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吳東走出房門,看着隔壁的小洋房。

三層的小洋房,大約是近幾年剛裝修的,有吳多福家的一層小平房來襯托,顯得更為好看了。

晨曦的光還未來,現在正是最黑暗的時刻,吳東想走上前,叩響那三層小樓房的大門,卻又莫名的感到躊躇害怕。

叩響了房門,等人開門了,他該問些什麽、說些什麽?要是人不在該怎麽辦?要是倒打一耙該怎麽辦?要是自己一時忍不住……做了錯事又該怎麽辦?

他現在該怎麽辦?以後該怎麽辦?吳多福回不來了……吳多福還能回來嗎?

此時此刻,他好像忽然變成了以前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不知道眼下應該幹些什麽,之後又該幹些什麽,受到了委屈,惹到了麻煩,只想一頭紮進媽媽的懷裏,等着她安慰自己,給自己善後。

可他現在又能一頭紮進誰的懷裏呢?

吳東在冬夜中,居然冒了一身的冷汗,他就這麽靜靜站着,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跟外頭晾衣架上硬邦邦的毛巾似的,巍然不動。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吳東隐隐約約地聽到了些什麽動靜。像是遠處的狗在吠,又像是有人的腳步聲。

“……已到達目的地附近,本次導航結束。”

吳東聽見了突兀的導航女聲,有些茫然地擡起頭。他看着從一片漆黑轉變為深藍色的天空,那樣漂亮的深藍帶着一點兒漸變,從最頂頭的天一直漸變到了視線最低的邊緣。

邊緣處遙遙走來一個人,頂着一頭亂發,亂發下是略帶蒼白的臉。這人歪七扭八地背着一個背包,腳下踩的靴子滿是泥,正有些急切地沖吳東走來。

“我……我,”黎棠一開始趕來的時候沒想太多,等眼下看到了吳東之後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看着孤零零站在門口的吳東,對着那樣茫然的神色,艱難道:“吳東,我來了。”

他靠着吳東給他的身份證複印件上頭的地址,和輾轉找魏珺問到的只言片語,直接果斷地從家裏趕了過來。

也不管萬一地址不對怎麽辦,也不管萬一魏珺說錯了怎麽辦。

他就是隐隐覺得,要是現在不過來,以後可能都看不到吳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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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個,我都知道了。我就是……我來陪着你,行嗎?”說話一向順暢的黎棠此時變得像個結巴。

而吳東看着他,忽然感覺自己正像個在狂浪中勉力支撐的小舟。

吳東用平靜而帶了點兒茫然的語氣道:“你來了。”

黎棠聽了這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不知道怎麽的,頓時心疼得要命。他下意識覺得吳東現在可能需要一個溫暖一點兒的懷抱,便直接對着吳東張開雙手,沖吳東微微帶着點試探似的點了點頭。

吳東一動不動。

黎棠尴尬地正要将手放下。

驚濤駭浪中掙紮的小舟,被一個大浪打來,幾乎要被卷入絕望的深海。四周這樣黑暗,小舟卻隐隐約約的看到遠處東方天與海平面的交界處,緩緩散出一點點日光來。那日光的源頭,竟然駛來一艘大船。

那船太大,狂風巨浪好似都不能将它如何,頗有種置身事外無波無瀾的感覺。

可就是這樣一艘穩穩的大船,在離小船最近的地方,抛下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繩索。

吳東上前走了兩步,一頭紮在了黎棠懷裏,緊緊地抱着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黎棠長出了一口氣,也有些顫抖地摸了摸吳東的腦袋。

就好像吳多福從前安慰吳東時做的那樣。

晨光熹微,不知誰家的公雞昂着頭,傲慢地發出了一聲雞鳴。已經有扛着鋤頭要去幹農活的人寥寥地路過,一邊走,一邊有些詫異地看着吳志明家門口站着的兩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王彩霞女士,沒錯吧?我知道您在家。”門外陌生而好聽的男聲透過一點兒也不隔音的門縫傳來,铿锵有力,“我是吳東先生的代理律師,現在想就關于吳多福女士非自然死亡的事宜對您進行詢問,方便的話能開下門嗎?我們已經報案,您要再不開門的話我們可能會協同警方采取一些強制措施。”

黎棠說瞎話水平一流,直接一堆胡言亂語地将門內毫無法律常識的王彩霞吓得不輕,她顫抖着嘴唇道:“什麽律師不律師的……有這麽嚴重嗎?你、你們……現在天亮了啊,街坊領居可都離得近,你們要是敢做什麽事,絕對……”

“王彩霞女士,”黎棠平靜地打斷道:“我們都是文明人,只想用文明的方法解決。今天只是來了解一下情況,開門吧。”

