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是真的愛我嗎?》
陸言&葉北
BE.
003
葉北與陸言面對面坐在紅色膠椅上,兩人中間隔着一方大理石臺,還有一層冰冷厚重的玻璃。
再過一周就是春節,從右側嵌在牆壁上的鐵窗向外張望,能看見皚皚白雪朝着天際線綿延鋪展,冬日的陽光反在上面,視野裏一片粼粼閃閃。
這是陸言坐牢後,葉北第一次來探監。
他穿着陸言用第一筆工資給他買的羽絨服,戴了頂針織毛線帽,帽檐兒低低地壓住耳骨,遮住了一半外界的聲響。
陸言遵從條令條規,把一頭短發剃成了圓寸。
眼窩深陷,皮膚蠟黃,血絲微顯,薄唇咬破了一小塊皮,他的視線始終垂在石臺下方,原本明淨的瞳孔此時毫無波瀾。
葉北向前挪動膠椅,先一步拿起電話。
他癡癡地望着陸言,掌心貼在玻璃上,輕聲懇求道:“拜托了,跟我說句話吧。”
直到探監的時間接近尾聲,陸言也沒有擡眼去看葉北,模樣猶如一具毫無生氣的行屍走肉。
獄警瞥了眼手表,上前攙扶起座椅上的人,這時,陸言終于打破僵持,沖葉北苦澀地笑了一下。
他用嘴唇無聲地描摹出一句話,字字誅心:“葉北,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會坐一輩子牢,你就在外面守我一輩子吧,熬到老,熬到死為止。”
葉北想,這大概是陸言對他的恨,以及對他的報複與懲罰。
邁出監獄大門後,他在潔白的雪地裏踩出一沓淩亂的腳印,回想起前年冬天,陸言甘願做他的阿拉斯加,拉着雪橇載着他,向着無邊的光芒大笑奔跑。
未來明明是帶着希望的。
“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葉北每個月都會給意外身亡的少年碑前送一束百合花,還會去建在半山腰上的靜安寺為他誦經祈福。
他希望少年的來生燦爛明媚,能夠順利的長大,成家,與愛人相伴老去。
又是一年暮春,草長莺飛,監獄門前的道路兩側綴滿了無數不知名的野花。
這一年,葉北總共見過陸言四次,剩下兩次,是獄警給他帶的話,說陸言在牢裏犯了事兒,受了處罰,暫時剝奪與家人見面的權利。
因為是無期,大好年華全斷送在了牢獄裏,所以陸言對自己的一切言語、行為,哪怕更加惡劣、更加堕落,也覺得無所畏懼。
不會比這更差了。
他的生活從此暗無天日,如果這樣的日子還能稱之為“生活”的話。
陸言恨不起來那對兒夫妻。
他只恨葉北。
今天是陸言的三十歲生日,葉北給他做了一碗長壽面,裝在經常用來盛夜宵,陪着他跑夜路的那個保溫桶裏。
葉北的狀态越來越差了。
如今的身體已經離不開煙酒,每日每夜被噩夢折磨、淩遲,心裏總有個聲音在不停質問他各種問題,學着陸言的口吻。
葉北想,當初若是包庇了陸言,至少現在,他們還相愛,還有時間,興許還能期盼一下未來。
于情,陸言的那句“你是真的愛我嗎”,像一把刀割在了葉北心上,帶給他無盡的愧疚與悔恨。
于理,葉北的那句“去自首吧”,把曾經九年刻骨銘心的感情,在陸言內心輕描淡寫地抹平。
葉北坐在路牙邊,透過浮升的煙縷望向監獄大門,半晌,他将咬在唇間的煙頭夾掉,用指尖輕輕碾滅。
他從包裏掏出一張橫格紙,攥緊圓珠筆,筆鋒淩厲地在上面寫下一行正楷字。
玻璃裏側的紅色膠椅上,陸言沉着腦袋,時不時撩起眼皮睨一眼對面。
他不安地抖動起右腿,交握的拇指來回摩挲,蹭出一道深紅色的印跡。
葉北沒有出現,獄警替他給陸言捎來一張紙條。
-我愛上別人了,願你珍重。
剎那間,“去自首吧”,“我們只有這一條路”,“做錯了事就要去勇敢承擔”,這些冠冕堂皇聽起來像是為他着想,為他考慮的話,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陸言倏然弓起腰背,雙肘拄膝撐住腦袋,呼吸憋悶在胸腔。
身體裏彌漫出一股放射性的疼痛,麻意順着背脊攀爬向天靈蓋,一句呻/吟從聲帶間撕心裂肺地擠壓出來。
“葉北,老子他媽殺了你。”
我必須得出去。
這件事成了陸言往後餘生唯一的執念。
他開始嚴格遵循監獄的規定,超額完成每天的生産任務,阻止其他獄友生事,檢舉不良活動,在報紙上發表自己撰寫的文章。
他的勤奮,他的努力,讓他身上背負的“無期”,改成了“有期徒刑十八年”。
陸言把葉北的名字刻在牆上,每晚都會用指甲劃上一道,恨意也随着不斷描深的痕跡,逐漸向內遷徙,溶進血液,溶進骨髓。
十八年後,陸言出獄了。
他站在鐵門落下的陰影裏,雙手接過獄警遞來的個人物品,除了日常生活用到的那些零碎,還有一串原先出租屋的備用鑰匙。
