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餘夢

後來,他掙開了我綁他的繩子,一劍劈開了綁他的椅子,劍鋒一轉,又差點一劍劈了我。

他說,“明黛,我就是死,也不會碰你一個指頭!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這事不知怎麽傳揚了出去。誰都知道,明家小女兒沒羞沒臊追着當朝護國将軍跑,還不要臉面地給男人用了那種藥。

朝上同僚面前,爹爹至今仍擡不起頭。

我當時氣他恨他,可這些過後還是忍不住喜歡他。

可現在我似乎能理解他了。莫說那樣的明黛他不會喜歡,就連我自己,如今回想起來,也鄙夷厭棄得很。

這樣的姑娘,換做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喜歡吧。誰娶了明黛,無疑誰就淪為當街笑柄。

所以,他總是避我如猛獸,不願與我有半點牽連。

我打開沈靂虛扣在我脖子上的手,同他說,“沈将軍,就算藥是我下的,可我這次也沒綁你不是,深更半夜,你自己跑我房間裏算怎麽回事?不怕人笑話了?還是說,不認得去煙柳巷的路,需我給你引路?”

口渴得難受,我從床上溜下來,繞開他,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絲毫不擔心,就算他中了藥,就算我一絲不挂在他眼前,他也不會将我怎樣。于是也沒趕他,就随他在房裏站着。

一杯水下去,沒那麽渴了,我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

“沈将軍,我要是給你下藥,也該是要你命的毒藥。或者,趁機替宋征讨回他的雙腿。”

“呵,那個逆臣賊子!”

我放下茶壺,覺得他身上酒氣濃郁得有些刺鼻,便順手推開了窗。窗外月華正濃,将軍府裏只剩了一路夜燈,橘黃色的微芒,一片靜好。

與侯府不同,侯府裏的燈火,要做到徹夜通明,亮如白晝,半盞不能熄。看那意思,好像是燈盞一滅,就會有誰趁黑來犯。明亮燈火照亮了庭院,也照出了侯府的人心惶惶。

“逆臣賊子又如何?我早就将他視作可托付終身之人。承蒙他不棄,肯要劣跡斑斑的明黛。我既視他為夫,夫君之仇,難道我不該替他報?”

沈靂步步緊逼,直至身後便是窗臺,我退無可退。他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我又說了什麽謊話,有什麽陰謀。

可遺憾的是,這次真沒有了。我是真的想殺他。

“明黛,此處沒有別人,我再問你一次。你在侯府待了三月,可是有人欺負了你?”

這話他問過許多遍了,我忽而覺得有些好笑。

“沈将軍可是覺得,我不追着你跑了,是因為受了欺負?沈将軍這邏輯有些意思,也不知是如何做的太子師。”

沈靂這人着實奇怪,他既說自己中了藥,又不急着給自己解。

他窗臺上擺着一盆不知名的植物,我就着月光,順手掐下了一片葉子。一片鮮葉還未碾碎的功夫,他竟然将我的被子往裏一掀,騰出了些地方,幹脆在我床畔坐下了。

“呵,沈将軍這是什麽意思?”

将随身佩劍往桌上一放,女兒家的繡床邊上,他坐得筆直。

“不是說要替他讨回一雙腿?我就在這裏,你砍吧。”

沈靂這一出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我靠在窗臺上,這回輪到我看他了。他什麽也不說,只是坐着。

“沈将軍此言當真?肯讓我沾這大便宜?”

親手斷了護國将軍的雙腿,可不是個大便宜麽。

窗邊站得久,覺得風露愈濃,涼意透單衣。我掩上窗戶,走到他跟前,伸手欲探上他的額。

他反應何其快,一下握了我的手腕。

“沈将軍怕什麽,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發燒了。”

他一下扔開我的手,“機會只有今夜一次,若是錯過,讓我碰到宋征,一樣要殺!”

“你!”我轉身摸起他的劍,“你敢動宋征,我就敢要你的命!”

他那劍竟如此沉,我需雙手使勁拿着才行。

他看我拿着劍晃悠悠的樣子,冷哼一聲,巋然坐在床前。

“好,明黛,今夜我便看看宋征在你心裏究竟重幾何。”

劍鞘落地,我舉着他的劍,仇人就在眼前了,我卻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沈靂微一擡眸,伸手往自己腿上一指,“這兒是腿上關鍵一穴,你瞄準了,一劍砍下來,我一定再也站不起來。”

明明才喝過水,口中又幹渴得厲害。我将舉着的劍放下,轉身又慌忙摸起了小茶壺。

身後傳來他的冷笑聲,似乎在笑我沒出息。

灌下兩口水後,我将桌子一拍。

“沈靂,我若斷了你雙腿,豈不是連累得爹爹和姐姐也走不出這将軍府了?我要你修書一封,放爹爹和姐姐離開。”

沈靂起身,“原是擔心這個。行,我寫給你便是。”

一側小案上就有筆墨。沈靂掌了一盞小燈,就着昏黃燈光,不出片刻便寫好了。

我将那張紙拿過來,他的字整齊筆直,端然好看。紙上墨香未幹,沁人心脾。

他似乎怕我忘了,又将自己膝上穴位一指,道,“看準些,往這兒砍。”

“好,沈靂,你欠宋征的,我今日都替他讨回來!”

