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7)

飛廉一震,輕輕地将妻子扶起,“我們不能留在這裏等死----我們得在空海之盟發動進攻之前,離開這座空寂之城。”

“離開?|明茉苦笑道,“能去哪裏?這個雲荒上已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我們了。”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飛廉嘆道,“我們泛舟回西海----前幾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議,已下令軍中秘密準備此事,一旦糧食器具準備妥當,便立刻拔營離開雲荒。”

明茉的身子輕輕一顫:“那……帝都是被困的那些人怎麽辦?不管他們了?”

飛廉望向遠處黑夜裏的伽藍城,神钯痛苦——将數十萬族人留在敵人的手裏,任其屠戳,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太過艱難。然而,此刻若再不做取舍,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飛廉輕輕拍了拍妻子的後背,吐出一聲嘆息:“如果破軍此刻還在就好了……”

空寂之城外,一座金色的山巒矗立在黑夜裏,發出金屬的冷光——那是伽樓羅于夜色裏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一戰後,伽樓羅折翅敗落,潇操縱機械勉強降落了空寂之山的腳下,與那個空了的古墓遙遙相對。或許,她明白主人最後的心意,知道他生命中最懷念的還是這裏,所以用盡力氣穿越了茫茫的大漠,回到了這裏。

因為艙室已經被利刃斬開,裸露在外,所以空寂之城的所有滄流軍人都震驚地看到,那個令天下震懾的軍人無聲無息地坐在金座裏,心口貫穿着一把銀白色的光劍,全身上下被一種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已經變得冰冷而僵硬。

破軍……破軍少帥死了!

雖然對這個可怕的獨裁者滿懷恐懼和憎恨,但所有的滄流人在此刻卻都感覺到了滅頂之災的來臨,知道本族的命運終将無可挽回!因為自破軍之後,冰族中已經無人可以和空桑、海國對抗!

獨立支撐殘局的滄流貴公子定定地望着那架龐大的機械,忽然想起了這是好友巫謝的畢生心血,不由一陣默然。

小謝,小謝……你窮盡一生心力,制造出了這樣一架接近“神”之力量的機械,到頭來,卻依舊無法挽救滄流一族的覆滅!

忽然,飛廉神色一動,疾步走到女牆前探身出去。黑夜裏,只見一襲黃塵席卷而去,似乎有誰趁着天黑悄悄地從側門出了城,一路奔向了那架伽樓羅!

火光一閃,映出了那人的臉。

“衛默?”飛廉大驚,看着巫謝的胞弟弧身策馬離開了空寂之城,向着那架伽樓羅奔去,“不好!”他一聲驚呼,随即轉身奔下了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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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廉?”明茉看着他翻身上馬,吃驚不已。

“我去阻攔那個家夥!”飛廉雙眉緊蹙,“快,去叫狼朗将軍起來,立刻跟我一起過去——衛默想接近伽樓羅,只怕會出事。”

“好。”明茉臉色一白,立刻奔下了城堡。

追出三十裏,便是空寂之山下的古墓所在。

飛廉策馬過去,發現荒野時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馬在游蕩,而馬背上的衛默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心頭忽然湧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霍然擡頭看向不遠處信息着的伽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械在黑暗裏靜靜蜇伏,看不出一絲生機。仿佛随着主人的戰死,它也封閉了自己的內心,默默地進行着自我修複。

一條黑影在呼嘯的沙風裏迅速地爬上了伽樓羅,幾個起落,便來到了伽樓羅的核心艙室,大步走向了那個冰封的金座。

“不……衛默,停下!快停下!”飛廉一擡頭便看到了伽樓羅機艙內的景象,不由得脫口驚呼,“快點兒下來!”

然而,衛默看着眼前的金座,眼裏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推動着,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是的,這就是伽樓羅的核心!誰坐上了這個金座,誰就可以成為伽樓羅的主人,可以操縱這架令天地為之失色的機械!

“雲少将,讓讓吧。”衛默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想将那個僵硬的人從座位上挪開。

“不!衛默,別動!”飛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聲驚呼。

然而,已經遲了。在衛默的手觸及破軍的一瞬間,整個伽樓羅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間蘇醒了過來!伽樓羅發出一聲尖嘯,陡然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洞穿了那個冒犯者的雙手。

衛默一聲慘叫,重重跌倒在金座之下。

“潇,停手……停手!”飛廉疾步奔了過去,對着伽樓羅嘶聲大喊,“別殺他!”

