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卷龍煙,兩騎狂塵,一路挾風雲向皇城而去
大明的子民們擡頭望,只看見一條通紅雲帶射向北方。
長城外,大漠中,浩浩蕩蕩瓦剌騎兵的黑沙暴也襲向京城。
皇城樓上的無雙擡頭,看着天上雲霞,一紅一黑即将碰撞。
迎親大典之日。
千百禮號長鳴,京城北門開了,瓦剌迎親大隊黑壓壓地擁進來。
與此同時,天下與阿龍策馬沖進了南門。
“什麽人!敢在京城門前縱馬!”侍衛大叫。
“大明皇帝回來啦!”阿龍大喊,“還有你家小霸王!”
“皇帝我知道,可小霸王是什麽官啊?”
巨大輝煌的大典禮臺已在正陽門前搭起,太後與那“正德帝”坐在臺後彩篷內,盛裝的無雙也在一邊靜靜地等着,卻面無表情。
瓦剌迎親騎隊吹着胡笳策馬而來,瓦剌小王子坐在黑馬之上,滿面黑須,裹在黑袍中,不茍言笑,不像迎親,卻像是臨将上陣。
瓦剌士卒們端來了彩禮,小王子卻冷冷地停在了遠處。臺上的正德帝面上挂不住,喊道:“既是瓦剌部可汗來到,為何不上前觐見哪?”
瓦剌小王子一聲冷笑,策動高大坐騎,那馬長嘶一聲就躍上了迎親禮臺,衆侍衛喝一聲正待上前攔阻,瓦剌近衛騎士們一見也紛紛縱馬躍上禮臺,一時間十幾丈平方的小小禮臺上,再演大明與瓦剌相争之勢。高頭大馬上的騎士們大聲呼嘯,将侍衛們紛紛逼了出去。
假正德帝先怕了,大喊:“有話好說,不要沖動。”
瓦剌小王子冷笑一聲:“我上來了,你便如何?”
正德帝臉色發白,再不敢發一點聲音。
臺上百姓皆唏噓,只恨國主無能,大明顏面掃地。
太後的臉色也已難看至極。
“我做事不喜歡拖拖拉拉,最恨無聊禮儀,什麽大典宴席,全免了吧,這就請無雙公主上我的馬,跟我回大漠去!”小王子喊道。
無雙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正德帝心中害怕,直向她使眼色。
“無雙,你起身吧。”太後嘆一聲道。
“慢着!”遠處一聲喊,話音未落人已近,是阿龍的聲音。
無雙眼神亮了,興奮地站了起來。
“皇家大典,誰敢阻擾?”
“我!”遠處奔馬上,天下大喊:“長公主出嫁,怎麽不問過我大明皇帝?”
四周一片嘩然,太後驚訝地站起身來。
“大明皇帝?”所有的百姓轉頭看了去,只看見一個穿着洞洞裝的長發髒鬼縱馬而來。
知情的明朝大內樂隊全部掩面低頭想鑽進地裏。
“那個瘋子是誰?怎麽會放進城來的?”太後氣惱道,“他長得哪一點像我兒子?”
“老兄,你的臉多久沒洗了啊?”阿龍擔心地問天下。
“是啊!把那瘋子趕出去。”臺上的正德帝喊道。
“嗯?”明朝樂隊全驚異地轉了頭。
其餘大內跳了出去,把天下攔在場外。
天下指臺上高喊:“正乞丐,我從街上撿來你,教你禮儀,你現在居然反臉攔我?”
假正德轉過臉去,心說:“廢話,當皇帝這麽爽,你說換就換,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把底下那個喧嘩的瘋子推出去砍成八塊!”太後氣得發抖。
“啊,不要啊!”無雙驚呼。
“又是你認識的?你從鄉下哪兒引來這麽一幫人?”太後瞪着她,“我真擔心瓦剌王受得了受不了你呢。”
“可是他……可是他……”無雙急得說不出話來。
大內們圍上來,天下跳出一步道:“慢着,我有龍符在此。”
“早拿出來嘛。”阿龍與他背靠背舉刀說。
天下在褲袋中掏啊掏:“各位觀衆……請看……咦?這是什麽……沒理由會是半個包子啊。”
大內一擁而上,把他們倆擡起來。
“你這死乞丐,這回被你害死啦!”
