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

忽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這一刻,他的眼神清澈如水。

“我知道,您一定會來救我的……和我8歲時一樣----就算所有人都棄我于黑暗中,您也一定會來的。”他喃喃自語,臉上竟然帶着某種腼腆的表情,“您不知道,我有多麽愛您……”

垂死之人竭盡全力伸出手,喃喃道:“我非常愛您……師父,非常非常愛您。”

“我知道。”慕湮有些茫然地答道,“我知道的。”

“那,那就好了……”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聲音卻漸漸微弱下去,“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回裏,我一定還會等着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這一世,我來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湛藍色的眼睛合上了,再無一絲生氣。他睡得如此安靜,安詳得如同一個在日光下睡去的少年----在師父身側,那個孤獨的孩子終于沉入了夢寐以求的甜蜜夢境。

胸口交錯的劍傷組成了五芒星的形狀,仿佛一個來自遠古的最強大的封印,将這個身體連着體內的魔之力量一起封住了。

慕湮茫然地看着這一切,看着他冰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忽然再也忍受不住,将他的頭顱緊緊抱在懷裏,淚水滑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了地窖裏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了古墓前那個陰郁的學劍少年;想起那個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年輕軍人,又曾經怎樣熱切而顫抖地吻過她的手背……

----他的一生都與她緊密相連,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将他拒之門處。

他所要的救贖其實很簡單----希望有一個愛他,能給予他足夠溫暖和安全,平息他內心的黑暗和殺戮,讓他不再孤獨前行于黑夜中。然則,她卻前未給予他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

多年來,她冷眼旁觀着這一切,看着那個孩子所受的種種折磨,卻不曾開口說一個字來讓他解脫,因為那是禁忌……那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應。

----如果,當初她開口說上哪怕一個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人心是弱小的,但人心又是強大的,往往一念之間便可天翻地覆。

這一瞬,她看着自己親手在他胸前刺下的封印,心如刀絞,竟不能語。

戰争還在繼續,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風、惡靈的嘶叫、萬丈之下橫流的滄海,一剎那仿佛都靜止了,時間仿佛從此凝固了。

金色的巨鳥在微微地顫抖,仿佛也在同一時間陷入了不能言語的悲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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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湮長久而靜默地伫立在伽樓羅的機翼上,高空的風吹動了她的發絲,她的神志正在迅速地消散----極北的歸墟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召喚着這個流離于六道之外的靈魂的歸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雲荒的大局雖未真正的平定,但她的時間已經耗盡了,勉強凝聚起來的靈體已經再無法維持更長時間了。她只能走到這裏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來繼續。

“白璎,過來……”她勉力開口,看着那個白衣女子,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微弱地吩咐,“凝聚後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

白璎愕然地看着師父----她臉上的生氣正在迅速消散,重新變得冰冷、僵硬。

“用後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輕聲對着弟子囑咐,聲音已如游絲一般,“我的力量不夠了……方才設下的五劍邊封之術,不足以長久地……長久地封住魔。”

“是!”白璎明白過來,含淚在師父面前跪下,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銀白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喚力量的咒語----在白族女王的祝誦聲裏,後土神戒逐漸煥發出柔白的光芒,央她的指間凝聚。

巨大的力量開媽凝聚,注入了這個小小的指環上,整個戒指忽然變得光彩奪目!

白璎攤開手,将這枚銀白色的戒指輕輕戴上了同門那已經冰冷的手上----後土神戒和破軍的左手一接觸,陡然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仿佛冰火交融一般,破軍的軀體突然起了一陣奇特的變化----一層冰藍色的光籠罩了他的全身,迅速蔓延開去,仿佛厚厚的冰層一般,将他整個人封住了!

“主人!”潇定定地看着這一切,失聲驚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了,伽樓羅……他已經進入了永久的長眠。”慕湮的聲音飄忽如風,“他這一生,已經結束了……你,自由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慕湮的聲音已是微不可聞。輪回之門再度打開,生死枯榮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将勉強凝聚起來的魂魄向着四面八方拉扯。在意識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兩位弟子,眼裏露出了悲憫而溫柔的光:“你們,要好好……”

一語未畢,一種極其潔白純淨的光華從她的身體裏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着北方九嶷黃泉之路飛去,重新進入了下一個輪回。

空中有風從極北處吹來,回蕩在九天上空,帶走了那蓮花一樣的潔淨靈魂。

歸墟之浪的聲音響徹了天地。

“不,不!”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戰栗,仿佛有什麽東西由內而外的碎裂了,“不許帶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仿佛疾風呼嘯,一道銀色的光芒從金座上閃電般的襲來,轉瞬将雲煥帶走了----在下一個瞬間,破軍已經重新出現在與潇背對的金座上。

“不許……不許帶走他。誰都不許帶走他!”潇哽咽着,淚水從眼角不斷地滑落,“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我會一直守着他,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滾開!”