然而,還是遲了。聽到熟悉的呼聲,仿佛認出了是飛廉,伽樓羅停下了攻擊。但衛默卻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顫抖——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吸取着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想掙紮呼救,卻一動也動不了。

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瞬間枯萎下去,就這樣被一分分地吸去了生命。

當飛廉登上伽樓羅機艙的時候,同僚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有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将他瞬間凍結了——就如他面前的破軍少帥一模一樣!

飛廉驚駭地看着這一切,心潮澎湃——衛默原本是光耀無比的門閥貴族公子,僥幸躲過了破軍的屠殺和洪流之禍,卻不料現在竟遏制不住野心,試圖伸手去竊取不屬于自己的強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斷送在這裏。

“不要奇怪,”伽樓羅的聲音在空曠的荒野裏響起,“我的主人取走了他的性命。”

飛廉驚訝地看向了那個一動不動的冰冷軍人:“雲煥?”

“是的,”潇答道,“凡是敢于打擾主人長眠的,都将會被殺死——你也一樣,飛廉少将。所以,請不要觸碰主人。”

飛廉不可思議地看着那個分明已經沒有了氣息的人:“雲煥他……不是死了麽?”

“主人沒有死!”潇的聲音略略提高,似乎有些激動,“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飛廉看向了雲煥的胸口----那裏,五劍的創口居然首尾相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五芒星記號!冰藍色的光芒從中透出,仿佛一層冰一樣将金座上的滄流統帥封在了裏面。壓制住了他體內的金色光芒。

“他……是被誰封印的?”飛廉詫異地問道。

潇的聲音很是低沉:“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這把劍……”飛廉看着插在雲煥胸口的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忽地明白過來,“是……是她麽?是‘那個人’下的手?”

潇沒有回答,伽樓羅發出了一陣微弱的震動,仿佛痛極的戰栗。

飛廉回過身,看着金座上的鲛人傀儡,輕聲問道:“封印何時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遠無法解開了……”潇的聲音缥缈恍惚,帶着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那個人親手在他的胸口刻下了封印,而後土的力量又克制着他體內的魔性----兩種如此巨大的舅量合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将其打破。

飛廉想起了當日和潇一起聯袂營救雲煥時的情景,持着面前這個已經和機械融為了一體的鲛人女子,長嘆一聲。

----這,難道不是她心裏最希望的結果麽?

從此以後,能夠守望着那個人,再不分離。

飛廉轉過頭看着臉色寧靜的去煥,苦笑道:“他倒好,這個時候還能如此偷懶,要知道,亡國滅族的大難馬上就要到了。”

潇也嘆道:“飛廉少将,主人已經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許因為曾經并肩戰鬥過,潇對飛廉一直保持着尊敬和關切,并無絲毫排斥之意。

“我們決定離開雲荒,”飛廉凝視着雲煥,輕聲道,“這裏已無我們的立足之地----所以今日前來,也算是最後的告別吧。”

潇身子一震,卻沒有說話。

飛廉低聲道:“潇,你會跟我們一起回西海去麽?”

“我不會去。因為主人必定不想離開這裏——他說過,無論幾生幾世,他都會在這裏一直等待‘那個人’的再次到來。”潇的聲音頓了頓,“可是……帝都裏被圍困的族人呢?你要舍棄他們了麽?”

“是的,以我的力量,無法帶走他們。”飛廉臉色蒼白,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着雲煥被冰封的臉,“所以,我來這裏,也是想問問破軍最後一句話——他是不是真的要舍棄我們了?”

“住手!”伽樓羅陡然發出一聲驚叫,“不要碰他!他會殺了你的!”

然而,飛廉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單膝跪在沉睡之人的面前,平視着他緊閉的雙眼:“雲煥,我知道你心裏滿懷恨意——但,如今你是不是真的要任憑我們死在各族的夾擊之下?在你師父的墓前,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就這樣撒手不管我們了?回答我!”

冰封的人沒有回答他這一連串激烈問話,依舊毫無表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飛廉卻也沒有遭到任何攻擊。

“主人!”潇驚呼起來,隐隐明白了那個不能說話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麽,”飛廉喘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請你把力量暫時借給我,讓我去一趟伽藍帝都,把那些無罪的子民帶出重圍。”

金座上冰封的人還是沒有回答,面上卻有了微妙的變化。

“主人!”潇驚呼一聲,感覺到了那個被封印的人某種情緒上的波動,不可思議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絕麽?您不拒絕?”

