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蘇摩:“海皇……海皇!您怎麽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難道……難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講和?”
那只腐爛的手不停顫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們、咳咳,他們同流合污……我決不會把如意珠交給您!”
“我不是白璎郡主。”穿牆前來的白衣女子嘆了口氣,走過來輕輕将手覆在她傷痕累累的軀體上,“你怎麽了?我幫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來,“滾開!別……別碰我!”
那雙白色的手輕撫過她的身體,接觸過的地方,傷口開始奇跡般愈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體已然無法動彈,只能死死望着蘇摩,獨眼裏露出瘋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啞,“別讓空桑人碰我!殺了我!快殺了我——”
蘇摩凝視了她一眼,那一刻視線交接,他忽然擡起了手。無形的引線卷向湘身側,在轉瞬間拉住了白薇皇後的手!
“蘇摩,”白薇皇後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請不要管她。”蘇摩的神色冰冷,側過頭去看着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義的話,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則,她死了都無法解脫。”
白薇皇後怔住,看着湘在那一剎如釋重負地昏死過去。
怎麽會如此?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空桑的開國皇後遠遠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後,空桑和海國之間的仇恨竟然已經積累到這般地步!
她看向蘇摩,蘇摩卻轉開了視線不想看她。
白薇皇後仿佛明白了什麽,擡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對着身體裏沉睡的那個人輕輕嘆息——我的血裔,我終于開始明白你的種種苦痛了……面對着七千年劃下的那一道深淵,無論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會覺得力不從心吧?
何況,我的血裔,你本來也并不是一個真正具有英雄氣質的人。
你只是一個安靜而順從的女子,卻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這樣的愛憎和國仇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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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真難為了你。
那一支蠟燭終于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裏,只有冥靈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動。蘇摩低頭看着漸漸死去的湘,手裏握着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于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缥缈虛無的複國之夢,竟有那麽多鲛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一切地将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羁絆将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麽樣了?她本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游回複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只能派出文鳐魚冒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一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只要他想,還是能救的。可他為什麽要耗費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獨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與他無關。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裏、沒有誰曾來救他,那麽他為什麽要去救任何人?
“請您救救她!”仿佛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着什麽,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請您救救她!”
“沒時間了。”蘇摩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後一驚,穿出了牆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随即面色一沉地回過頭來:的确,天已經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時刻即将到來,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那個九障結界也即将轉入最薄弱的一剎。他們必須在那個時候,從天地的交界處破開那個結界,才能順利抵達帝都。
她望向那個正在逐步死亡的鲛人女戰士,只是一瞬間便作出了決斷:日出之前,絕無可能療好這樣的傷。
“蘇摩,走吧。”白薇皇後擡起頭,對同伴道,“要趕時間。”
蘇摩一震。看到皇後此刻絕決的眼神,他才明白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對深愛的丈夫、震懾六合的至尊,決然舉起了反擊的利劍——這個仁慈的、掌握着“生”之力量的皇後,同時也一直是冷醒的、決斷得近乎無情!
他默然轉身,随着她從密室內離去。
沒有燭光的室內只餘下湄娘一個人抱着湘,蒼白着臉,絕望地看着漠然的王,無力地開口:“求求……”
“不要随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走到了樓梯口,蘇摩忽然開口,他沒有回頭,只是一擡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咔一聲打開,裏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
“給她。”藥丸落到了湄娘手裏,蘇摩指了指湘。
那顆藥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內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進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粹金丹?”白薇皇後一眼瞥見,脫口。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擡起右手并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話,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走到二樓的時候,蘇摩微微又停頓了一下——樓道裏充斥着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鲛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她怎麽了?”白薇皇後動容。
“是化生……”蘇摩喃喃,“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變身。”他漠然回答,“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什麽?!”白薇皇後站住了腳,不可思議。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鲛人出生之時并沒有性別,成年後才出現變身。而變身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怎麽可能一夜之間被藥性強制改變?
“你們空桑人無所不能。”蘇摩并沒有駐留,沿着樓梯繼續往下走,冷冷地譏诮,“海國覆滅後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制出了‘化生’配方,将一名他寵幸的鲛人強行變成了女子——從此後,鲛人最後的自由也不複存在。”
白薇皇後卻怔在了原地,臉色蒼白。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藥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铢,遠超一個普通鲛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蘇摩已經回到了大堂,看着那一池已經冷卻的滑膩“香湯”冷冷道,“除非是,象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将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熟悉的氣味……毒藥一般的刻骨銘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過同樣的地方?
“你知道麽?最初,青王買回我,其實并不是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為了把我獻給承光帝。”
青王從集珠坊買回了他,震驚于少年鲛人罕有的容貌,于是便有了将這個絕世美人變為女子、送入後宮以博帝王歡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麽原因,在化生池裏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這個鲛人少年卻始終并未出現任何變身的跡象!
無計可施的青王其時并不知道、甚至那個少年鲛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體內潛藏着的海皇血脈令最昂貴的藥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後,青王最終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打起了另一個算盤——三個月後,一名盲人鲛童懷抱着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頂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骜地站到了十六歲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歷史、甚至整個雲荒的歷史,也因為這個陰毒計謀的誕生而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化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經脫胎換骨——可為什麽當時那種恐懼、不安和憤怒,卻仿佛地火一樣在心底燃燒着,不曾熄滅分毫?一聞到這種滑膩的氣味,他就恨不得化身為獸吞噬掉這天地間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蘇摩雙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裏有黑暗依稀蔓延。
樓上泠音的慘叫還持續地傳來,尖利而凄慘,帶着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