強烈的金光從伽樓羅裏釋放出來,仿佛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齑粉。白璎一驚之下,立刻拔出光劍斜揮,格擋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身子朝外掠出。

她在風裏急速下墜,一直到龍神橫過身來,一擺尾将她接住。

“還好麽?”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回過頭,她看到了真岚關切的臉龐----剛剛擊退了無靈敏鳥靈和征天軍團的空桑葚皇太子滿身是血,殺戮的氣息籠罩了雙眼,讓這個太陽一樣耀眼的男子恍如殺神一般。

九天裏如今空空蕩蕩的,半空裏的鳥靈都已經不見了,只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狂舞着。

“破軍呢?”真岚神色凝重。

“死了。”白璎輕聲道,輕瞬又搖搖頭,“不,是被封印了----連着體內的魔一起。”

真岚一怔,長長松了一口氣:“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師父封印了破軍。”白璎擡頭看着頭頂漆黑的天際,眼裏似有淚水,“不……應該說,是她和破軍一起封印了破壞神。”

真岚愣了一下,搖搖頭:“我被你說糊塗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白璎舉起右手,“你看,我用後土神戒的力量将魔連着破軍的身軀一并封住了----神魔雙雙同歸寂滅,從此雲荒将再度進入和平的時代。”

真岚看着她空空的無名指,眼神卻是不易覺察地一動。

“那些鳥靈呢?”白璎轉頭問道。

“殺了。”真岚手提辟天長劍,俯視着下界,皇天神戒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輝,這一瞬,滿身鮮血、提劍站在龍背上的男子沒有了平日嬉笑表情,神情嚴肅。

她忽然覺得不敢和他對視,低聲問道:“那……滄流人呢?”

“鎮野軍團在洪水中傷亡慘重,因為一直得不到破軍的指令,所以季航擅自決定,将剩下的部隊撤回了伽藍帝都。”龍神發出長呤,嘆息着回答,“畢竟,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被困孤城,軍心怎能不動搖啊……”

他們在高空之上看着下界,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

掃蕩一切的巨浪雖然已經開始退去,卻露出遍地的慘烈景象----雲荒大地上,海浪過處屋舍倒塌,良田毀壞,牲畜死亡,已經看不到活人的影子……那些猶自在滔滔洪水中搖晃的危房裏,已經可以看到屍首浮出。

就在兩人微微錯愕之間,伽樓羅瞬息移動,朝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們決定是否要去追趕那一架無人操縱的機械時,龍神發出了一聲呼嘯,閃電般地擺尾沖向了腳下的大地,張開了巨口,只是一吸,那些四處橫流的水便化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龍神在洪水之中展現了它作為海之神祗的力量,盡力挽回因為海皇的原因而造成的災難。

“也罷,”真岚嘆道,放下了劍,“在這個時候,還有比追窮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皇太子和太子妃随着龍神急速地飛掠,并肩用法術築起一道道堤壩,阻止那些肆虐的水流,同時也揮劍砍開一道道深深的溝渠,讓那些積蓄在大陸上無法及時回到大海的水流回到鏡湖之中。

他們乘着飛龍縱橫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們也正在極力對抗着這一天災。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以及空寂之山上的駐軍都積極出動了,在洪水裏救助附近的百姓----這一刻,盜寶者、滄流軍人、牧民,這些原來勢同水火的人們在災難面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

“音格爾如此,也不算奇怪,”真岚忍不住喃喃,“但是飛廉少将如此,實在令我吃驚,看來碧跟湘都沒有說錯----滄流人裏能出雲煥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君子。”

“看啊……那邊是炎汐他們!”白璎指着下方的某處----洪流裏隐約可見鲛人矯健的身影,正在将一個個被大水席卷的災民拉上高處。

那笙戴着辟水珠,跟在炎汐後面幫忙,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

“這丫頭,真是……”真岚看着那笙忙碌的身影,笑道:“也難怪皇天會選中她。”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問白璎:“對了,蘇摩呢?”

