭冷冷的看着辟塵氣急敗壞,摩拳擦掌的樣子,悠然問:“你做什麽?”
辟塵一腦門的火:“哎呀,居然裝酷!不要以為你有原形了不起,我也有,要不要變給你看?”
我上去把他拉住:“別急別急,南美可能太久沒有回元身有點不适應,我們先別理她,去看看那些人吧。”
不幸中的萬幸,那些普通人雖然昏倒過去,身體卻沒有什麽傷害,看來冥地之火主要針對的是有靈性的修道者。我把他們排排好放到停車場旁邊,走過去抱過小破,剛剛怎麽也是有驚有險,見到他猶自沉睡的小臉當然分外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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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辟塵:“你怎麽來了?”
他專心仰頭處理那一棟漸漸燒沒了的房子,說:“光行回來叫我的。南美怎麽回事啊,還在發呆。”
說曹操,曹操就到,南美發呆好像發完了,慢騰騰走過來,眼睛裏那種為我所不熟悉的冷光消失了。她懶洋洋的叫我:“豬哥,手痛不痛?”
我大喜:“你醒了哇?剛剛以為你鬼上身!”
她尴尬的笑兩聲:“我不上人家身已經很給面子了,誰來上我的身啊。”
說着自己打量了自己一下:“哎,別弄髒了我的本相,用原來那個樣子吧。”
一聳身,一轉臉。又是一個煙視媚行的姣姣女,我提醒她:“鼻子高了,眼睛大了,不是剛剛那個。”她滿不在乎:“沒關系,今年流行混血臉,我嘗嘗新鮮。”
我們脫了險,厄斯特拉的麻煩就大了。惡狠狠的圍上去,我裝出兇惡樣子拷問她:“剛剛是怎麽一回事?不從實說來,我讓小破吃了你!”
手裏小破往她面前一招呼,小夥子很配合,夢裏多半又吃零嘴兒啦,小嘴一張,牙齒亮晶晶的,連光行都打個寒戰,喃喃道:“乖乖,殺氣好重。”
果不其然,厄斯特拉驚恐的睜大眼睛,尖叫起來:“我告訴你們,我告訴你們,請破魂大人離我遠一點,啊,我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樣作弄她讓大家都很高興,所以這個把戲反複上演,而厄斯特拉極為配合我們的惡作劇,每次都發出分貝數相差無幾的尖叫和哀求聲,看來她高級為人類,耐藥性還不如我牙齒裏的蛀蟲。
玩夠了,我跟南美講:“你剛才講到懸神引就停下來了,還有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了,那兩個人中了懸神引我想沒我什麽事,所以轉了轉就出來繼續找小破啊。然後就被你的大屁股砸個正着!”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言若委婉其實冷酷的說:“豬哥啊,恕我直言,你該減肥了。”
我不理她,去問厄斯特拉:“趕緊說,到底怎麽回事?”
她趴在地上,臉貼着泥巴,眼睛不敢往上看小破,嗫嚅着說:“你們這個時代的那兩個人是代人~~~”
代人?
我們三個異口同聲喊出來,然後又不約而同按住自己的嘴巴。連厄斯特拉在內,大家集體靜默十秒,觀察小破的神情變化。十秒過後,南美舉起右手拇指表示安全。大家才繼續聽招供。厄斯特拉告訴我們:代人是具備肉體之實而只有部分元神的分身。羅伯特和史密斯,在時間曠野的兩端都存在,其中現在十六世紀的那兩個,原本來自你們這個時代。
我們這個時代?
我們很有默契的繼續反問,不過更有默契的是大家都沒有出聲,只是協同一致地在心裏吶喊了兩聲。
厄斯特拉顯然已經很努力的在講了,不過敘述才能就一般,說了很久,我們明白了如下情況:
十六世紀,匈牙利乃至整個歐洲最偉大的祭司名叫安諾斯。他一生極為風光,享受了人間最高貴的待遇和最豪華的享受。但凡這樣的人,都舍不得進入輪回無常的下世。他未能免俗,希望可以使自己的生命永生。
在窮經皓首十年之後,安諾斯找到了一種古老的方法實現自己的夢想,那就是懸神借生。本來他準備在自己死後等待若幹年才複生。結果出于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厄斯特拉夫人是正統吸血鬼的後裔,能夠使用時間曠野,靈機觸動之下,他獨創了更有效的借生方式。即散自己的元神為四,利用時間曠野虜回兩個靈感應比較強的現代人,以懸神引控制他們的身體,并另外制造出兩個代人回到現代。
他們全部由安諾斯祭司的元神操縱,只等控制程度日深直到完全受轄。但是在開始階段,他們各自的元神沒有全部消散,還是會起一些作用。我插話:“所以羅伯特還是愛吃我們家邊便利店的三明治,又記得史密斯是他的初戀情人,還有剛剛羅伯特以為自己可以回到現代繼續生活。”
厄斯特拉對我的聰明穎悟表示贊頌,頻頻點頭,我畢竟是個普通男人,當即眉花眼笑起來。甚至還想給她把綁松松。還好被六親不認的南美及時制止了。她冷森森的說:“沒說完呢。”
狐貍變了一次原形回去以後就特別奇怪。以後還是讓她少變變好了。
厄斯特拉繼續說下去。
安諾斯的本身散形而去。他需要厄斯特拉的保護,所以答應獻出自己部分的元神,将來功成的時候,令她能夠以史密斯的身份來到二十一世紀,繼續她青春常駐的夢想。
功成?功成是怎麽樣的?是不是和現代的史密斯完全融和,互為血肉?
