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往事如斯
辰時已過,山間的霧氣漸漸散去,和煦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落到地上,為寂靜的深山老林平添了幾分溫暖與亮色。
賀千妍不自覺地斂着細眉,跟在蕭勁後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卻并沒有抱怨他意外将她帶到了這山路崎岖的地帶。哪怕是她因多留意了身前人而忽略了腳下接着一不小心差點跌倒之後,她也仍是沒有因此而生出埋怨來。
所幸今日的蕭勁雖比平時遲鈍了些許,卻也好歹在她自個兒拿手扶住樹幹後就立馬停下了腳步,回身跑到了她的跟前,問她要不要緊。
賀千然輕輕揉了揉自己的膝蓋,一語不發地對他搖了搖頭。
可實際上,她已經幾次話到嘴邊,最終都給咽了回去,因為她不曉得自己要以什麽立場來向他發問。
不過,這一刻,她似乎突然就按捺不住了。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話音剛落,蕭勁就不由自主地一愣。他看着女子雙眉微鎖着與他對視,眼神裏沒了往日裏怪他不夠正經的不滿,倒是多了少許擔憂之色。
他忽然就咧嘴笑了。
須臾,男子噙着笑意望向四周成片的林子,似說笑更似認真地感慨道:“我就是突然發現,自己這二十多年來,活得太随性了。”
賀千妍不明就裏地瞅着他,聽他冷不防惆悵地嘆了口氣。
“去過那氣派的皇宮我才知道,自己是有多不求上進。”
這話的言下之意,賀千妍算是聽明白了——可是,他就是在為這種事情傷神嗎?
誠然,她賀千妍雖然一出生就貴為郡主,從小便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她并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就一定是最好的。也許有人會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她“站着說話不腰疼”,可她是當真認為,功名利祿終究是身外之物,能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只有粗茶淡飯,那也比錦衣玉食卻舉家不和又成日勾心鬥角要來得強。
而蕭勁,說實話,雖然不太待見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她卻一直以為,他是跟她一樣不重名利之人——大概正因如此,她才從未打心眼裏排斥過這個人。
然而,他現在卻要告訴她,自己覺得如此過活委實有些頹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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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忽而不知是何滋味的女子似乎可以理解對方的想法——畢竟,在絕大多數人的眼中,一個男兒胸無大志,不曉得千方百計地升官發財,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不知道是該贊同還是反駁,賀千妍注視着蕭勁面帶微笑的側臉,見他自顧自地轉動脖頸,對着她話鋒一轉道:“你小時候過得開心嗎?”
賀千妍愣神,卻很快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地望向遠方,不答反問:“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看你跟你爹的關系好像不太好,你娘又……”蕭勁不賣關子也不避諱,直接就道明了自己如是詢問的緣由之一。
大約是他今日一改嬉皮笑臉的表現博得了賀千妍的好感,又或許是他的反常的确是讓她有些擔心,賀千妍聞言并不責他多管閑事,也不反感他這麽一個外人冷不防就問及了她的家事,而是情不自禁地吐息了幾下,悵然道:“你看出來了。”
“那麽明顯的事兒。”蕭勁輕笑一聲,耐心等待着她的下文。
不知何故,他總覺得,她不會回避。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男子就目睹女子若有若無地勾了勾嘴角,随後悠悠地開啓了朱唇。
“我娘十六歲就嫁給了我爹,那時候,他們兩相情悅、心有靈犀,但是好景不長,娘嫁進賀家整整四年都始終無出,府裏府外的閑言碎語多了起來,兩人之間的矛盾争執也多了起來。就在這時,我那好姨娘孫氏設計,趁我爹酒醉之時懷上了他的孩子。爹太想要個子嗣了,就将其納為妾室,讓她為他生了個兒子。娘很傷心,很難過,幸而老天有眼,又過了四年,她終于懷了我,算是争了那口氣。只可惜……物是人非,這個時候,我大哥都已經五歲了,孫氏也已經在我娘跟前晃悠了六年不止。你說,我爹跟我娘的感情,還能夠回到從前嗎?”
言說至此,賀千妍已然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身旁的男子,而蕭勁也已皺着眉頭注目于她的容顏,一時間只能以沉默應對。
“當時我還小,誤以為自己的爹娘就跟別人家的爹娘一樣,恩恩愛愛,相敬如賓。而他們在我面前的一舉一動,看起來也确實如此。可是,當我慢慢地開始懂事之後,我才發現,娘的心裏,其實都是怨,都是恨。昔時,她是風華絕代的骊珠長公主,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她那麽高貴驕傲的一個人,卻為了心愛的夫君忍氣吞聲,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磨平了棱角。甚至于……她還從小教導我,讓我不要學她那不服輸、不饒人的性子,要懂得什麽叫‘善利萬物而不争’,要做一個溫婉柔順的女子……呵,如今想來……”
全都是笑話。
最後的五個字,賀千妍沒能說出口,她分不清這是因為她說不出口,還是因為她不願意這麽說。
然而,默默傾聽的男子卻如同讀懂了她未有言說的部分,遲疑了片刻,他終是忍不住輕聲道:“你也怨恨你爹嗎?”