寒鋒還未落下,房門被人推開。

我被人從身後推了一把,手中劍有些沉,一時不妨,轉身之際,劃過身後人。

那人嬌嬌氣氣輕呼一聲,我才看清了,剛才沖進來推我的人,是姐姐明瑜。此時她的胳膊被我劃破,正滲着血。

她大概是真的喜歡沈靂吧,顧不上自己的傷,先去問沈靂,“沒有受傷吧,明黛她一時沖動,你不要怪她-----”

如此識大體,又體貼溫柔的姐姐,怎能讓人不愛。

我不曉得是誰如此恰到好處驚動了爹爹和将軍府裏的人的。這麽會兒功夫,爹爹和沈安都到了。

沈靂将明瑜扶起來,吩咐道,“沈安,叫大夫!”

爹爹上前,高高揚起手。我挨了此生第二個巴掌。

爹爹氣得雙手發抖,指着我道,“你這孽女,當真要謀反不成!還傷了你姐姐!”

“這世上,除了我娘,誰都沒有資格打我!就連爹爹你,也沒有資格!還有,爹爹行走禦史臺,不問緣由,動辄巴掌伺候,可還有一點禦史的修養與頭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爹爹為了與所謂反賊劃清界限,巴上沈靂,保住官位,是非可以不分,黑白也可以混淆?若是如此,娘當真是看錯了人!”

“你,你,沈将軍深更半夜在你房裏,你拿着劍要做什麽!還有什麽好問的,你當我瞎不成!”

大夫将姐姐的傷處理好。姐姐起身,去安慰爹爹。

“爹爹,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還請姐姐說清楚,什麽不是第一次了?”

姐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立着的沈靂。

“非要我将話說清楚麽?明黛,誰不知道,你勾引沈将軍,給沈将軍用藥-------”

是啊,明黛不擇手段勾引沈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爹爹身子一顫,竟朝沈靂行了大禮。姐姐見勢,也跟着跪在一旁。

“爹,你別跪他!”

我去扶爹爹,卻被他推開在一旁。他執意要跪沈靂。

“養女不肖!望沈将軍見諒!”

沈靂親自将爹爹攙起來。

“如此大禮,叫沈靂如何敢當。明大人誤會了,今夜來這裏,是沈靂一人所為。是因為突然想起些事要問她,所以并不幹明黛的事。”他又吩咐道,“今夜之事,誰若敢傳揚出去,斬。”

他以為,這時候說些好話便有人領情麽?

我摔門而去的時候,依舊能聽見爹爹在身後罵我的聲音。

夜涼如水,有将軍府裏的下人認出我來,道了聲,“二小姐”便匆匆而過。餘下身後一片議論聲。

明裏,聖上命明家住到将軍府來。可我知道,實則是另一種方式的囚禁和監視。因為反賊宋征的下落,只有我可能會知道。

我是在琉璃小湖旁遇見太子的。

太子手裏拿着一柄樹枝,飛身而起,手中樹枝掠過如鏡湖面。漣漪蕩開,劃破一池月光。

我在湖邊堤邊柳下一站,他将手中樹枝一收,矯燕一般,從湖面落到我身邊。

“明黛!早就聽說你今日來了将軍府,白日裏一直在軍機處忙,也未能來看你!”

我朝他福身行了個禮,“見過太子。”

他将樹枝丢在一旁,拍了拍手,有些詫異,笑問,“明黛,你何時與我這般客氣了?往日可都是直呼本太子名諱,直言春城的。”

當今太子陸春城,一早拜了沈靂為師,在将軍府裏并不為怪。

“往日的明黛,不懂規矩,給太子添麻煩了。”

這太子為人謙和有趣,我認得的人裏頭,他從未說過我一句不是。或許是身居高位,自然無所畏懼,在所有人避我不及的時候,這太子依舊敢大庭廣衆之下與我談笑。

“這麽晚了,太子怎麽還不回府?”

他與我沿湖緩緩走着,“嗨,還不是因為笨。”

“笨?”

他點點頭,“嗯,師傅今日教了我三招,說是能于陣前擊敵,亦能逃命。師傅命我ri落前練好,可這都什麽時候了,我一招都沒參透。怎麽還有臉面回去睡覺?”

“太子勤勉,非常人可比。”

堤柳盡頭,月華正濃。太子忽然停了下來。

“明黛。”

“嗯?”

他目光落在我左邊臉上。我忽然明白他為什麽不走了。臉上還火辣辣地疼,伴随着麻木腫脹的感覺。

我碰了碰自己的臉,說,“讓太子見笑了。”此處無人,太子低聲同我說,“方才有幾個下人經過,我大概聽說了一些。明黛,我信你。”

“你信我什麽?信我沒有給你師傅下藥?”