老巫婆點頭不疊。
不錯,當現代的兩人精神完全被十六世紀控制,他們就會在安諾斯的影響下互相吸取對方的血液,随着血與體液融和,使安諾斯的元神複一。而古代那兩位則會失去所有意識。
我搖搖頭:“不對呀,羅伯特還跟你打呢,他哪裏失去意識了。”
厄斯特拉則有合理解釋:“我将占據史密斯的軀體,因此由我先發動。當我成為史密斯之後,現代的羅伯特就才會完全得到安諾斯剩下的元神。我們将在現代相會。”
我噗哧笑出來:“相會你個頭啊,你以為自己是梁山伯祝英臺呢。”
大家疑惑的看着我,南美勇敢的問:“你說啥?”
我覺得要跟他們解釋一段愛情故事本身已經非常困難,要解釋男扮女裝,同窗攻讀,十八相送則根本是自取其辱,因此決定投降,說:“沒什麽,我用中文土話罵她呢。”
招供完了,厄斯特拉的眼光投向空中燒盡了的那座城市,哀傷的說:“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安諾斯的也破滅了。一定是它不甘心,驅火來報複。”
我聽了就有氣:“破滅了好,專會害人,哼。對了,那些到處跟着我們家人不放的手啊頭啊什麽的,是不是安諾斯那混蛋幹的好事?”
雖然厄斯特拉臉上表現出迷惘的神情,我覺得還是明白了八九。既然是代人,手腳當然自主性也會高一點,身上不見了懸神引自己出來看看也正常。但是我最後的兩個疑惑是,羅伯特那位又當管家又經營幼兒園的殺人太婆是怎麽回事?無頭小愛麗思又是怎麽回事呢?
想起這兩位,我的思緒順帶就回到了那棟房子。它仍然飄蕩在半空中,燒成了一片廢墟,崩散焦黑的門窗搖落着,塵煙四處彌漫。我走過去檢視剛剛救回來的那些人,沒有羅伯特,也沒有史密斯,更沒有裏奇太太。
狄南美閑閑跟着我過來,一路走一路自己發笑。我白她一眼:“笑什麽?”
她深深的望着我,搖搖頭:“豬哥,我真不知道,你這種個性是好呢還是壞呢。”
這可奇了,怎麽突然和我的個性拉上關系了?
我指指自己:“我?”
她意态悠然:“那個幾百歲的老太婆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呀。”
我頓時皺眉頭:“你說她騙我?可是聽上去很合情理啊,而且她那麽怕小破。”
南美臉上有奇異的表情:“豬哥,你真的沒有發現嗎,厄斯特拉是怕小破,可是她更渴望小破。你知不知道破魂的血多麽有價值,連我有時候都不能保證自己能不能抗拒這樣的誘惑。”
破魂的血?我突然想起來江左,以人類之身,擁有無法測度的神秘力量,他曾經告訴我,他是由破魂與食鬼的血液飼養長大的。
一念至此,我趕緊飛腳回去從辟塵手裏把小破接過來。仔細看看他,還在睡。小孩子睡性是大一點,不到明早七點半,怎麽也不會醒的吧。念叨的時候我眼角餘光掃過地上的厄斯特拉。她正直勾勾的盯住小破,眼神和跑到非洲玩了三個月後餓着肚子回來的南美一摸一樣,饑渴得立刻就要燒起來。她剛才表現得那麽誇張的恐慌之色,倒有一半是在掩飾吧。我當下就琢磨是把她提起來暴打一頓過瘾呢,還是讓她穿個小三點去墨爾本街頭裸奔比較解氣。
天色有點透亮了,我估計很快就有人會來接那些參加宴會的賓客。我們應該走了。帶上厄斯特拉,一行人穿街過巷,很快回到了我住的地方。可是剛剛進入住宅區外一公裏,南美就停下腳步來:“氣味不對,豬哥,有東西在你家附近。”
辟塵一聽大急,撒腿往家趕,遙遙看到好好的房子矗立在那裏,安安靜靜的,門還保持着他出來的時候半開的樣子。他回頭叫我們:“沒事啊,狐貍別吓人。”
話音未落,一道黑氣從我家的屋頂沖天而出,在光色朦胧的半空漸漸彌散開,形成一個巨大的人頭。黑影裏發出沉重的呼吸聲,突然說起話來,聲音尖細而單調:“玄狐,人類,啊,這是什麽,犀牛嗎?厄斯特拉。”
厄斯特拉張大眼睛,狂喜的銳叫:“安諾斯,你的元神回來了嗎?太好了,請把我救出來吧。”
黑影在空中緩緩飄蕩,仿佛是在搖頭:“厄斯特拉,你這個愚蠢的女人,因為你錯誤的開放時間曠野,使我附在那兩個男女身上的元神都被冥地之火燒得消散了。我再也不能回複真身了。都是你的愚蠢,是你的愚蠢啊。”
我們一群人臉色都露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南美忍不住譴責他:“喂,黑頭,不是你自己放火來燒的嗎?把自己寄主燒掉了怪不了人的,要負責任哦。”
黑頭聽了這番話,似乎極度激動,不斷變幻出各種怪相,絲絲的呼吸聲中都可以聽出他的暴躁之意。良久他冷笑了一聲:“玄狐,你空有千年的修行,卻被人類的皮遮蓋了靈性。我在生只是一個祭司,怎麽有能力駕馭冥地之火?”