“雲煥!”飛廉平視着那張冰封的臉,“求你把伽樓羅的加量暫明借給我!如果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就将我格殺在此吧!”

飛廉毅然伸出手握住了那個操縱伽樓羅的機簧。然而,直到機簧被扳下,伽樓羅發出起飛前的顫動,他依舊安然無恙。他松了一口氣,回頭看着那個曾是那麽暴戾、殘酷的軍人,不敢相信對方竟默許了自己此刻的舉動。

冰藍色的封印下,破軍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懷。

“主人……”終于證實了雲煥的心意,潇低呼了一聲。

——是的,主人沒有拒絕!他在命令自己為飛廉而戰!

“潇……多謝了。”飛廉轉身看向金座上的鲛人女子,聲音裏透出一絲欣慰,“沒想到如今,我們竟然是要第二次聯手行動了。”

伽樓羅發出了起飛前的鳴動,飛廉将手放到了機簧上。

“飛廉!”然而,一陣“嗒嗒”的馬蹄聲傳來,伴随着一個狂怒的聲音。

那個随後趕來的人飛馬奔過沙漠,來到了伽樓羅金翅鳥的面前,翻身下來,遙遙望着機艙裏金座上的飛廉,臉色霍然大變,幾步就跳了上來。他身後,居然還跟着一個嬌弱的女子。

“別襲擊他。”飛廉連忙阻攔了潇的舉動,“我有話和他說。”

狼朗攀着金屬外殼,急速登上了伽樓羅,他幾步跨到了金座前,看着取代雲煥坐在那裏的飛廉,大聲叫道:“飛廉!你……你想做什麽?你瘋了麽?你難道想要……”

“不,不,你想錯了。”俊朗的少将微笑起來,“我不想成為第二個破軍——我坐在這裏,只是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來,“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把那數十萬人救出來?你真是比破軍還狂妄啊!”

伽樓羅隐隐震動了一下,似有怒意。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還是會盡力去做的。”飛廉低聲答道,“就是不能救回帝都的族人,起碼,也能暫時阻攔空海之盟的追兵,讓空寂大營裏的人安然離開。”

“你……”狼朗怔住了,卻無話反駁。

“狼朗,你聽我說,衛默已經死了,我離開後你便是空寂之城裏最高的将領了——所有的人性命懸于你手,不可有一絲馬虎,”飛廉凝視着空虛大漠裏長大的同僚,眼神嚴肅,“明白,你便帶領族人拔營離開,從狷之原去往西海,随時準備渡海。我則會去帝都盡最後的努力,如果成功了,我們就一起離開。如果……如果我死在了那裏,伽樓羅也會返回通知你們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離開雲荒,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狼朗定定地看着這個巫朗一族的貴公子,緩慢而慎于重的點了點頭,對于少将這個幾乎是赴死的決定,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或者勸阻。他只是将手放在劍柄上,單膝跪下,斷然答道:“是,屬下領命!”

“好。”飛廉松了一口氣,臉上浮出一絲欣慰的微笑,“幸虧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在了臉上——黑夜裏,女子美麗而哀傷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明茉努力地攀上了伽樓羅的艙室,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他。

“明茉?”他看着自己年輕的妻子,滿臉驚訝。

“你一定要回來!”她的臉色死一樣的慘白,聲音卻是鎮定的,“否則,我一定會來找你……不管你是在帝都還是在黃泉。”

“明茉!”他一驚,“別說傻話!你才18歲,将來的日子……”

“沒有什麽‘将來’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話。”她卻截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你要我在你死後再跟別人,是不是?我不會再承受這樣的折磨了……這一生,在你和破軍兩個人之間搖擺不定,我已經夠累了……”

她看着伽樓羅上的兩個男子,唇角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內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來,你只是在可憐我——”

“不,不是這樣的。”飛廉截斷了妻子的話,“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和破軍都是軍人,都不過是戰争裏的灰燼而已。而你會遇到更懂得生活和愛的男子,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那個貴族女子只是凝視着他,眼裏露出某種悲涼的神色,緩慢而堅決的搖着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為之赴死的東西,我雖是女子,卻也一樣……所以當我下定了決心時,飛廉,請你就不要再阻擋我了。”

她忽然推開了狼朗,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會阻攔你去帝都,也不會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會等着你。”

“飛廉……我知道你那時娶我,只是憐憫我罷了。可是……我卻是真的愛你啊,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她的唇冰冷而柔軟,聲音溫柔而悲傷。

飛廉擡起手,撫摩着她蒼白而美麗的面頰,輕聲嘆了一口氣:“好,那就等着我吧——無論在哪裏,我們總會相見的。”

黑暗籠罩了雲荒上空整整一個月後,孤守湖心的伽藍帝都終于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內貴族雲集,各個世家大都有自建的糧窖,存着大量的嘉禾,因此糧食不曾匮乏。

然而,水源卻出現了危機。多麽可笑而可怕的場面啊——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裏面卻無一處可飲之泉!