自從驅趕着七海撲向雲荒後,風流裏就再也沒看到過海皇的身影。這一場大戰能有如今的局面,多虧了海皇的相助,否則勝負實在難料。

他果然是如約歸來了……那麽,日後又将如何收場呢?真岚看向自己的妻子,眼裏認過一絲複雜的表情。

聽到真岚的詢問,白璎身子一晃,臉色“刷”地白了:“蘇摩他……”

“皇太子殿下,海皇歸天了!”龍神長嘯一聲,“海皇恪定了他的職責,犧牲了自己,為海國竭盡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如今已經回歸于天上了!”

龍神的聲音響徹天地,仿佛也在向整個天下宣布着這個消息----滾滾洪流裏的鲛人們宛如被晴天霹靂劈中了一般,停下手裏的動作,仰望着黑色的夜空裏盤旋的神祗,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什麽?”真岚失聲驚呼,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蘇摩……死了?

那個陰鸷、桀骜的傀儡師、那個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經死了?

他那麽冷酷而驕傲,從來都激烈地拒絕着強加到自己身上的王者身份,從來都不肯承認和接受應該承擔的責任,甚至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抛開了族人孤身遠赴海外……這樣的一個人,卻居然犧牲了自己,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死了。”白璎輕聲道,看向自己的雙手,“就在這裏……化成了霧。”她的臉色蒼白百恍惚,隐約間竟然有某種末日到來的氣息。靠着連番血戰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潰散了,她只覺得氣血攻心,再也無法壓抑內心劇烈傷痛,一口血從口裏直噴出來。

“白璎,白璎!”真岚急忙護住她的心脈,她卻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聲喃喃:“他死了……就在這裏,化成了霧,化成了霧……”

十一、冰封金座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整個雲荒的歷史在此轉折。

這一日,天崩地裂,滄海橫流,全境同時爆發了戰争,從北方九嶷到四方帕孟高原、東方澤之國以南方葉城,甚至從九天到七海,無一幸免,四方大海的怒潮咆哮着撲上這片大陸,将其覆滅在水下長達一個時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後,雲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籠罩着,那些從海裏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閉着日光,令整個大陸都陷入了無日的時代。

伽樓羅折翼而去,破軍自毀而封,海皇化霧而散……

空海聯軍向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發起了最後的攻城之戰,城中的征天軍團、靖海軍團在守将季航的率領下殊死抵抗,帝都內的各大門閥竟是空前團結,一致對敵。

戰争進行了三日,卻堪堪只攻破了外圍的鐵城,留下滿地的屍首。

“龍神……為何您不下旨,讓我們的戰士也投入戰鬥?”虞長老擡着看着虛空裏的神祗,合掌喃喃祝誦,“為何您不下令讓戰士們一起攻擊伽樓羅?”

“不必戰鬥,”龍的聲音傳入了每一個海國将領的心中,“讓他們自己去戰鬥吧……不必協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都不值得我們為之戰鬥。事到如今,我們可以回歸碧落海了!”

回歸碧落海!

——這短短五個字在所有鲛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萬裏外的故國仿佛發出了聲響,在召喚着這些遠離的游子們歸去。

“海皇不惜滄海橫流覆滅雲荒,也要替你們打碎這個牢籠。如今,是大家回歸故土的時候了!”龍神的尾巴橫掃過天際,大聲道,“這個黑暗籠罩的雲荒已經沒有什麽讓我們留戀的,滄流人和空桑人的戰争又關我們什麽事?空海之盟已經解散了……我們不屬于這裏,應該離開了。”

炎汐吃驚地看着龍神,不明白一貫寬厚仁慈的神祗為什麽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離開也好,反正滄流人的軍隊都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如果要我看着你去殺那些滄流百姓,我還真的有點兒看不下去。”

仿佛醍醐灌頂一般,炎汐這才恍然大悟,卻沒有開口說話。

虞長老面有不悅之色,然而終究無法反抗神祗的決定,低頭行了一禮,喃喃道:“也罷……先讓他們自相殘殺去!我們先回碧落海,日後有機會,再殺回雲荒來找那些家夥複仇也不遲!”

海國的諸位将領中,只有碧一直定定地凝望着伽樓羅,神色複雜——原來,就算是再次見面了,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心中想說的話。她想告訴他,那個青族孩子的下落,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真瞭的想法……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們相逢和錯過,卻始終不曾給他們一個相互諒解的機會!

飛廉……飛廉,你,是否原諒了我?