“別着急,我還有法寶。專門控制大內的皇家魔笛——讓我找找,在哪呢……”天下在空中抖着身上的破衣裳,洞裏掉出各種古怪東西:破碗,彈弓,癢癢撓,蚤子無數,還有一只兔子。
“變魔術的,有本領變出一只大象來砸死我們。”下面的大內喊。
“哎呀哈,魔笛掉了!”天下的皇家笛子掉在地下,被衆人踩進土裏。
“這回我們不是死定了?”
“沒有笛子也只好麻煩點了,用直接喊的吧:明朝樂隊快來救命啊!”
“你早說不就完了嗎?找什麽笛子啊。”在臺上等着命令的明朝樂隊們一沖而下,搶過天下和阿龍就跑。
他們拐過大街,甩開追兵,逃到城郊。
天下吩咐:“快,快去皇宮與我取龍袍皇冠,再弄水來我洗臉。”
“龍袍皇冠早有人去取了,可是陛下您這髒樣,一點水恐怕不夠。”
“那沒辦法了。”天下左顧右看,看見一個池溏,撲通一聲跳了進去。
大典臺一處。“反了,反了,”太後氣得跳腳,“連大內密探都發瘋了。”
轉過頭來她又點着假正德:“你喲,這麽沒用,連乞丐瘋子都欺侮到你頭上來啦。”
“嗯?”一邊的小王子怒哼一聲,“現在我可以帶無雙公主走了吧。”
“你別想帶走我了。”無雙說。
“為什麽?”
“因為他就要來了。”無雙眼望城頭白雲生處含笑說。
※ ※ ※
忽然街盡頭鼓樂昂揚。
明朝樂隊大肆吹打着。天下洗淨身子,金冠束發,玉帶龍袍大步走來。
一瞬間無限蕭瑟就化作無限神采,一瞬間萬裏江山就換了氣概。
太後再次瞪大了眼睛。百官全伸出頭去震驚地看着。
禁軍和侍衛們看看臺上,看看臺下,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瓦剌小王子也糊塗了:“皇帝?這才是真的大明皇帝?”
天下轉頭正視他道:“是,我出外巡游六個月,如今才回到宮中。”
“那我們的親事,還算不算?”
“當然不算!連皇帝都沒開過口呢。”阿龍說。
“哼!就算你是皇帝,那我現在向你提親!你又敢不準嗎?我的随身鐵騎雖只有三千,可足以鬧翻整個北京城,關外還有控弦數十萬,一聲令下,踏得中原寸草不生。”
天下冷笑一聲:“我大明皇帝現在就站在你面前,我不靠五百大內侍衛,不靠十萬京城龍虎禁軍,不靠大明百萬執戈之士,我們五步之內,雲氣吞吐,神形相争,你卻又豈敢碰我一下?”
瓦剌小王子倒吸一口氣跳開一步,上下打量天下:“你真的是大明皇帝?”
天下笑道:“莫在我面前提你的幾十萬騎兵,你若真是英雄,就不會為了一個女子而用手下幾十萬族人血肉來撞我大明的萬裏長城。若是每次一點耀武恐吓,我大明都退讓應承,唯唯諾諾,就會使你越來越有恃無恐,心驕氣躁。終有一日,不知輕重,觸怒天威,百萬雷霆橫掃之際,部族不保,血統不存。我今日對你嚴詞厲色,卻是為了你好。”
瓦剌小王子再退一步嘆道:“罷罷罷,若你果然是大明皇帝,看來我瓦剌這幾十年內,是再無機會強過大明了。從前得罪之處,還望多多寬恕。”
臺下百姓一片歡呼聲。
天下走到太後面前,鄭重道:“母後,我回來了。”
太後冷冷地看着他:“你別以為穿了身龍袍,就冒認皇帝,你哪一點像正德天子?他那麽猥瑣膽小沒出息,你才不會是。”
天下道:“是,我如今全身上下,再沒有一點像他,我再不是他。”
太後忽然熱淚盈眶:“你終于肯回來做皇帝了嗎?”
“母後,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我一直在等着這一天……看到我的兒子回來,威加宇內,氣吞萬裏地做一個皇上,你終于覺醒了……”
“哎呀我要快溜……”臺上的假正德縮到桌子底下潛逃了。
“皇帝重歸,母子相認,強敵折服,小人逃走,圓滿大結局!請奏黃鐘大呂,大家請跟我歡呼……”大內零零義跳到臺邊大喊着,臺下百姓揮手狂呼掀起一片又一片人潮。漫天飛起帽子手巾,宮女們大抛彩綢花瓣……空中現出演員表……
“慢着!”
