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獵物者(26)

小心翼翼爬出了碉堡,我恨恨回頭看了一眼,人算不如天算,說得真是沒錯。當初我拼了老命吐血來加固這玩意的時候,怎麽知道人家的戰術思想是從內部瓦解我呢。血是白吐了,何況以狄南美的預知之能,當時必然已經知道我今日的下場,竟然如此不講義氣讓我自生自滅,我可實在是遇人不淑啊。

哭喪着臉回到客廳,進門我先打了個寒噤,腿上莫名一輕,一跤便摔了下去,出于本能我跳起來氣急敗壞的嚷嚷:“誰,誰下我袢子?老狐貍,我正要找你算帳呢~~”

然而這次認錯了人,不是南美。來的雖然也是一個熟人,卻是那種能不見最好永遠不見,路上碰到都走遠一點免得羅嗦的那一種:破魂長老,服萊。

他還是老樣子,矮矮個,銀長發,黑色的外衣,臉上的皺紋沒有變得更多,也絲毫沒有變少,面無表情的抿着嘴。這一位,乃是我生平唯一見過眼睛大小可以和辟塵一拼的家夥,可是辟塵的小眼睛讓人看了心裏熱乎乎,其聯想物乃是巴西熱帶烤肉和陽光沙灘上的美女,而他的正好相反,熱得抽筋的時候看你一眼,體溫也會直接降到三十五度二。

我咧咧嘴向他招呼:“長老你好,來接小破的,這裏呢。”辟塵不喜歡一切外人,抹了一把眼淚,放下小破,垂頭喪氣回廚房去了。我猜想他還會繼續哭下去,連忙喊了一嗓子:“喂,記得拿個盆子接眼淚啊,将來有誰風濕骨頭痛,我們好制犀牛珍珠斷續膏給他!”

怎麽舍不得我們也回天無力,不如速戰速決吧。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悲來欲斷無腸,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心力交瘁,痛不欲生。一門心思只想快點把小破交給他,喝茶留飯都不用想了,拜托給我走人大吉。門一關,我好上樓去吃半瓶安眠藥睡睡,最好睡到失去記憶了,我也可以過回從前逍遙自在,嘻嘻哈哈的無聊生活。

服萊趨前必恭必敬的單膝跪地,手一抓,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塊極大的水藍色絲巾,在無風的空間中也獵獵作響,望空而飛,将小破從我手裏托開,在空中一卷,仔細把他裹好了。服萊雙手接過,把這個小破包裹縛到自己背上。向我點點頭。

我把門打開,對他搖搖手,苦笑着說:“再見再見,代我向江左司徒先生問好,麻煩他幾時有空,就通報一聲小破的情況,多謝多謝。”

服萊卻不走。沉吟的站在當地,好似有什麽心事一般,擡頭看我,瞳仁中精光如電閃。我一凜,本能的運轉氣息,将身體放松到可以發動最快動作的狀态,手心捏了一個藏頓訣,随時準備三十六計走他娘。要知道破魂一族最高級的本事,就是攝取人的神智與能量于無形。他們不認識孔子,可不懂得什麽父父子子的倫理道德關系,無論我是小破的幹爹還是奶媽,都完全不妨礙他們來個事後環保回收,把我弄回牧場去充綿羊。

他顯然知道我心裏想什麽,輕輕搖頭,退後了一步,雙手下垂示意我鎮靜。然後,開口了。

再次聽到他平板單調的聲音對我來說實在不是什麽很愉快的事情,可是很快我就忽略了這強烈的不适,因為他所說的,實在太過驚人,完全占據了我的注意力,我聽得如此聚精會神,連自己快要把臉貼到服萊腦門上去都渾然不覺。

他告訴我,三天以前,食鬼之族與東京吸血鬼天皇座下秘藏的皇室護衛隊爆發了兩個世紀以來最激烈的武裝沖突。事情的起因是食鬼族的狩獵範圍近期從北非地區大幅度東遷,一直到達了日本外海。由于東京的異物活動乃是全球之冠,盤踞了大量食鬼所需要的能量體,所以他們的計劃是首先迅速占領日本東京周圍的所有大型城市,使之變成自己的殖民據點,在能量儲備達到一定數量之後,再大舉進攻東京,将東京變成食鬼族下一個百年擴張計劃的中心。此舉一出,最為之震怒的,當然是近三百年來一直統治東京,從控制人類與非人的種種活動中獲利無窮的日本吸血鬼天皇。鑒于食鬼與破魂同出一族,且一旦行動,從來沒有談判或妥協一說,吸血鬼天皇當機立斷,馬上廢除上千年來奉行不違的向破魂族交納保護費的規例,親自指令座下最高級別的秘藏精銳部隊:零牙十三近衛前去東京近郊阻擊充當前翼的七個食鬼者,苦戰十九個小時,食鬼者陣亡三人,鐵牙損失五人。雙方抱創而退,食鬼固然沒有前進到一步,天皇苦心訓練出的最精銳部隊,可也損失慘重。這梁子結得大了,眼看全面大戰,勢在必行。

作為親身體驗過吸血鬼可怕程度的前獵人我,光是遙想當時慘況,已經冷汗涔涔。此時忍不住插話:“食鬼為什麽要從北非東遷?還有,食鬼和吸血鬼的戰鬥級別到底有無差別,為什麽差不多打個平手?”