如今的我,即将回歸萬裏外的故土,從此以後,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炎汐,碧,長老們,盤點人馬,準備拔營!”龍發出了命令,“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鲛人戰士們群情激昂,齊齊舉起了手裏的武器,對着南方大呼。

遙遠的碧落海發出了隐約的呼嘯志,仿佛回應着自己了民的歡呼。回歸于藍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國度裏盡情暢游——這是幾千年來失去了故土和自由的鲛人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這一日。

“這群該死的鲛人!”黑王恨恨道——他在攻城之時偶然回頭,發現複國軍不僅沒有上前助戰,反而紛紛撤回了鏡湖大營,“這些卑賤的奴隸,果然不可靠,現在居然想袖手旁觀!”

然而一支飛箭呼嘯而來,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攻城!”真岚手握辟天長劍站在鐵城的城頭,“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全力攻城!”

冥靈軍團回轉方向,撲向了禁城城頭,上下夾擊,想要攻克這最後一道防線。但那些背水一戰的滄流軍人卻仿佛困獸一樣咆哮着,不肯後退半分。

“殺敵!殺敵!”率領那些饑寒交迫的士兵死官運亨通城頭的正是季航,這個門閥庶出的了弟仿佛殺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大呼着,“誰都不許後退!讓城裏的百姓先撤!聽着,今天誰若退後一步,滄流便亡國滅種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陷入了絕境,為了保住身後城內的族人安全撤退,滄流軍人們個個奮不顧身地上前迎戰,竟無一個後退。

鎮野軍團與登上城頭的空桑人貼身肉博,而空中,風隼和比翼鳥也迎向了冥靈軍團,上百門紅衣大炮被調集到城頭攢射,冥靈戰士虛無的身體被火炮震碎,随即又重新凝聚。這一場戰争殘酷而漫長,仿佛永無休止。城中的平民在瘋狂的撤退,而城頭的滄流軍人幾乎是在用自殺式的攻擊盡量拖延敵人前進的步伐。

講武堂的鐵血教導,在這樣的生死存亡關頭發揮出了析大的作用——那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滄流軍人仿佛戰神附體一般,竟然撐着虛弱的身體,以寧為玉碎的态度一直搏殺下去,幾乎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去攀爬那些給平民逃生的銀索!

這樣的凜然、決絕的殺氣,讓空桑人都為之驚嘆不已。

不見日月更替,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嘯。

城中的百姓已經逐漸稀少,等最後一條銀索收起來後,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無息的閉合了,巨大的金色機械振翅長嘯,霍然一個轉身,飛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黑王大驚,拍馬直追過去。

“小心!不要追!”真岚一聲厲喝,只見伽樓羅陡然一個回旋,發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擊向追來的人——那種力量是如此強悍,竟然将黑王的整個身形都淹沒了!

黑王玄羽發出了一聲慘叫,從虛空中直墜下來,冥靈的身軀幾乎被震得碎裂開來。

真岚回身飛速趕去,将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伽樓羅居然沒有對他發起攻擊,只是呼嘯着盤繞了一圈便離開了,帶着艙裏的數萬百姓。

“空桑之王,感謝你的手下留情。”一個聲音悄悄傳入了真岚的心底,難道是伽樓羅在秘密傳話麽?

城頭上的血戰還在繼續。

不知道已經砍殺了多少個敵人,季航瘋狂而盲目地砍殺着一切試圖靠近自己的人,他的雙眼已經被血糊住了,卻依舊如瘋獸一樣地大聲狂呼,號令周圍的下屬和他一起戰鬥。

然而,漸漸地,身邊那些應和他的聲音也微弱了下去。

季航血流滿面,不顧一切地拼殺着,進到聽到了伽樓羅離去的呼嘯聲,他只覺得心中一寬,再也無法支撐,一刀劈空,整個人便從高高的城頭墜落了下去。

沒有為他驚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間仿佛極其漫長,一生中所有的片斷都慢慢地從眼前掠過——童年時的自己,被姑母提拔時的自己,勾心鬥角時的自己……門閥裏的種種腐臭和芬芳再度撲面而來,他忽然覺得極其疲倦,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其實,能有這樣一個結束,已經很好了。

他這樣出身貧賤的人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死,已經是少年時不敢夢想的結局。他并不是适合當族長的人,握刀的手不擅争奪,尚有溫暖的感情不能應付那些權謀。