“喂,是誰這麽讨厭啊?”零零義喊。
“想大結局?還早得很哪,下面的觀衆先不要散場啊!”瓦剌小王子喊,轉身對正德帝笑道:“不過娶親一事,是你們太後在宮廷之上親自答應的,這麽大個國家,怎可說話不算?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天下萬邦,再無人願相信大明。”
天下皺眉,一時無語。
無雙急了:“我皇兄金口玉言,他說了不算自然就是不算!”
天下嘆一聲:“唉,現在大家知道當皇帝的難處了吧,若是我只是個乞丐,一天反悔二十次也沒事,可是當了皇帝,放個屁別人都要記載,還得替朝廷說過的話負責……”
太後也嘆一聲:“雖然無雙也是我心頭肉,你親妹妹,可是為了大明江山安定,有時皇帝你要權衡輕重,不要義氣用事啊。”
忽然阿龍跳出來朗聲道:“當年太後也說,只要我帶了五十萬打敗了瓦剌小王子的三十萬,就把無雙許給我是吧。”
太後:“我有說過嗎?”
“有啊?”一個史官立刻跳了出來,“您是在小說的第二十三頁第六行說的。”
太後狠狠瞪了他一眼,心說狗仔隊的就是讨厭啊,天天跟着你什麽都給你記下來:“那又如何?”
阿龍壞笑一聲,走到天下面前,敲敲他肩膀:“妹夫,借我五十萬,過幾天還你。”
“好。”天下與他一拍掌。
小王子跳出去:“哇,你們來真的啊?”
“嗯?”兩個人歪了頭笑了看着他。
“不要以為要開戰我就怕了你們喲!”小王子大喊,一伸手拽過身邊一個會計,小聲道:“我們到底有沒有三十萬啊……”
“有啊,算上牛羊就有。”會計剛說完,被揉成一團扔回了隊伍裏。
“咳,戰事一開,血流成河,本可汗也不想的,不如就由我與那位……”
“小霸王阿龍便是。”
“原來是龍親王,失敬。我們大漠民風強悍,若是兩男子同時愛一女子時,便常角力決鬥為判,這位龍兄看起來膽色過人,不如我們就在此比試一場。三局兩勝,勝者便迎娶無雙,如何?”
“哈,好得很,比武難道我便怕了你不成!”阿龍血向上湧,“我不迎戰你還當我大明無人啊。看你一把胡子,還敢稱小王子,這麽大年紀了和我争什麽啊。”
“瓦剌部首領世稱小王子,其實就是部族可汗啊……”天下低語道。
“哦?那也許真的有兩把刷子?”
“好,就在這劃下道來,盡力相搏,生死由天。”瓦剌小王子一指場中道。
“好!”阿龍再顧不得許多,上前與他一擊掌。
無雙緊張地看着他們:“你們是迎親還是叼羊啊,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啊?”
史官又跳出來:“長公主,現在是明朝耶,女權主義沒市場的。”
天下也道:“無雙,現在只能如此了,難道真的和瓦剌開戰嗎?”
“那麽,所比什麽要由我來決定!”無雙道。
她心中暗想,這樣便可以幫到阿龍了。
瓦剌小王子爽快道:“很好!第一場所比就先由公主決定,比什麽本王子也是不怕的。”
“第一項:作詩!”
“哎喲喂!”兩大男人同時栽了出去。
小王子站起來擦汗,心道:幸好她還沒要我們比插花。
阿龍頭痛中:我從來不識字,這小丫頭好像不知道啊。
無雙想的是:游牧之人連漢話也說不來,哪能作詩啊,阿龍随便說兩句也贏定啦。
可小王子先站了出來:“很好,本王子曾游歷草原,寫下馬上情詩無數,出版詩集五本,這點小事,豈能難倒本王子?”
當下朗聲念道:“哇茲哇古茲恩魯,者別撒絲曼蝦務,斯付耶耶烏加肚兒,斯亞斯裏哈達主,勞拉尼耶一哥,勞拉尼耶一哥,金叔金絲薩西度……”
“打住!這是什麽東東?”阿龍叫。
“這是我們的詩啊,這詩的意思是:啊,茫茫的大漠,悠久的歷史……”
“夠了!”阿龍轉身問太後:“用地方話作詩也算的嗎?”