服萊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雖然平靜卻深沉,充滿探詢之色,仿佛進入了我的內心,在細細估量是否應該對我講那麽多。

看來他偵察的結論是比較正面的,所以才接着向我解釋:食鬼在北非和歐洲大陸已經狩獵了非常多個世紀了,建立了極有系統的定居點,同時,吸血鬼發源于古歐洲,活動地域十分重疊,兩族的矛盾一向源遠流長。此次沖突,也不算無中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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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兩百年來,受到人類高速成長給環境帶來的極為惡劣的影響,非人族群的生活區域日漸逼仄,許多種類幹脆融入了城市,與人類混居,甚至通婚,其原始的力量與道行程度都日見其低,越來越不能滿足食鬼的需要。在饑不擇食的情況下,它們所獵取的能量雜質比例非常高,還包含有致命的進化基因缺失,非洲地區每兩年都爆發一次的惡性病毒流行疾患危害與日俱增,間接影響到了食鬼族類的遺傳素質,其新生代的戰鬥力在不經意中逐步下降。食鬼本來就是數量極為稀少的一族,繁衍後代能力非常困難,眼看繼續在北非和歐洲地區茍延殘喘會有滅族之患,食鬼族的長老群經過慎密考慮後,決定大舉東遷,集體移民到日本地區去,不但可以接收東京一帶大成氣候的非人定居點資源,而且吸血鬼本身已經是絕好的戰略石油儲備。這一來,食鬼與吸血鬼的新仇舊恨集中爆發,惡性沖突自然難免,由于從前絕對的力量對比此消彼長,向來不可一世的食鬼族,史上第一次面臨着陷入苦戰的危機。

哇,食鬼者與吸血鬼大戰,實在是一個拍魔幻電影的好題材。人類的想象力近年來越來越缺乏,寫個劇本其狗屁程度無法以言語來形容,卻動辄好幾個億的全球票房。現實中的魔幻精彩紛呈,高潮疊起,卻一個觀衆都欠奉。我看我不如也成立一個推廣公司好了,組織大家來遠距離參觀非人之戰,中場請幾個小狐貍精跳跳TABLE DANCE,哇,光賣門票都一定發到我變成一個豬頭啊~~~

前景這麽心曠神怡,一下子我就出起了神,而且還出得有點遠。服萊輕輕的,不過很富穿透力的咳嗽聲響了好多聲,才把我開分公司上市占領福布斯富豪榜的無限遐想給拉了回去,不好意思的沖他笑笑,我說:“你說什麽?”

他面無表情的說:“我說,你要随我去一趟東京。”

我一愣,想想剛才他說了半天都是那兩大邪族的前生後世,跟我沒什麽關系啊。莫非是要我去當調解人?前心後背各扛一塊牌子寫着:“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和“我非你族,切莫動手”,然後走去講:“大家和為貴啦,這樣,你三他七~~”看到服萊的臉漸漸變成罕見的豬肝色,我趕忙收聲,看來我剛才漏掉什麽東西沒聽到呢,多少有點不好意思,我忙上前作個大揖:“到底說了什麽?”

跟我這樣的人溝通,服萊看來還缺乏基本的經驗,所以他的手指在長袍下跟彈鋼琴一樣蠢蠢欲動,大約很想對我來一記黑虎掏心打你娘。好在我表情誠懇,他也不好意思真的下手打我,只好長長嘆了口氣,帶着一種在破魂族人身上很稀奇的無精打采說:“破魂和食鬼本來就是一族所出,所以破魂很快也會被卷入這次争戰。江左司徒大人已經于昨日趕往東京,命我前來接到達旦大人後,連同你和那只小犀牛也一起到東京去。”

我指指自己:“我?”

他閉着嘴巴不肯理我。由此我判斷自己剛才沒有聽錯。轉過頭辟塵好似也聽到了,從廚房裏出來,手裏還端一板剛烤好的曲奇餅幹,香味四射,看來和我異曲同工,準備用暴飲暴食來尋求一點茍活的力量。我指指他:“犀牛?”

再指指外面天上:“江左司徒叫我去?”

