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日頭漸漸爬了上來,南方的小鄉村,溫度要比原來呆的地方高出不少,穿着那樣厚重的一身,其實有些熱了。
黎棠手裏拿着兩件外套,從醫院的某個診室走了出來,走向呆呆坐在入口處一拍座椅上的吳東。
“是真的,吳東。”黎棠在吳東面前蹲下來,微微擡起頭,看着吳東的臉,哄小孩似的說道,“我又去确認了一次,你媽媽一直都是有被好好治療的。只是……只是開始接受治療的時間已經是肺癌晚期了,你也知道的,能挺過來的概率本來就不大了。”
他看着吳東的臉,感覺他此時此刻好像在哭,可臉上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黎棠下意識地伸出手,捧着吳東的右臉頰,用指腹輕輕揉了揉他的傷疤。
他看着吳東的嘴唇有些發幹了,立馬掏出一瓶水來,幫他把瓶蓋擰開遞了過去,就差幫吳東喝了,“來,渴了嗎?”
吳東沒接水瓶,只是眼中帶着困惑,看着黎棠,幹澀地問道:“我是不是做錯了?”
“……什麽?”
“我是不是不該走。”吳東慢慢說着,聲音有些發抖,“我是不是該用最後的這點時間多陪陪她。”
黎棠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心裏也特別堵。
“我還想着等以後穩定了,把她帶出來,讓她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吳東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我甚至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黎棠站了起來,将水放到一邊,雙手環住坐在椅子上的吳東,讓他緊緊貼着自己的胸膛。
“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黎棠的聲音在充滿消毒水味的空曠走廊有些微微的回音,而吳東隔着胸膛聽着,覺得這樣的聲音有些奇妙。模模糊糊的,隔着肌肉與肋骨,他能聽見黎棠有力的心跳聲,和可以放緩的說話聲。
“吃飽了,咱們再好好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麽。好不好?”
黎棠話音剛落,胃就見機行事地咕嚕了一聲。這聲音黎棠自己都聽得清清楚楚,将腦袋靠在黎棠胸膛上的吳東肯定聽得更清楚。
黎棠覺得有些尴尬,正要說些什麽,便聽到吳東開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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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吳東将腦袋埋在黎棠胸膛錢,悶悶地說。
“這家粿條店,以前我常常……跟她一起來吃。”
小小的店內,地板和桌椅都被擦得亮堂堂,老板娘很快端來兩碗粿條就又去忙活了。兩個人從身材到顏值全都太惹眼,老板娘一邊忙活還一邊偷偷探出頭來瞄兩眼。
“便宜,好吃。”吳東說道,“開了很多很多年了,去年,老板把店賣了,才稍微漲了一點價。但可能湯底的配料什麽的也賣給了新的老板,所以味道還是一樣的好吃。”
黎棠也不插嘴,也不催促他快些吃,只靜靜聽着吳東說一些好似無關緊要的廢話。
“不過……其實也不算經常來吃。”吳東又說道,“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家裏。後院裏有養雞鴨,也有小小的一個菜園。我最讨厭吃上海青,喜歡吃生菜和油麥菜。她都記着。”
黎棠将吳東碗裏的湯水舀出來小半碗,吹了吹,遞到吳東手裏。
吳東喝了兩口,繼續道:“她不肯讓我幫忙幹農活,我就幫她做家務。可初三和高三的那兩年,她連家務都不肯讓我碰了,她說我的手是要用來拿筆的,不是用來做這些的。”
吳東說到這兒,便不再說了,低着頭吃完了一大碗粿條,連湯都喝了個精光。
黎棠看了看放在桌上有些劣質的紙巾,想了想,從自己包裏摸來摸去,竟然叫他摸出一包紙巾來。他抽出一張,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替吳東擦了擦嘴巴。
吳東的表情平靜得有些不大正常,黎棠想說些什麽緩和一下這樣僵硬的氣氛,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能說些什麽。
好一會兒,黎棠才小心翼翼試探道:“接下來,你想幹些什麽呢?”
