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節
巫謝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機艙的最深處,“曠世傑作啊!”
曠世傑作?飛廉擡起眼,忽然間手裏的針就直落下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這、這是什麽?
光線黯淡的艙室深處有一塊濃重的陰影,陰影裏隐約露出一個人形。那個“人”坐在一張嵌入艙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頭,雙手安靜地分開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動也不動。
金色的椅子非常華麗,每一處細節都精雕細刻,椅背最上方甚至還垂落了一個金線編織的冠冕,正正虛扣在頭頂,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貴如王者。
然而,飛廉卻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無數的針,探入了那人體內!
走近仔細看,卻發現那不啻于一個殘酷的黃金牢籠:兩邊扶手上卻各有一道細細的金環,将一雙纖細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環下伸出無數細長的針,刺入了身體,隐約在肌膚下順着血脈蔓升出去很遠。
而那個金冠更是一個頭箍,将整個頭顱都套入,無數引針寵金冠裏探出,以各個不同角度刺入顱腦。額環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對準了眉心,刺破肌膚,堪堪停在那裏。
将金針牢牢固定在肌體上的,便是無色而劇毒的龍骨膠。
飛廉陡然覺得心驚,止不住倒退了兩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藍色秀發,他喃喃開口,掩不住的震驚——雲煥以前那個鲛人傀儡,不是已經戰死在桃源郡了麽?怎麽還會在這裏看到?
“是啊,我在禦道入口揀到了這個鲛人,真是天賜的寶藏!”巫謝難捺語氣中的興奮,“她是唯一沒有被傀儡蟲控制心髒的鲛人,很完美!任何一處的對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腦兩處,很快她就要和迦樓羅完成最後的‘合體’了!”
“合體?”飛廉轉過頭看着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來,就為了看這個?”
巫謝卻對驟然而起的憤怒毫無覺察,看着那個鲛人,眼神歡喜得幾近癡迷,仿佛一個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們這幾年來試驗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蓋以下的接駁後都死去了,只有這個……簡直太完美了!”
“瘋子。”不等對方說完,飛廉驟然吐出了兩個字,憤怒而不屑。
氣氛陡然從狂熱降低到了冰點。巫謝看着好友,眼神裏有驚訝、迷惑和委屈,仿佛一個剛奪了頭名的孩子興沖沖地歸來向人炫耀,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說什麽?!”他嘟囔着,聲音裏帶着委屈,“連師傅都誇我是天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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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令人惡心。”飛廉拂袖,神色裏透出無法掩飾的厭惡,“小謝,想不到昔日文采風流的你竟然變得比那些屠龍戶都不如!”
“屠龍戶?”貴族少年陡然皺眉,“怎麽能比!那群下賤的家夥!”
“你們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樣麽?”飛廉冷笑。
“當然不一樣!”巫謝抗聲厲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樣的。”飛廉眉間漫起冷笑,“你們都輕賤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謝一怔,随後輕輕笑了起來,搖頭:“飛廉,你又來這一套了……鲛人又不是人,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東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創造。你不會明白。”
“但願我永遠不要明白你們這些人。”飛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搖了搖頭,只是有些無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個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費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頂上議事了。”
此刻,身後的艙門忽地打開,從艙底的鐵梯上攀援而上了一個穿着短靠的工匠,束發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裏帶着油污的齒輪一個個的放好,一聲不響地幫忙開始收拾。
飛廉暗自吃了一驚:方才他們兩人争論,難道被人在旁聽到了?
“冶胄,這裏就交給你了。”巫謝卻仿佛和此人極熟,也不多問,只是将桌上的種種工具一推,然後指了指那個鲛人,“這個鲛人再過十二個時辰就該醒來了,到時候再來完成最後的接駁。好好替我看着她,注意她脈搏和心跳是否穩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個工匠點頭領命,臉上沒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謝這才回頭對好友解釋,挑起了拇指,“鐵城裏最好的工匠!”
冶胄……飛廉心裏驀地一跳。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裏聽到過。他轉頭看了那個工匠一眼,然而對方全神貫注地整理着一排鋒利的針,根本沒有看向這邊的兩個貴族。
斷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講武堂裏有過一個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謝已經洗完了手,開口:“對了,今天你來找我,又為何事?”
飛廉一怔,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雖然一時間心思複雜,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氣來,委婉地開口:“小謝,我這次來,其實是為了破軍少将的事。”
叮當一聲響,一邊整理東西的冶胄忽然頓住了手,背對着他們,陷入沉默。
“雲煥?”巫謝一驚,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樣?”
飛廉直截了當:“我想救他。”
巫謝一震:“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飛廉只覺心裏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幾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樣了,你們還想如何?是不是還想對雲家趕盡殺絕?——就像對幾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樣?!”
兩人的對話越來越激烈,冶胄卻只是重新開始整理那一堆機械,動作緩慢而鎮定。冶胄将最後一套針收起,然後細心地用龍骨膠再次塗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處關節,令身上那些已經接駁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卻在不易覺察的發抖。
“不是我想,”巫謝嘆了口氣,“而是元老院想。”
巫謝嘆息:“飛廉,我勸你不要再費心——雲煥他非死不可。”
“為什麽?”飛廉失聲,“只是沒有完成軍令而已,犯得着這樣趕盡殺絕麽?”
“呵……”巫謝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麽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強出頭了。”
他負手望着艙外,年輕的臉上居然也浮現出了那些長老才有的高深莫測表情:“非除不可啊……破軍!嘿嘿,飛廉,你其實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飛廉一時無語。
“飛廉,”已經走出了艙門,年輕的長老回頭看着他,“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這件事。此事關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獨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将去往神殿和其餘長老彙合。今晚,我們就要去神廟請示智者大人,請他賜下聖谕,将雲家族滅!”
“什麽!”飛廉變了臉色,追了下去,“族滅?!”
在兩個帝國貴族青年離開後,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檢器具的手,雙肩微微發抖——手指上被針尖刺破的地方,緩緩沁出了一顆殷紅的血珠。
“雲煥!”他低低吐出了一個名字,仿佛有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啞而激烈。然後,又是一個名字:“雲燭……”
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裏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交織着種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
那個名叫冶胄的名匠閉上了眼睛,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情緒——然而一閉上眼睛,昔年的種種就更加清晰地從眼前浮現出來:鐵城,斷金坊,素衣的女子,從流放地歸來的貧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個人……
三姐弟都從西荒流放地歸來,被赦回到帝都後都在外圍鐵城裏暫住了一段時期。
而那一段時間,是他永生難以忘記的回憶。
在雲家姐弟初來乍到、在帝都處處被排擠和孤立時,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們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經幻想過兩家人能成為親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卻被巨大的權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個雲荒的最高點。她成了聖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貧寒的弟妹也由此青雲直上,拜将封聖,一躍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權力核心中炙手可熱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帥帶入帝都時,她曾經來向他們一家人告別,說一定會回來看他們。
然而,她并沒有回來。半年後,她的弟弟也被從鐵城裏接走——他們成了被神選中的人,飛越了那兩道高高的森冷城牆,一躍進入了帝國的權力核心。
十幾年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名叫雲燭的女子。
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人生。
從年少時開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藝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