仿佛是對之前破軍做法的嘲諷一般,如今空海聯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幽靈紅潭作為武器來對付滄流人。這種來自西荒赤水的幽靈紅潭沿着鏡湖水脈瘋狂地滋長,很快便将帝都內可供飲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蝕了——而外圍的鐵城已經被空海聯軍攻陷,城內的滄流軍民無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比缺糧更加可怕,只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伽藍帝都裏的滄流冰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快要崩潰的邊緣。

這一聲最後的攻堅戰役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緩慢而殘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贊道,“圍城之策勝過十萬雄兵啊。”

真岚卻是面色陰沉,并不以此為喜:“當年我也曾在這裏守過十年的城,所以……如今攻守轉換,自然占了便宜。”

大司命嘆道:“所以,這真是天理循環啊!”

真岚看着城中的景象,眼裏的光芒卻是暗淡的——城裏饑寒交迫的百姓哀號聲盈耳,慘烈可怖。他沉默了地看了許久,似是不忍再聽下去,最終掉轉馬頭,進了無色城。

“已經連樹葉都扒光了麽?”站在鐵城的城頭,大司命遙望着禁城和皇城內的景象,眼裏有着報複的快意,“看來,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經沒有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可以解渴了……我們當日的苦,總算也讓這此冰夷嘗到了!”

外圍的冥靈戰士沉默地看着城中的一幕幕慘劇,黑洞洞的眼裏沒有任何表懷,只有龍神不作聲地游弋在伽藍的上空……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着下颌,正在閉目小憩。不知道是濁四肢縫回去的時候出了點差錯,他此刻雖然恢複到了王者的狀态,卻還是坐沒坐相,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

“真岚,”海國的神祗對那個午睡的王者開口道,“我有話問你。”

“怎麽?”皇太子被冒昧來訪的客人驚醒了。

“你……”龍神看着他的雙目,微微一驚。那雙睜開的眼裏血絲密布,頗為駭人,似是一連多日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

真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那些呼號聲,讓人不得安眠。”

龍神看着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眼神意味深長:“看來,若是真的滅了城內數十虧的滄流人,你在餘生裏都将寝食難安了。”

真岚沒有回答,看向龍神,臉色陰晴不定。

“一個月來,圍城已經初見成效,如今城內的滄流人已經困頓不堪,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龍神低聲道,“竽太子為何不下令軍隊發起總攻?只要一聲令下,這個世上便再也無‘滄流’一族了。”

“我……”真岚低下頭,看着手邊的辟天長劍,遲疑不決。

“皇太子為何猶豫?”龍神凝視着面前的年輕男子,眼神明亮,“請說出來——空海已經結盟,我們應坦誠相待才是。”

真岚擡起頭直視着龍神:“是,在下心裏尚有猶豫,無法拔劍。”

“為何?”

“兵乃兇器,占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動蕩,生死皆不足為奇。”真岚手撫辟天長劍,看着上面星尊帝寫下的銘文,眼神複雜無比,“但……我不是先祖那樣的的,無法做到橫掃天下、血流漂杵而無動于衷。”

他搖搖頭,繼續道:“當我明白那一句話只要一出口,就意味着要奪去數十萬人的性命時,我就仿佛中了咒術一樣,怎麽也開不了口……多麽奇怪啊,按理說,我不該多想這些。想當初,冰族追随智者滅我空桑時,下手何曾留情?上百萬的空桑百姓也就這樣被屠戮——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們生生車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個個都恨滄流人入骨,只等我一聲令下便于工作會大肆屠城吧?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龍靜靜看着他,并沒有開口。

“我非常、非常厭惡現在的自己……我的先祖用這把劍掃蕩天下時,何曾有過一絲猶豫?而我呢,卻連拔劍的勇氣都沒有。”空桑的王者看着海國的神祗,苦笑着搖搖頭,:可是,上面的那些哭聲和慘叫讓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你說得對,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我在餘生裏必然無法安眠。龍,請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真岚殿下,原來你是一個如此軟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龍神忽地笑了,盤起了身子,“你無法做這個決斷,是因為負擔不起葬送千萬花生的責任。是不是蘇摩還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這個困擾你的問題,他很快便會替你做出決斷……他可不會如此婦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還活着,”真岚喃喃道,“超碼這樣,我就可以少聽一個人的哭聲了。”

此話剛一出口,他立刻便愣住了。

氣氛微妙而尴尬,片刻的沉默裏,有女子低低的哭聲從光之塔內傳出,悲涼而壓抑,一絲絲鑽入耳中,令聞者無不動容/

“那麽,”龍神低聲道。“你問過她的意見了麽?”

