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節
—那個女人喘息,眼睛裏透露出殺氣和敵意,仿佛一只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鲛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默地看着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赤水裏的毒素,至今還在不停侵蝕着自己的身體,全身的關節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努力想擡起手腕,然而連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地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觐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臺,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只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複國軍暗部的戰士,湘。”他轉頭看着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着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淩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将衣襟從肩頭拉下——
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仿佛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隐隐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仿佛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裏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着,那顆在腐爛身體裏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着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淩厲的女子,這一刻卻仿佛一個仰望着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啊……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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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見。” 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于顫抖地擡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頰——當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于确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剎那大笑起來,踉跄着撲到在他腳下,親吻着他的腳尖,那種狂喜似乎将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七千年……七千年啊,終于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将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着蘇摩,衰弱不堪的眼睛裏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将一只手掌托起:“海皇複生,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着血污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裏仿佛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室立刻仿佛風雲湧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剎那,連蘇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複國軍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将那樣的人手裏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枭的臉上露出了嘆息的表情,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于海皇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靜将寶珠按在眉心,仿佛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謝……任何一個鲛人都該這樣做……”
她空蕩蕩的眼窩裏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颔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裏,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着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着……看着……”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下身,将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于鲛人該有的冰冷恒溫,仿佛有火在身體裏靜默地燃燒。
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裏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只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裏泅游百裏的鲛人戰士,已然将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着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确,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麽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裏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裏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着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麽!——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着!別讓我、別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着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裏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于,他輕聲道。
那個字一出口,他心裏微微一沉,仿佛知道這個許諾後羁絆便會再多一層。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裏一松,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忏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後一擊裏殺我……卻沒有……她是一個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裏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忏悔!——怪只怪她怎麽會有這樣的徒兒!”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将,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着一種強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少将,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呓,“我、我該去寒洲那裏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睡吧。”蘇摩眼裏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他的手心裏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鲛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蘇摩,我們該走了。”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入了這個密閉的空間,清楚的透入,“半個時辰後,就是日月交替的時刻。”
蘇摩驀地一震,擡起頭來。
牆壁上有一個影子慢慢凸了出來,那個白色的影子,竟然就這樣穿過了銅澆鐵鑄的牆壁,走入了這個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燭光下的鲛人女子,來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蘇摩,你在做什麽?”
白光匹練般掠過,格住他下擊的手腕,她脫口低呼:“你要殺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擡起眼,看着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陡然覺得眼熟,極力回憶,“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璎郡主?!”
她失聲驚呼起來,不敢相信地望着。
百年前的種種傳說,忽然間都回響在耳畔——她努力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個空桑女子,仿佛在暗自想着什麽,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