我看看自己被燒得爛皮爛骨的手,大為納悶:“那是誰燒我呀,趕緊說,我得燒回來。”
安諾斯咯咯咯咯怪笑起來,笑得我們掉一地的雞皮疙瘩,如此尖細的聲音,怎麽可能出自男人之口?我悄悄問厄斯特拉:“祭司是太監不?”
她不曉得什麽是太監,我只好換個字眼:“閹人?”
太婆大力點頭。
笑夠了,那道黑氣在空中回旋舞蹈,仿佛譏諷我們的愚蠢,轟隆隆的聲音響起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嘿嘿,最大的魔頭就在你們懷中,卻沒有人認識……”
我和辟塵毛骨悚然的對望一眼,一起去看小破。
安諾斯的聲音繼續傳來:“不錯,就是他。破魂的主宰,他穿越時空,使我的元神無法凝聚,使我的宿主在火焰中消失,他是所有修行者的惡夢與克星。不過你們也不要高興,他已經開始覺醒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和我一樣消失的。”
厄斯特拉尖叫起來:“安諾斯,我不要消失,救我啊,讓我回去吧。”
安諾斯嘆息一般的聲音傳來:“不可能了,夫人,時間曠野已經毀滅,你回不去了,你很快就會死去了。”
仿佛為了配合這句話,我懷中的小破突然伸了個懶腰,哼哼唧唧的揉着眼睛醒來了。他睡意朦胧的抱怨着:“好吵哦,唔唔”。
看來安諾斯對大家的影響不小,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小破,一聲不吭。等着他伸夠了懶腰後,向辟塵嘀咕:“我餓了。”
辟塵一激靈,好像睡床上的公主被一句咒語喚醒,他眉毛一揚,立馬上前接過小破,大步流星向家裏走去。我在後面叫他:“辟塵,你幹嗎?”
他平靜的轉過頭來:“豬哥,別人怎麽說都好,小破是我們帶大的,我知道他不會害我們。進來吧,我做早飯。”
這句話,仿佛肉毒杆菌撫平老女人臉上皺紋一樣,消滅了我心裏一點點的疑慮。我招呼大家進去,連厄斯特拉一起,準備享用辟塵精致的早餐。當然,關門以前,我沒有忘記送給安諾斯的黑影一個中指,并且對這個手勢在現代的應用做了非常詳盡的解釋。
每人一個火腿蛋三明治,一杯鮮果汁,小破另外要喝牛奶保證營養。他跟往常一樣心不在焉的喝着,一邊四處看,跟我說:“晚上我做夢了。”
我盡量擠出笑容:“小破夢見什麽了。”
他睜着酷似辟塵的小眼睛仔細想想,然後猶猶豫豫的說:“起火了。很熱。”
光行“啪”的一聲從椅子上掉下去,爬起來屁都沒放多一個,開了個空間門走了。南美罵罵咧咧的說:“不講義氣,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我伸出手握住小破,心裏有點涼涼的東西湧上來。這種感覺曾經在小破幼兒園的那間小小洗手間裏出現過,當時小破眼睛裏的藍光,提醒我終會失去他,這命中注定的失去深深刺痛我。
小破在我的手心裏忽然安靜下來。那種安靜如同死亡一樣突如其來,卻毫無争議。他看着我,那夢幻般的藍色逐漸在瞳孔深處閃現。任何一個三歲小孩的臉上,都不會出現如此冷靜如山河大地的神色。
然而他只是輕輕的說:“豬哥。我還要喝果汁。”
我忍不住緊緊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