賀千妍聞聲面色一凝,卻只抿着唇不置可否。
她的母親,是因為多年的憂思郁結才早早地離開了人世,說她一點兒也不怪她的父親,換做她自己,也決計無法承認。
只是……
“興許你心裏一直在怪他。”尚未待女子作出回應,她的耳邊就忽而響起了對方平靜的聲音,“可是,你終究是選擇了尋醫問藥,想方設法要治好他的病。”
話音未落,聽懂其所言何意的賀千妍業已禁不住心頭一緊。
這些連她自己都不願去觸碰的心思,他卻就這麽直言不諱地揭開了。
但是……但是啊……
賀千妍驀地側過腦袋,與說話人四目相接。
“因為,他沒資格這麽快就随我娘而去。”
是的,她要他活着——活着,才會追悔莫及,才能體會母親離世前所承受的悲苦。
這樣想着,這樣堅定地告訴自己,她也才可彌補年幼無知時未能對娘親盡的孝道。
事情,就理應如此。
想着想着忽然就微微紅了眼眶,賀千妍忙不疊從思考中抽離出身,別過腦袋避開了蕭勁的目光。男子見狀也不窮追猛打,只不着痕跡地嘆息一聲,便也随之望向了別處。
不過沒多久,默不作聲的他還是毫無預兆地張開了嘴:“你爹娘這般,倒是沒有影響到你。”
将欲沉浸到回憶中去的賀千妍聞言猝然還魂,一雙清明的杏眼炯炯有神地注視着男子的眉眼。
“你看,你那麽急着想要嫁到李家,就好像自己絕對不會碰上同樣的遭遇。”不料下一刻,她就聽到了蕭勁煞有其事的這番說辭,令她登時就變了臉色。
“你這話什麽意思?”是在咒她嗎?
“我當然不是希望你跟你将來的夫君不和。”眼瞅着對方先前的擔憂與惆悵之色這就一掃而空,轉而換上了一臉叫人再熟悉不過的不滿,蕭勁下意識地就解釋了一句,“我只是覺着,一個姑娘家,嫁人前要是不把眼睛擦亮些,等到将來生米煮成熟飯,那可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慕則不是那樣的人。”盡管蕭勁說得無比正經又情真意切,仿佛當真是在給她十分重要的建議,但由于他說的話涉及到她的青梅竹馬兼前世裏的夫婿,賀千妍還是免不了當場出言反駁,“還有,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不要總是以惡意揣摩他的為人。”
“我哪裏以惡意揣摩他的為人了?”他還什麽都沒說呢!更何況,那個李慕則他……
面對賀千妍斬釘截鐵又義正詞嚴的駁斥,本來怎麽都提不起勁來的蕭勁遽然間就被激發了鬥志。
無奈一陣激憤剛要化作語言沖出咽喉,與女子直直對視的他就冷不丁偃旗息鼓了。
他還不能說——至少現在還不能說。
又氣又急之下,覺着自個兒就快要憋壞了的男子龇牙咧嘴地撓了撓頭。
眼瞅着蕭勁似乎是“不攻自破”——又變回了平日裏那個沉不住的他,賀千妍原本生出義憤的心竟鬼使神差地平靜了一些。
看來他是沒什麽事了。
隐約覺得自己貌似是白操心了一場,賀千妍側目瞥了蕭勁幾眼,作勢就要舉步朝前。
“哎呀……哎呀算了算了,我們不聊這個了。”聊了,他也不能說實話,指不定還把自己給憋悶死。
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姑且放棄,蕭勁硬生生地終結了由他親自挑起的話題。孰料恰恰正是他的這一做法,讓賀千妍沒一會兒就意識到,分明是他先問及她的童年時光,到頭來,她非但沒能從言談間探得他如此發問的原因,反而還扯着扯着,扯到她跟李慕則的親事上去了。
依舊沒鬧明白卻因此而萌生了一股子別扭的感覺,賀千妍的犟勁突然就冒頭了。她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上了徑直往前走的蕭勁,也不去糾結方才那偏離正軌的話題,直接快刀斬亂麻,問他究竟是怎麽了。
可惜這家夥卻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似的,以一句“不就是随便聊聊嘛,這麽認真做什麽”為由,看也不看她一眼,就把她給敷衍了過去,氣得賀千妍忍不住當場作出了一個決定:從今往後,她再也不要替這不着調的蕭勁多擔心半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