真岚苦笑着搖頭:“她無法給我意見……”

龍神長嘆一聲,半晌無語。

“西京将軍倒是給過我一些意見,”真岚看着外面的水色,神色複雜,“畢竟是劍聖門下,他也希望不要殺害城中的無辜百姓。但城破之日,亂軍壓陣,又怎能分得清軍民?何況,我估計……無論是空桑這邊還是你們海國那邊,都不會贊同赦免他們吧?”

“誰說海國不會贊同?”

真岚霍然擡頭,只風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眼正在注視着自己——海國神祗眼裏,閃耀着某種智慧的光芒,似乎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你……你的意思是,你贊同赦免他們?”

“當然。”龍神低聲道,“你以為我會贊成屠殺?”

“可是……”真岚不知是驚還是喜,喃喃道,“可是滄流人對鲛人一族曾……”

“但如今,不是連空桑人都成為我們的盟友了麽?”龍低聲道,“如果真的要追究,難道空桑人上千年來對海國所做的一切,會比滄流人這一百年來的少麽?”

真岚一時語塞,只覺得汗顏。

“誅其首惡,脅從罔治——這根仇恨的鎖鏈,必須有一方忍讓後退才能斬斷它!”龍神開口道,聲音低沉而威嚴,“何況在破軍的治下,滄流的血流得還少麽?當年壓迫你我兩族的十巫都已伏誅,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無關的百姓——難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動不動就滅族才能罷休麽?”

“可是,斬草不除根,恐會留後患,”真岚喃喃,“若是将來滄流餘黨死灰複燃,我便要成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龍神發出了一聲冷笑:“若要江山穩固,只有富國強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并不在于趕盡殺絕。皇太子,你若是為本族考慮得如此長遠,便該将我也格殺在此,以免遺留後患。”

“我……”真岚一怔,再度語塞。

“為留名青史,光耀千年,便要縱容這樣慘絕人寰的屠戮行為?”龍神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滅族之血來染紅史書上關于你的記載?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憤然答道,“當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來回走了幾步,眉頭緊蹙:“我只是擋心六部之王反對——當日滅族的屠殺如此慘烈,無色城裏百年來不見天日,族人的仇恨銘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滄流餘黨,孤掌難鳴,定然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不,”忽然間,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璎!”真岚一驚,霍然回頭。

——皇太子妃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扶着牆壁慢慢地走了出來。她披着白衣,臉色蒼白而恍惚。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輕輕将手放在了真岚握着劍的左手上,仿佛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長劍來,低聲道:“無論其他五王怎樣,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真岚一震,只覺得一種感動從心底升起,滿滿堵住了咽喉,竟無法說出一句話。然而,此刻水面上卻起了一陣騷動,有刀兵出鞘的聲音,伴随着緊張的呼聲:“滄流人?滄流人的援軍來了!”

“什麽?”龍神和真岚齊齊一驚。

沒有什麽援軍,在浮出水面的時候,龍神和真岚只看到了一個敵人。

沒有反攻而來為帝都解圍的大軍,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機械從遠處呼嘯而來,懸浮在伽藍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雲遮蔽了整個城市。

“伽樓羅金翅鳥?”真岚驚道。

——雲煥被封印後,伽樓羅一翅已折,如今居然這麽快又飛了起來?難道伽樓羅之魂……那個鲛人潇,這麽快又認了一個新主人?這怎麽可能!

城裏的滄流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破軍!破軍回來了!伽樓羅回來救我們了!”

随着興奮的歡呼聲,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無數條粗大的銀索從中飛落,垂向被圍得跟鐵桶似的帝都。伽樓羅裏發出了巨大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天宇:“讓平民先上來,軍隊繼續守城!”

“天啊……”聽出了那個聲音,城頭上有人低低驚呼,“飛廉?”