在頭顱撞到鐵城堅硬地面的瞬間,他恍惚間居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樣熟悉的氣息……童年時的故鄉鐵城啊,我掙紮着從你這裏離開,進入了禁城和皇城。直到數月之前當上了一族的族長,還曾以為一步踏上了雲霄。卻沒料到如今,在最後一刻,我卻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懷抱。

看來,我這個出身貧賤的孩子,還是更适合這裏……

真岚站在城下,遠遠地看着從高城上力竭而落的滄流将領,緩緩低下了頭,掉轉劍柄指向地面,不易覺察地致意——無論與冰族有着怎樣的世代深仇,但,作為一個戰士,他們最後的死亡卻是榮耀無比的。

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間,凝視着這最後一場大戰的結束,眼裏充滿了深深的悲傷。

“禀殿下,禁城已經攻破!”有下屬奔來,跪告。

他點點頭,翻身上馬,大呼:“入城!我們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歡呼聲響了起來,空桑六部齊集在城頭,看着轟然洞開的禁城城門,一起舉起了雙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聲,然後仿佛瘋了一樣地争先恐後地奔入,踉跄着跪倒在久別的土地上,親吻着泥土。

仿佛被這樣的歡呼聲驚動了,連籠罩天空的黑暗都開始有了退卻的跡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馬停在虛空裏,俯視着帝都裏萬衆狂歡的景象,眼裏卻沒有絲毫贏得最後勝利和歡喜。

一百年後重新奪回了這裏時,每一寸土地裏都滲透了血的味道。

文章引用自:

便在此時,真岚竟然下令停止進攻。

“困獸莫鬥,”空桑皇太子勒馬返回,指揮大軍從海陸空三路分頭,包圍了這座孤城,神色平靜而冷酷,“且圍住葉城,切斷其對外的一切聯系----等城中糧草斷絕,兵民疲憊,便可兵不血刃而勝。”

“是!”各部戰士領命而去。

“諸位,其實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對雲荒上的百姓及時展開救援,防止災後瘟疫的流行。”真岚回過着,看着六部之王和複國軍的高級将領,“所以,一方面我們需要圍困敵人以待時機,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盡力抽調多餘兵力去往各地,協助當地百姓脫離災難。”

各部之王面面相觑,而複國軍的将領也大都沒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麽關系”黑王玄羽忍不住嘟囔道,“就該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帝都。”

然而,龍神卻是回過頭,微微颔首,對着了民吩咐:“按皇太子說的去做。”

真岚對龍神和大司命點點頭,便策馬離去,神色疲憊。

“奇怪,臭手怎麽現在還擺着一張臭臉?”那笙忍不住奇怪地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勝仗,卻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一樣!”

“皇太子是在為太子妃擔心吧。”炎汐輕聲嘆道。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驚,想起封印了魔之後白璎就再也沒有露面,一貫開朗的少女也沉默了下去,咬着自己的小手指,:是……是為了蘇摩的事麽?”

炎汐點了點頭,神色暗淡。和所有海國的鲛人一樣,左權使的襟上別着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為剛剛死去的王者哀悼。

“那……真的是沒辦法了,”那笙拉着炎汐的手,擡頭看着鲛人男子碧色的眼睛,“你想啊,太子妃姐姐該有多傷心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愛人死去!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麽辦,所以說……”她頓了頓,“所以說幸虧你是鲛人,比我活的時間長,我肯定不會死在你後頭----”

少女的眼神在這一剎那是憂傷的,仿佛第一次考慮到了那麽遙遠的事情。

炎汐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嘆了口氣----鲛人的生命是人類的十倍,與異族通婚往往意味着開端美麗而結局凄涼的一生,便如慕容修的母親一般。

“啊,不說這個了,白白壞了興致,”苗人少女卻很快又高興了起來,“我還能再活八十年----将來的日子長得很呢!”她拉着炎汐,高高興興地向着鏡湖走去,“來,炎汐,我們去水上散步吧!”