陸言坐在公交車上,腳邊放着包,身體随着行車慣性輕微搖晃。
窗外陽光熾熱明亮,吹進來的清風裹夾着馥郁的玉蘭花香,視野裏到處遍滿了耀眼的金色浮塵。
周遭沒一處熟悉的景。
他捏住兜裏的鑰匙,冷硬尖部頂着拇指指腹。
陸言不确定葉北還是不是住在那間房子裏。
下了公交,他一手拎包,一手插兜走向小區,步履不停地邁進陰暗逼仄的樓道,一節一節踏着水泥臺階,透過蜿蜒盤旋的樓梯縫隙,看向那扇棕紅色的木門。
這是他記憶裏唯一沒有變化的地方。
陸言站在門口的腳墊上,鞋底蹭過熟悉的質感,鎖頭沒有換,鑰匙插/進去毫不費力。
他輕輕轉動手腕,“啪嗒”,心跳猛地連撞一拍,陸言小心翼翼将門推開,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眉間的痕跡漸漸加深,目光在屋內逡巡一圈,他已經記不太清很多細節擺設,但大致的家具位置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陸言脫掉鞋子,光腳走到沙發前坐下身,食指勾過來茶幾上的煙灰缸,掏出煙包揀起一根含進嘴裏。
電視機屏幕映出他蒼老的臉,枯黃的皮膚揉着幾道細小的皺紋,無神的雙眼深邃幽暗,鬓角有幾根發絲由黑漸灰。
他從日落坐到星夜,又從星夜坐到黎明,就算可以不顧及饑餓感,他也不得不起身下樓一趟。
沒有煙了。
整整十二個小時,陸言滿腦子想的都是葉北,他攥起拳頭,骨骼突棱在手背,巴不得立刻就将人生生撕碎。
前腳剛邁出門檻,對面住戶的門開了,一個老人抱着一只博美,鼻梁上架了一副銀邊花鏡。
陸言漫不經心地擡起眼皮,忽然一愣,僵在了原地。
比他更驚愕的,是宋阿姨。
她直勾勾地盯着陸言的臉,眼眶緩慢濕潤,嘴唇發顫地輕呢出一句:“你是……陸言嗎?”
宋阿姨把陸言拉進自己家中,從冰箱冷凍室裏拿出昨晚剛包好的,豬肉芹菜餡兒的餃子,下鍋煮了三十個,配一碟兒加了些辣椒油的香醋汁。
陸言囫囵将又圓又胖的餃子吞下肚,舒坦地呼出一口氣,吃完後,他攏起竹筷搭在了碗沿兒上。
喉結上下一滾,陸言躊躇着,到底還是先開了口:“阿姨,葉北呢?”
宋阿姨偏了偏頭,緩緩閉上眼睛。
“小北他……苦啊。”
葉北就快要熬不下去了。
他接了好幾個編程項目,沒日沒夜地守着電腦,存款的數額逐日遞增,精神狀态卻搖搖欲墜,瀕臨崩潰。
他睡不着覺,經常在半夜情緒失控,有時哭,有時笑,更多時候是幹坐在沙發上,無意識地念着陸言的名字。
他想再見陸言一面。
當他攢夠了買房子的錢,終于把他和陸言的身份從“租戶”變成了“業主”,葉北望着撒了一地的銀白月光,沒有遺憾了。
他開始出現了幻覺和幻聽。
某天夜晚,葉北在窗外聽見了陸言的聲音。
他穿上陸言買給他的衣服,欣喜若狂地跑到窗邊,昏黃路燈下有一道颀長的身影,那人抱着一束玫瑰,沖他微笑,向他招手。
那是他和陸言第一次約會時的光景。
葉北激動極了,他扒住窗沿,前傾身子,朝陸言喊道:“我馬上下來,你等着我。”
轉過身後,他突然害怕了,倏地回頭望向站在光影裏的陸言,他怕自己的視線只要一離開,對方就會消失不見。
于是他踩上窗臺,微笑着,義無反顧地向他走去。
宋阿姨抹掉眼角的淚,對陸言說:“當小北囑咐我,讓我每周幫他收拾一次屋子時,我就應該想到的。”
“我早該想到的。”
陸言紋絲不動,仿若雕塑,盯着一處虛空安靜地聽。
“小北給你留了東西。”宋阿姨拍了拍陸言的手,“放在卧室床頭櫃的抽屜裏了。”
“好孩子,去看看吧。”
陸言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家。
他站在灑滿陽光的卧室門口,虛弱無力地靠向門框。
喘息片刻,陸言挪動腳步,來到床頭櫃前,虔誠地跪下身體。
他将抽屜拉開,裏面放着一本大紅色的房産證。
陸言哆嗦着手,顫顫巍巍地捧起它,寶貝地翻開,一張紙條從裏面滑了出來。
在看到上面淩亂不堪的字跡後,陸言重重地歪倒在地,抱住腦袋,張開嘴巴放聲痛哭。
那是葉北在患上重度抑郁後,寫給陸言的一封信。
簡短卻深情。
[親愛的陸言:
當你看到這張紙的時候,我應該就能放心了。
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一定要好好珍惜。
健康地活到一百歲吧。
愛你的,小北。]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謝謝大家讀完我這本小短篇。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