馬上結論就得出來了:“不去,打死我都不去。”

開玩笑,我是什麽材料,在人類世界勉勉強強可以抖抖威風,偶爾視劇情需要,英雄救美,一個打一百個也可以頂得住。可是說到幫你們去打吸血鬼,不如幫你們去牧場打草啦。我認真負責,對待工作兢兢業業,打草天天超指标,對大家都有點貢獻。可是去打吸血鬼,開玩笑,碰到頂級的,兩個照面就挂了。人家都要嘲笑你們破魂啦,哪裏來的雇傭軍質量這麽勉強,軍費不夠嗎?軍費不夠去開賭場賺啊。

我這一席話效果非凡,服萊氣得呀,那雙手在身體左右跟兩只灰蝴蝶一般震翅欲飛,簡直給我錯覺是他立馬要上天花板去狂兜數圈,才能滅一滅心頭之火。人家老頭氣成這樣,我也是不願意的,趕緊進廚房去倒了一杯冰水,從辟塵那裏拿了兩塊餅幹,送到服萊面前:“長老消消氣啦。”

卻不過我殷勤,服萊真的随手吃了一口餅幹,我猜他本想立馬丢下餅幹繼續跟我糾纏不清的,可是辟塵美食,哪裏這麽好對付,你以為我寧願孤家寡人一個,天天跟他死瞌是為了點什麽啊?接下來十五分鐘,天地間一點雜音都沒有,唯一不絕于耳的,是服萊大人吃餅幹那種可怕的囫囵下咽的聲響。該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的老頭,不但把我給他的兩塊餅幹一口吞下,而且惘顧高貴邪族的長老風度,飛快走過去,劈手就搶,一口氣吃完了辟塵手裏的所有餅幹。犀牛同志自做廚子以來,對此類毫無預先征兆的突發暴食症司空見慣,閱之無數,聳聳肩,毫不動容的拿着空盤子進去了。

我忍不住好笑,問服萊:“長老,很久沒有吃人類食物了吧?”

他這次倒是很合作,點點頭:“三百年了。還是十九世紀,在維斯姆斯地方的公爵宴席上,吃到過和這個一樣銷魂的食物。三百年啊,人類的廚子,一個比一個胡來,我寧願不吃的。”

他兼且教訓我:“食物,一定寧缺毋濫。”

我唯唯諾諾點頭,心想這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要是我跟你一樣忍個三百年以等待美食的二度出現,我的骨架子化成的礦物質都變出一朵花來了。

盡管如此,他對食物如此挑剔的見解還是在一瞬間大幅度增加了我對他的正面觀感,因為我一直頑固不化的認為,講究滋味美妙而非單純求生的食物,是屬于判斷一個人或者非人品味的最好指标之一。想當年獨行獵人時代,人家吃方便泡面,手心發熱燒點水就夠了,我非要帶最好的新鮮北海道拉面,到地頭吃飯的時候大張旗鼓,蔥花醬油一樣也不能少,經常把我的獵物直接引來同吃,本來是不錯的得手方法,問題就是我老是因為這一飯之相知,把人家放掉。

多年我積習不改,此時已經畢恭畢敬問道:“長老,到底為什麽江左要我們去東京?”

服萊偏頭,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小破:“不瞞你說,你此去東京,仍要負起照顧達旦大人之責。”

破魂達旦正式蘇醒之前,有十三日的靜空期,破出之後,不言不動不食不睡,另有十三日的退思期,回憶前生的種種,從中領悟身為一族之主的榮耀與職責。在這段期間,必須有人每一秒鐘都對達旦的安全做出無微不至的監測。一旦中途遇襲,勢必盡全力而反擊,保全達旦的安危,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也就是我和辟塵接下來二十六日的任務。

這話的殺傷力有多強?看看辟塵的動作就知道。平時除了做清潔的時候他活象一個上滿了彈簧的鐘,其他幹什麽都是慢慢的。他說用太多力氣會污染環境,也不知道受的是哪個綠色組織流派的理論影響。可是一聽到服萊說要照顧小破,他這當兒居然已經把包裹收拾好了,站在門口招手:“我們坐出租車呢還是跑去機場算了?”

我一伸手:“慢住!”

保護破魂達旦,任務何等之關鍵。服萊自己也說,萬一失手,後果不堪設想。我們的忠誠自然無懈可擊,力量在三大邪族面前卻乏善可陳,戰平對手已經要拼出老命。我畢竟從前在夢裏紗手下混過,感情用事之餘,還是要對事情多問個為什麽的好。

對此,我得到的答案是,徹底蘇醒之前,達旦的氣息并不屬于邪族,由我們照拂,反而不容易被敵人找到,而為什麽要前去東京,是為了防止萬一露象,能夠得到江左司徒的親身保護,是為兩全。

聽到這裏,我無話可說了。看看四周的一切,随着小破的不複再來,都失去了往日溫暖的光澤。從前是家的地方,不過轉眼間變得陌生而令人傷感。辟塵在院子裏發動了尖銳呼嘯風催促我,走吧,走吧。和小破再共度過一段時光總是好的。即使不能再與他面對面相處,即使為此要付出我全部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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