“這……”太後猶豫。
“那我也會作啊,聽着,”阿龍大聲頌,“卧梅又聞花,卧枝蕙中地,泥翁卧石睡,卧哺高頌泥……”
“哇,也不錯嘛。”太後說。
天下的鼻子也氣歪了,心說“我沒有文化,我只會種地……”虧你說得出口!
“既如此,小王子的詩并非漢詩,便算是阿龍贏了。”太後說。
“耶!”阿龍跳起來,揮手繞場接受滿場歡呼。
“慢着!”小王子說,“誰說我作的不是漢詩,我從小深通漢學,只是教我的老師地方口音太重,所以雖然我用的是漢語吟詩,你們還是聽不懂……翻譯,翻給他們聽!”
翻譯跳了出來:“我們家可汗吟的是:黃塵萬古長安路,折碑三尺邙山墓。西風一葉烏江渡,夕陽十裏邯鄲樹。老了人也麽哥,老了人也麽哥,英雄盡是傷心處!”
哇!……人群大嘩:真好詩啊,不服不行。
天下喪氣地看着阿龍,心說:看,不從小好好學習文化知識怎麽行啊。
這一陣自然是阿龍輸了。
小王子道:“下一輪該由我來出題了吧。我們瓦剌族男兒個個善于騎射,想來大明的神射手也不會少吧。不如我們就來比射箭。”
“哈哈哈哈,”阿龍大笑,“你真是自尋死路,想當年我小霸王號稱江南神彈王,哪家的窗戶雞狗沒有我彈丸的痕跡,說打那貓的左眼,決打不到它右眼……”
那正好。小王子冷笑:請!
當下命人在臺前百步外擺開一行香燭道:“誰能射熄最多蠟燭,誰便勝了。”
他取過鐵胎弓,搭起黑雕箭,一箭射去,有三根燭光立熄。
好!瓦剌族衆騎士均高喊。
“到你了!”小王子笑着向阿龍遞過弓去。
“不必了。”阿龍從身後掏出一杆火槍,當一聲巨響噴出黑煙。圍觀衆人吓倒了一片。再一看哪還有蠟燭,連插蠟燭的架子早崩沒了。
“你……你用非常規武器?”小王子抗議。
“什麽?有高科技當然要利用,不是說射熄蠟燭多的就贏了嗎?”小霸王怪眼圓睜。
阿龍勝了第二局。
“那麽第三局所比試之項,不如由我來決定吧。”太後道。
“在你們主場,想必我是要吃些虧的。”小王子嘟囔道。
“我這裏有皇家祖傳龍鳳指環一對,名號”天下無雙“,因為只有真正相配之人,才能将其戴上而永不脫落,我現在将其送于遠方,看誰先将其取回,再戴于自己和長公主的手上而相配,誰便可迎娶長公主,否則永遠遠走他鄉,不得踏足京城。”
“真有這麽神奇的指環,必然知道我心意的。”阿龍暗禱。
※ ※ ※
指環被系在鴿子身上送向遠方,在某個時候草繩會爛掉脫落,指環掉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像一粒種子,等待着開花的那一天,等待着有心人的腳步聲,為他的手指的觸動而嬌羞。它将在那一天開放,綻出千年的緣分。
阿龍把指環捧回到無雙的面前,他發現自己老了,而無雙還是那麽年輕,她像夢想一樣新鮮,在思念中她永遠不會老去,他拿起那指環輕輕戴在她的手上,什麽少年鬥狠,什麽生死豪情,都在這顫抖的滿是風霜皺紋的手上抖落了。他知道他當年勝了,但他卻終沒有戴上那個指環。他能找到,但他不能得到。你在大千世界中看見了你所愛的人,你不知道她和你中間是什麽,你便急急地奔去了,奔了幾萬年的路程,得到的,是一個永不能戴上的指環,永不能成真的夢想,永遠說不出的一個字。
而那時阿龍不知道,少年的他仰望着藍藍的天空,不顧陽光耀了他的眼,追逐着光線中那炫目的翅膀,以為自己可以觸到。他穿過了城牆,穿過了泥澤,穿過了自己,仿佛這些都是不存在的,但他穿越不了天空和大地之間的距離。
天下無雙。
他沒有能戴上那個指環。
于是無雙終于消失在大漠中,這個故事就是這麽簡單,我費盡了心機要讓它去變得好笑與幸福,但最後還是落在這個結局裏,就像抛向天空的指環,最終又落在地面上。
所以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要相信所謂三局兩勝。
※ ※ ※
天下在無雙出嫁的那一天獨自坐在殿堂中面對那個皇冠,一個聲音問他:“在戴上這個東東之前,你還有什麽最後的話要說嗎?”