太子一怔,想是不料我一個女兒家,能将話說的如此直白。

“嗯。師傅為人,我再清楚不過。莫說無人能強迫他,何況這是在将軍府,他的家裏。他能識毒藥百種,又怎麽會能輕易讓自己中這種低劣的東西。還有上次你綁他那回-----”太子頓了頓,又笑說,“那麽輕易就讓你得手了,也定是他自願!”

“你是說,他明知道我在他喝的茶裏下了藥,還自己喝下去,然後任我把他綁回家?”

這大概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也不知這太子是不是天真得有些傻裏傻氣。哪裏有人會甘願讓自己深陷如此尴尬境地的。

我實在是擔心,若将來讓這傻乎乎的太子執掌天下,天下會變成什麽樣子。這太子要學的怕不是武藝,而是該多念幾本書長些心眼,或者見見世道荒亂,人心險惡。

“明黛,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他忽的敲了我的頭一下,“又要說我傻是不是?唉,我同你說的話,你總是不信。你可知,從招式間就可以窺見人心?我與師傅朝夕相處,他的招式和套路我雖未學透,可也是知道一二的,我怕是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你被擄到宛宋城的時候,他忽然就犯了頭疼失眠,連朝也不去上。宮中禦醫輪番上陣,誰都治不好。直到我設法谏言,讓父皇同意強攻宛宋,你猜怎麽着,他頭也不疼了,也不失眠了,瞬間有了精神,連夜親繪地圖,排兵布陣,馬不停蹄帶人直奔宛宋去了。”

這太子有個毛病,極其愛絮叨。每次我遇上他,他都要與我說些有的沒的。什麽誰家的狗咬了誰家的雞,這類小事他也要絮叨個沒完。從宛宋回來後,我發現他這毛病越發嚴重了。

我打了個呵欠,“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睡了,太子請自便吧。”

“哎,別走啊明黛,再與我聊會兒!”

将軍府裏轉了小半圈兒,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房裏燈熄了,他們都該走了吧。

将門推開,才知道我錯了。沈靂這人,極其難纏。他竟還在案前坐着。

“你怎麽還沒走?”

他起身,将我身後房門掩上。從袖裏取出一個瓷瓶來,瓶口一開,瞬間可以聞到一股清涼之氣。

那味道,像極了夏天蟬院裏,奶奶種的那株薄荷,沾着晨露,迎風一嗅,沁人心脾。

他将藥瓶遞與我,“這藥宮中禦制,專供軍用,涼血消腫有奇效。”

我将藥瓶接了,問他,“宮中禦制?”

他點點頭,意思是要我塗在臉上。

我手上一松,小瓶子在他面前落地,清涼之氣瞬間彌漫開來。

“可惜了,這麽好的藥,明黛無福消受。臉既然腫着,那就腫着吧。”

或許我天生不讨人喜歡,此時覺得壞人好意的感覺竟是如此暢快。尤其這人是沈靂。

我以為,他又要發脾氣。誰知,他上前幾步,與我說,“害你受了委屈,你若還不能出氣,這一巴掌,你可以打回來。”

他竟讓我打回去,這倒是新鮮。

我作勢擡手,他竟真的站在我面前,半步未躲。

我将手放下,“一品護國将軍,堂堂太子師,我怎敢打你呢。我若是真的打了你,姐姐怕是又要沖進來同我拼命了。我困了,沈将軍若是無事,可以走了。”

原以為,說完這話,他就該走了。誰知他站了半天,又問,“你當真還想着宋征?”

“瞧沈将軍這話說的,他是我夫君,我不想他想誰?”

“明黛,他說的娶你,不過一句戲言,你也當真!”

“戲言還是諾言,宋征清楚,我也清楚。他是待認真待明黛的人,一諾千金!”

此言一出,沈靂果然卸下了道貌岸然的僞裝,露出了本來面目。

“好,那你肯定知道他在哪裏了。說出反賊的下落,還能保你一家性命!”

想他如此一番周折,今夜到了我房裏,不過是為了問出宋征下落。

我上前幾步,覺得他身上酒氣依舊濃郁。

“沈将軍想知道他的下落?那我告訴你。”我指指自己胸口,“沈将軍看好了,宋征他一直在明黛心裏,哪兒也沒去。”

“你!”

他總是如此莫名暴躁易怒。雞毛蒜皮的事情也要發脾氣。

被他掐着脖子後退,腳下踩到了剛剛傾在地上的禦制傷藥,一個不穩。沈靂絲毫沒有要松手的意思,單手掐着我的脖子,重重往身後榻上一按。

“沈靂,你就是掐死我,也別想知道他在哪!”

“好,那我今夜就先掐死你!”

他說着要掐死我,可箍着我脖子的手未曾用力,不知怎麽撕扯起了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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