黎棠輕咳一聲,緊跟着補充道:“我都陪着你。”
吳東愣了愣,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頭,跟忽然想到什麽似的,說道:“我想……種一棵樹。”
那一年那一天的回憶忽然如潮水似的,全都湧了上來。
“對啊,拍遺照。”吳多福對着鏡子,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趁着還不算太老的時候把遺照拍好了,到時候用的就是我最漂亮的一張照片。”
小十幾歲出頭的吳東有些一言難盡地看着吳多福:“你不是最忌諱這種事情嗎,我之前不小心說個‘死’字你都要呸呸呸的。”
“呸呸呸!”吳多福說道,“瞎說什麽?那不一樣。”
吳東莫名的有些沉重起來,就這麽愣愣地瞅着吳多福。
“幹嘛那個表情看着我?”吳多福覺得有些好笑。
“……我不要你死。”吳東倔強地抿着嘴,眼睛裏頭已經有了淚花。
吳多福只好笑着走過去蹲下來,給吳東擦了擦眼淚:“東東啊,媽之前也害怕。”
吳東愣愣地看着她。
“媽再怎麽長命百歲,也要比東東先走的。媽一直在想啊,我要是走了,東東孤零零的一個人該怎麽辦呢?這臭小孩又不愛交朋友,性格又不好,唉,太讓人發愁了。”
吳東倔強地別過臉,用袖子亂七八糟地給自己擦了擦眼淚,抗拒道:“呸呸呸,不吉利,不許說了。”
“但是東東啊,你聽媽媽說,”吳多福認真道:“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那一條路要走,媽媽比你更早開始走,肯定也要比你更早結束呀。”
吳多福想不出太好的詞彙來形容,只好反反複複地用這樣簡單的語句安慰着。
末了,吳多福還十分輕松地說道:“東東,媽給你個任務啊。”
“……什麽?”
“媽走了以後,你幫媽種一棵樹好不好?”
“啊?”
吳多福看着吳東,笑道:“不要花錢請什麽亂七八糟的送葬隊伍,也不要花那麽多錢請酒宴——你看,咱們村那麽多老人,活着的時候被這樣唾棄那樣唾棄,死後反而這樣大張旗鼓的,不就是做表面功夫給別人看嗎?媽不要這個,媽只想用骨灰種一棵樹,就種在咱們後山,好嗎?”
吳東怔怔地從回憶裏出來,看着粿條店的大門口。
老板娘的六七歲大的兒子背着大大的書包,一颠一颠地走進了門,一邊走一邊嘴裏還亂七八糟地念着新背的唐詩。小孩将書包往沒人坐的座位上一扔,然後就一邊嗷嗷叫着“媽媽媽媽媽媽——”一邊撲進了廚房。
黎棠覺得這個時候可能不太适合讓吳東繼續在這兒呆着,便當機立斷開口道:“那我們走吧,先回家,帶我去後山看看,好嗎?”
吳東平靜地點頭,說好。
黎棠一邊跟着吳東走,一邊分神看着手機,一邊還要防着吳東發現他在看些什麽。
“至親離世的心情是什麽樣的”、 “相依為命的人死了怎麽辦”、“如何轉移至親死亡的朋友的注意力”。
黎棠這樣三心二意地在鄉間的路上走着,一個不小心磕到了路邊的石頭,踉跄了兩下,竟然直接摔了下去。
這也不能怪他。昨天一晚上沒睡,又這樣忙前忙後的忙到了大中午,心裏裝着事情,狀态又差,摔一跤怎麽了?
黎棠一邊覺得沒面子,一邊在心裏恨恨地給自己辯解,然後清了清嗓子,正打算開口給自己這狼狽的一跤找借口,便看見吳東沖自己伸出了手,臉上終于出現了相對而言比較生動的表情了。
吳東跟看着傻子似的對着黎棠關懷道:“摔哪了?疼嗎?”
黎棠看着吳東的表情,一邊伸出手,任由吳東将自己拉起來,一邊忽然有種福至心靈的感覺。
他想起剛才手機查到的一點兒內容——
“讓自己忙碌起來,忙起來就能暫時忘記悲傷。”
等吳東将吳多福的骨灰安置好,似乎就沒什麽可忙的了。吳多福走了,黎棠要開口喊他回去工作,吳東也不大可能會答應。
怎樣才能讓吳東忙起來?黎棠看着幫自己拍灰的吳東,默默地思考着。
到了吳東家裏,黎棠先說自己要去洗個澡,把衣服脫得只剩一條內褲後在浴室裏頭嚷嚷:“吳東——水怎麽開啊——”
吳東在外頭教他:“熱水器旁邊有個紅色的開關,先順時針轉一下。”
浴室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又傳來黎棠求救的聲音:“啊?什麽?順時針是哪個方向——我不會弄啊!好——冷——啊——”
吳東正捏着手機看着淘寶選樹苗,聞言便将手機扔在一旁,提着一口氣進了浴室。
他一進門,看着黎棠這幅只穿一條內褲的模樣愣了愣,然後有些無奈地伸手擰開了紅色開關。
“好了。”吳東剛說完,正打算走,便見黎棠十分眼疾手快地将花灑的開關直接擰開,兜頭就灑了兩人一身的水。
吳東飛快地關了花灑,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黎棠。
黎棠則是一臉的無辜,微微低着頭,歉疚地看了吳東一眼。
那模樣讓吳東忍不住想到,那條以前經常來他家偷雞蛋的土狗大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