天下雙手拿起皇冠,停在半空,想了片刻:“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時候才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再來一次的話,我會跟那個女孩子說‘我愛她’。如果非要把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一陣寒風吹過,天下合上雙眼,緩緩戴上金冠。
等一等,你又不是去當和尚,你當皇帝而已嘛,用得着那麽慘兮兮的嗎?
天下擡起頭:“對啊。不過我現在忽然有種預感。我當了皇帝,就無法再和阿鳳在一起了。因為她發過誓……她永不進宮。”
一個承諾,卻成了一種障礙,一個相伴天下的誓言,成為一道鴻溝。因為人變了,阿鳳愛的是快活自在的乞丐,不是正德皇。
※ ※ ※
皇上的迎親大轎再次來到了鎮口。所有的人又都跑了出來。但他們都沒有了歡躍的表情。
阿芬沒有再次歡躍着去叫阿鳳,她默默地走進龍鳳店,那裏塵灰堆積。
阿鳳重病已經很久了。
從那天起她的眼睛就再無法看清東西。不知是她失落了這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模糊不清。
她也無法再聽清一些聲音。太監尖聲地宣讀聖旨,人群吵鬧,鑼鼓喧天,但她的世界是安靜的。
“鳥兒們叫得很好聽啊。”她說。
檐上的鳥兒确實在鳴叫,但沒有人能聽見,阿鳳聽見了。
但阿鳳聽不見正德帝叫喊她的聲音。
正德帝擁着她,坐進了大轎裏。
外面,世間的風雨不斷落下來。
一路上正德給她喃喃講着故事,希望她能聽懂。
可是他講的那些故事一點也不好笑。
每當他把自己講哭了的時候,阿鳳就聽見了,伸出手去給他擦幹眼淚。
“你是誰?為什麽這麽不開心呢?”
“我丢失了一樣東西,一直找不回來,所以傷心。”
“我也丢失了一樣東西,我也一直在找,如果你看見了他,告訴他我在等她。”
兩個尋找的人,在漫漫的時間中擦肩而過,卻彼此不相識了。
車到了潼關的時候,風雨更狂,車再也走不動了。
“阿鳳,入了關,就是京城了。”
“我想,我只能到這裏了……”
“阿鳳!跟我走!我帶你進皇宮,那裏再沒有人能傷害你,再沒有人會欺騙你。我要帶你進京城,沒有什麽能擋住我們!”
可是天空暴怒了,雷霆傾洩而下,要把車轎淹沒了。
兩人之中,究竟是誰違背了誓言?
正德沖下了車輛,對着天空狂喊:“聽着,我要帶她進京城,誰也不能阻擋!我是天子,我是皇上!我要帶她進京城!誰也不能阻擋!”