碧望着夜空裏的金色伽樓羅,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從那短短的一句話裏,她便認出了坐在伽樓羅機艙裏的操縱者是誰。

她臉色蒼白,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從城頭落下。

——在空寂之城匆匆見了一面後,很多話還來不及說,她曾無數次想象能有重縫的機會,能将一切說個清楚,卻不料,竟然會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再狗崽子到那個人!

“他想轉移城裏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聲驚呼。

然而,龍神和真岚雙雙站在鐵城的城頭上,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是飛廉少将啊……”真岚喃喃,看向了夜空。

“是啊。”龍神的神色也是無比複雜,“他居然孤身殺回來了。”

帝都裏一片沸騰,被圍困已久的百姓們看到了救兵,個個欣喜若狂,争先恐後地朝着那些銀索撲過去,死死地抓住那一根救命在旦夕稻草——垂落地銀索被迅速地拉起,向着底艙收去,每一根銀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挂滿了百姓。

“該死!那些冰夷想逃走!”黑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齒地跳了出去,“別讓他們逃了!冥靈軍團,上去砍斷那些銀索!”

“是!”冥靈軍隊黑之一部齊齊出列,翻身上了天馬。

眼看敵方撲近,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呼嘯,金光從羽翼下激射而出,化為一道密集的網,将所有闖入它領域的冥靈軍團格擋在外!天馬被殺氣所驚,紛紛嘶叫着後退。只有黑王一馬當先,急速地穿越了攔截的光芒飛入網中,手起劍落,朝着一根銀索砍去。

粗大的銀索被一劍砍斷,銀索上無數的冰族人從高空中墜落,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哈哈哈哈!”黑王大覺痛快,不由放聲長笑,迅速揮劍砍向第二根銀索,“你們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們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戰士呼應黑王的狂笑,大聲喝彩。

“住手!”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白光穿越了光網,攔住了黑王玄羽——空海雙方驚呼着看去,卻是多日未見的太子妃白璎飛馬而來,一劍打落了黑王的長劍!

底下觀戰的六部戰士齊齊一驚,脫口驚呼起來。

“玄羽,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你覺得很痛苦麽?”白璎冷冷開口,臉上鋒自帶着幾分憔悴,“黑王,你應該覺得羞愧!”

“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讓他們死一萬次!”黑王咆哮道。

“你敢!”白璎揮劍厲聲道,“有種去和城裏的滄流軍隊作戰!來這裏逞什麽英雄?”

黑王和白王在虛空中縱馬相對,雙方劍拔弩張,竟是誰都不肯退後半步——在他們頭頂,伽樓羅迅速将那些城中的百姓拉上去,藏入巨大的艙室中。同時不停地發出攻擊。将那些試圖闖過來的冥靈戰士擊退/

真岚看着這一幕,只覺煩躁和怒意迅速湧起。

“都給我住口!”他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拔出了辟天長劍,一指伽藍禁城,“集中兵力,全力進攻內城!黑王和白王,都給我撤回來!”

“是!”空桑六王齊齊領命。冥靈軍團迅速出擊,以六部為單位開始了最後的攻城。然而龍神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發一言。

十二、光輝歲月

伽藍帝都的最後一戰極為慘烈,空海雙方聯手圍困禁城多日,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城中四十餘萬人在城破之日只餘不足萬人——滄流十多萬軍人戰死,近十萬百姓被伽樓羅金翅鳥帶走了,而剩下的十餘萬人,卻是生生死于饑寒和戰亂。

空桑皇太子站在城頭,看着最後一道城門被撞開,戰士們洶湧而入,對窮途末路的敵人進行最後的清剿,發出狂喜的歡呼——埋藏百年的仇恨終于在今日爆發了,這種爆發出來的憤怒和憎恨,令整座城池都在顫抖。

——戰争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場屠殺了。

真岚看着族人狂呼着沖入帝都,看着報仇雪恨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然而,他眼裏沒有絲毫的快意,手指顫抖着握緊了辟天劍的劍柄,血、複仇、殺戮的腥味刺得他不能呼吸。

禁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倒塌的、布滿了亂箭的房子,火苗在那些房子裏明滅地燃燒,伴随着鮮血和脂肪燃燒的味道。這一座城池,在相隔了百年之後,再度遭到了滅頂的災難。

“媽媽。。。。。媽媽!”有孩子凄厲的哭聲傳來。真岚回過頭,看到那個衣着華麗的婦人橫死在大路旁,頭骨破裂,面容扭曲,手裏卻緊緊地握着一截斷裂的銀索——顯然,她是在抱着孩子攀爬上伽樓羅逃生時,銀索因為承載不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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