她嘆了口氣,撅起嘴看着天上:“只可惜沒有夕陽了。”

頭頂的确沒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鐵一樣籠罩着大地。

“海皇已經離去了,為何這‘黑天之術’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藍帝都的鐵城上,仰頭看着如墨的天穹,愕然。

“大概……是因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龍神在空中盤旋着,嘆道,

“戰事未畢,冥靈又怎能見日光?想必海皇顧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動容,雪白的長須微微顫動,久久不能發一言。

----這個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對那個鲛人奴隸印象深刻。他記得那個少年被牽到白塔上時那驚人的美麗,也記得他上殿指證太子妃不忠時的冷酷,還記得在歸來後那個傀儡師複雜莫辯的眼神……

從來,和所有的空桑貴族一樣,他是從心底裏鄙夷這個鲛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議時,也大半因為對局勢叛斷的不得已。

他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運的轉折會依仗那個奴隸的力量。

老人眼裏浮起一抹漸色,他急急用玉簡掩住了皺紋橫生的臉,轉過了頭去。

“不過,的确也要盡早設法讓族人重生了。”等奪回了帝都,就讓六星彙聚,到九嶷的傳國寶鼎之前舉行儀式。這樣,所有的冥靈都會重回陽世,無公城便于工作将再度封閉。如此,我們上百年的劫難,才算是過去了。”

龍神長吟:“六星呢?會隕滅麽?”

這句話問住了大司命,老人拿着算籌算了好半天,卻只是頹然搖頭:“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來遵照力量守恒的原理,無色城找開的時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為交換,而在無色城閉合的時候,六星完成了使命,便應該作為暗星隕落,消失在宇宙之間,亦不入輪回,這本是命定的六星的歸宿/

然而,自從星魂血誓将星盤打亂之後,一切便變得不可捉摸起來,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宿命了。冥靈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有了實體,六星的預言便已經名存實亡----而如今,誰又知道在儀式結束後,到底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大司命拿着算籌,站在鐵城上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幕,仿佛在揣度着星辰運行的軌跡,過了半晌,他忽然搖搖頭,嘆道:“那個海皇,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個之力,逆轉了整個天下的宿命。”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亂,破壞神被後土的力量封印,神魔雙方終于第一次達到了平衡,雙雙同歸平靜,整個天地之間諸神寂滅。

雲荒,難道要從此進入“無神”的時代了麽?

然而,比無神時代更早來臨的,卻是“無日”的時代。

海潮從四面八方退去後,遭到滅頂之災的雲荒大陸重新浮出了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廢待興的蕭條景象。

圍困住了伽藍帝都後,空海雙方将力量轉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匆展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然而,唯有頭頂的黑色天幕,卻始終不曾散開。

空寂之城裏燈火闌珊,背後的空寂之山将巨大的影子投到了整個西方的天空,山頂上,那些亡靈的哭聲還在繼續,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的哭聲遙相呼應。

飛廉獨自伫立在寒冷的夜裏,在空寂大營的城牆上遙望東方。夜色裏只能看到白塔隐約矗立,地始終無法看到塔下的帝都是怎樣的局面。

----空桑和海國的聯軍,是否已經攻破了伽藍帝都?

季航和那些族人們,是否已經被複仇的異族們屠戮殆盡?

那些帝都幸存的百姓們忍受了多少恐懼災難,才從破軍手裏逃出一條命來,卻沒想到轉瞬又落入了另一場更大的災難裏?而空寂之城也是岌岌可危,等到空滑稽戲聯軍攻破了帝都,必然會麾軍殺向這個滄流人最後的據點。

難道,滄流的國運在九十三年時便已經到了終點?

飛廉一掌拍向了城頭,生生擊碎了一塊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議已經是唯一的可行辦法----必須離開這裏……如果不盡快帶着幸存的族人離開雲荒,返回西海,就會遭到全族覆滅的厄運!

昔日的軍中雙璧、門閥貴公子飛廉一身戎裝,站在夜風裏凝望着帝都,心如刀絞。

“很晚了,還不回去麽?”身後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一雙白晳的手将一襲大氅披上他的肩頭----明茉見他久久不歸,挑着風燈沿着城頭的女牆找到了他,“要小心身體,破軍已經死了,如果你再倒下了,我們還有誰可以指望?”

他回過頭,看到了妻子關切的目光。這個美麗活潑的門閥千金小姐,在這一年裏經歷過幾次生死大難,榮辱起落,如今已經在大漠風沙裏成長了起來。

“不!我沒有辦法。”飛廉忽然将頭深深埋入了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頭上,聲音哽咽,“明茉,我沒有辦法……我在這裏臣了很久,滄流的氣數已盡,根本無法挽回了……我只能在這裏眼睜睜地看着最後時刻的到來。”

“不,不要這麽說,飛廉。”寒氣漸重,在铠甲上凝結出細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卻将臉緊緊地貼在了他冰冷的铠甲上,“努力到最後吧!就算真的無法逃脫,那也沒關系……最多,大家一起死在這裏。”

“不,明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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