無邊雷雨掩蓋了他的聲音,縱然是權傾天下,也換不得一刻歡情。
車馬終于動了,隆隆地駛進了潼關。
正德忽然心中一涼。
高大黑暗的城門正在吞噬什麽。
他忽然瘋狂地跳過去,阻攔那巨輪。
大轎在通過城門後停下了,天下怔怔地站在轎外。
他仿佛聽見了阿鳳的聲音:“我是永遠不會進皇宮的,我沒有那個命。”
大婚禮轎浩浩蕩蕩入京城,已成萬千缟素。
……
而阿鳳還站在那裏。站在天下離開的那個夜裏,癡癡地等,等着她的情郎來接上那下段歌詞。
……
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隐隐地蕩漾在你的臂彎是這般深情的你 搖晃我的夢想纏綿像海裏每一個無垠的浪花在你的身上睡夢成真 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殘留水紋 空留遺恨 願只願他生昨日的身影能相随 永生永世不離分是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夢想仿佛像水面泡沫的短暫光亮是我的一生……
我的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
但是天下還有很多相愛的人,他們在黑夜裏靜靜地等,在大幕落下後無聲地坐着。因為青春還沒有散場,戀歌還要迎風吟唱。人太年輕看不破紅塵,曲太輕柔不相信命運。所以大幕要再次揭開,為了無悔的愛情還有稿費,請大家再次鼓掌。
光明重現,幕簾一挑,轎中人向外望去。長城外,大漠中,黃沙漫漫沙崗上,出現了幾十騎士的身影。
阿龍與他的死黨馬賊們又立在山崗,看着下面浩浩蕩蕩的瓦剌護衛大軍。
阿龍:“十五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不過我還是要來,因為人如果信命,就不如拿個雞蛋撞死。我才不管我戴得上戴不上那個指環,我只知道無雙一定會是我的。”
馬賊乙站在他的旁邊:“每年總有幾個月,人們好像都不願去死。一年前立春後,我一直沒有買賣。不過現在終于有了,想死的人就是我們老大,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跟他一起來打劫幾萬瓦剌大軍,也許我真的蠢到相信,英雄都是打不死的。”
有馬賊指向山下:“老大,我們的貨來了。”
“好!各位兄弟,這次我們的目标是……”
“無雙!”
“打劫啦!……馬賊們發出了也許他們一輩子最後一次吶喊,從漫漫黃沙崗上掠下。
瓦剌騎士們驚異地看着那沙丘上幾十道沙線,像看着兔子吶喊着沖向狼群。
直到阿龍沖到了他們身邊,瓦剌軍們還沒反應過來。
刀光閃處,人仰馬翻,幾十道黃塵沖入黑色大海。
砍殺,砍殺,砍殺,撕裂黑色,而更多的黑色湧來。馬賊們把毫無準備的幾萬騎兵攪得大亂。一邊是弓馬娴熟的游牧騎兵,一邊是呼嘯群山的馬賊山匪,騎者們在陣中玩起了馬術與追逐的競賽。
阿龍後仰避過揮來刀鋒。阿龍側身挂在馬上躲過弓箭。阿龍将擦身而過的騎士拖下馬,阿龍一刀将迎面而來的騎士砍落馬下,阿龍無人可擋!
轎邊的侍女癡癡看着,敲敲轎窗:”公主,出來看真正的男人。”
阿龍在軍中左沖右突,高呼:”無雙!你在哪?無雙,我來接你!”
侍女抹眼淚道:“可惜就要被亂刀砍死了。”
小王子立馬在轎邊看了也不由嘆道:“不想大明還有這等有膽色的人物啊,可惜。”
雖然被猝不及防地攪亂,訓練有素的瓦剌騎兵們還是很快穩住了陣腳,于是馬賊們一個個從馬上栽了下來。“阿龍哥,我幫不了你啦……”他們在落下馬時大叫着,被鐵騎碾過了。
只剩下阿龍和馬賊乙了。“馬賊乙,不要心不在焉左看右看,你在幹什麽?”
“我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什麽?”
“小心!”馬賊乙跳了出去,幫阿龍擋住了那一刀。
他在地上吐了血微笑了:”像我這樣的配角,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了。大家可能還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馬賊乙。”
最後阿龍被圍在了核心。
原來世界上真的沒有奇跡。
阿龍被打落在馬下。
他在将被馬蹄踏過的時候還在大喊:”無雙!”
可是轎簾卻一直沒有動靜。
……
又過了不少年。
梅龍鎮口的說書人在講天下無雙的故事: “後來,阿龍和公主一起策馬奔向遠方,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
“就這樣完了嗎?”孩童和扛鋤頭的村民們意猶未盡。
“要再講,就該講到兩口子為晚上誰洗碗而吵架了,或是為了小孩上學要交銀子而發愁了,那就不是浪漫的愛情故事了。”
門口一個拄拐的瘸子走了過去。
“喂,瘸子,門口的破爛揀走啊。”
“好嘞。”瘸子吃力地彎腰去揀那垃圾。
他背着垃圾袋吃力地走過梅龍鎮,走上他很熟悉的路,下午陽光照在已成廢屋的龍鳳店前,他的拐有點沉重了,卻沒有轉頭去看。
“喂,瘸子。”小泉居老板靠在門後叫他,“有沒有興趣進來喝杯酒啊。”
瘸子不理他,接着向前走。
“裏面有廢品收啊。”
瘸子轉過身來,走進店。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小泉居老板說,“從前在我這家店的對面,有一家龍鳳店,店裏有兄妹倆,妹妹做出的菜遠近聞名,而哥哥則是人見人怕的小霸王,所以他們店還是沒生意……”
瘸子低頭紮垃圾,不理他。
“……可是後來那店裏來了一個客人,英俊又伶俐,他們兩兄妹都很喜歡那個客人,天天只做菜給他一個人吃,最後那客人還沒給錢……”
瘸子紮好了垃圾往背上一甩要出店了。
“可是那客人走後很久都沒有再來,後來這龍鳳店就垮了,龍鳳兄妹都不見了,有的人說,妹妹進宮嫁給了皇上,哥哥呢,帶着公主遠走高飛……可是我不信,因為有一天,那個客人又回來了……”
瘸子猛轉身。
“……他站在那兒,怔怔地看了那個廢棄的店好久,然後走過來,問我那兄妹倆哪兒去了……”
瘸子一步步向老板走來。
“于是我告訴他說,死了,都死了。妹妹死在了去皇宮的路上,哥哥死在了搶親的關外……我沒說錯吧。”
小泉居老板看着瘸子:“我說完了。你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吧。”
瘸子愣了一會,轉過身去,身形更加佝偻,腳步更加顫抖。
他忽然猛跳轉身狠狠一拳把小泉居老板打翻到櫃臺後面,然後揮動兩拐瘋也似地沖了出去。
小泉居老板費了半天勁才爬起來:“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現在這個樣子,又何苦見到她呢,不過……剛才那樣才像你,小霸王。”
阿龍拖着雙腿跑過鎮口,跑過石橋,跑過桃林,跑過他與無雙曾相聚的每個地方。
除了物是人非之外,還能看到什麽呢?
有誰能一個地方等待一生?
……
于是沉寂之後。他重新回到了龍鳳店,拆下了門板,抹去了灰塵,靜靜在桌邊坐下來,把每一個碗擦拭得潔淨光亮。
一個人的龍鳳店,只為一個人而開着。
陽光,大雨,陰天,黑夜。
直到那一天,有人輕輕敲響了門板,問道:“我能進來嗎?”
他擡起頭,笑道: “我去給你做碗面。”
無雙的回憶。
我喜歡江南的天空,晴的時候,天是透明的。每一場雨,都洗得更明澈了。我不記得我為什麽在江南流連,不記得我要尋找什麽。但每一個地方都感覺那麽熟悉。光影閃亮着,無數朋友們在景色裏藏着,我要去找出他們。有一個傻蛋天天跟着我,但是他做的面很好吃,我不記得我要找誰啦,也不記得我自己是誰。但這都不要緊,傻蛋說他知道,這便夠了。
傻蛋總問我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什麽正德帝啦,小王子啦。然後和我講他那些不着邊際的事,什麽夜入皇宮啦,搶親啦,我知道他都是編出來逗我玩的,不過我很愛聽他講故事。他還送了我一個指環。好像大了些,不過我喜歡。最親的人兒送我的東西,能不能相配又有什麽關系呢?
那天夜裏,忽然聽見有人唱歌,是一男一女,他們唱得真好聽。聲音在夜空中傳得很遠。那傻蛋忽然跳出去找,可怎麽也找不到。找什麽呢?有些朋友就在那裏,他們永遠也不會走遠。
……
阿龍的回憶。
無雙這傻丫頭從宮中逃出來太久,又以為我死了。一下就堵了心了,從今以後就變得迷迷瞪瞪的。不過她居然還能記得龍鳳店。那天我又給她做了一碗面,看着她狼吞虎咽的饞樣子,真開心,仿佛從前的日子又回來了。可惜阿鳳不在了,天下也不在了,不然四個人在一起多開心啊。
大明的皇帝又換了,聽說正德帝莫名其妙掉到湖裏死了。似乎再沒有人知道天下和無雙的故事了,于是沒有故事的我們終于可以過平靜的生活。
可那天夜裏我突然聽見了阿鳳在唱歌,真的,那一定是她,還有人和她對唱着,那又是誰呢?我想那是天下乞丐,而不是正德皇,我不擔心他們會不幸福,因為自從天下在真心火爐前寧願燒傷手也不肯把手抽出來時,我就知道他的真心了。
他們一定還開心地生活在某個地方,可他們為什麽不回來呢?
我會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