裏頭安靜了好一會兒,門終于緩緩地打開了。

屋內的景致和屋外實在是相差得有些大。從外面開,這就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房,可等開了門,裏面的裝修看起來甚至和吳多福的家沒什麽差別。

吳東看着這個一臉疲态又畏首畏尾的女人,心情變得複雜。

王彩霞以前是最照顧吳東他們家的人了。

那時候吳東還太小,什麽都不知道,是懂事以後,吳多福跟他說的。

說将吳東抱回來的那年,王彩霞恰好生了小兒子。那時候吳多福甚至還曾腆着臉,拿着一個奶瓶,向王彩霞讨了半瓶的母乳。

還有一次,吳東小時候發高燒,燒得人都迷糊了,是王彩霞催促着她老公吳志明騎着摩托載着吳多福母子二人,緊趕慢趕地給他送到鎮裏的大醫院的。

“要不是你王阿姨一直照顧着,我可能都沒辦法将你健健康康養大。”吳多福說,“我們做人要知恩圖報,要懂得感恩,知道嗎?”

吳東一直記得這句話,也一直想着等一切都好轉了,他也要反過來對王彩霞好,将王彩霞當作第二個母親一樣孝敬。

“……多福的病,我是真的忙前忙後去照料的!”王彩霞一邊痛哭一邊大着嗓門道,“我一點也沒敢苛待她,跑上跑下的去照顧她,連我自己家都快要不顧了!”

“該用的藥、該花的錢,我一分錢都沒落下!甚至還提前幫着墊過不少錢!我一個農村的家庭主婦,我哪來那麽多私房錢,摳摳搜搜的,我男人因為這個都不知道和我吵了多少次架!”王彩霞崩潰道。

王彩霞這一輩子,生了四個孩子。

第一胎是女兒,王彩霞憋着一口氣,勉強笑着跟人道:“沒事,争取一女一男,到時候兒女雙全,湊出一個‘好’字來。”

結果第二胎還是個女兒。

王彩霞笑不出來了。

她第三胎的時候終于憋不住了偷偷找渠道驗了性別,得知又是女娃後,和她老公商量着,偷偷去流掉了。

“自然流産,醫生說的,自然流産,。”王彩霞對着外人解釋,“這個沒辦法的,你可以百度一下自然流産什麽意思,沒辦法的。”

她害怕第四胎還會是個女娃,便買了車票,一個人去了普陀山南海那兒求子。

那麽多的臺階,她每走一步,就跪下來磕頭,磕到最後膝蓋和額頭都破皮流血了。在觀音菩薩面前鄭重地燒了香。

還真叫她生出兒子來。

王彩霞于是乘勝追擊,又懷了一個。

又是個男孩。

可叫她給高興壞了。

一年一年的就這樣過去,女兒長大了,嫁出去了,可兩個兒子卻是要娶媳婦的。兒子不争氣,說是去外頭城裏打工,好似很辛苦似的,逢年過節的才回來,可一年到頭卻也沒攢下多少錢。照這麽下去,娶媳婦的彩禮錢又該從哪兒來呢?好不容易把房子外頭裝修得這樣好看,要是将來出不起錢來辦酒席,出不起錢來給彩禮,那可就要叫人笑話了!

“病人肺癌晚期才送至醫院治療……呼吸功能不行了,多器官衰竭死亡。節哀。”

“人……死了?”

王彩霞天天來醫院守着越來越沒個人樣的吳多福,看着她這樣忍受折磨,第一反應先是為她高興,想着她終于得以解脫。第二反應,卻是忽然的悲從中來。

她男人整日不着家,五十好幾的人了還到處拈花惹草、抽煙賭博。

女兒薄情,嫁出去了就都不怎麽願意回來了。前段時間打電話找女兒要錢,好聲好氣地說是為了提前給兩個弟弟攢錢娶媳婦,兩個女兒居然要麽冷漠回絕,要麽挂了電話。

真是白養了十幾年。

兩個兒子呢?外出打工,到現在還讨不到老婆,實在是不争氣。還總窩裏橫地同她吵架。

她都那麽努力地生活了啊……怎麽好像還是活得那麽慘呢?

王彩霞悲從中來地想着,手機忽然一響。

“王阿姨,又給您轉了三千五,您看看夠不夠。”

王彩霞看着消息,眼神開始有些飄忽。

去大城市……被一個叫什麽“星探”的看中……是能上電視的……光鮮亮麗的……

那公司一開口就給墊了好幾萬的醫藥費,解了燃眉之急……肯定還有更多的錢……

王彩霞緊緊握着手中的手機。

透明的手機殼早被她用得變成了斑駁的咖啡色。

身上的衣服早被洗得褪了色、起了球。

因為彩禮的事情,和兒子吵了好幾次的架……不,是被單方面地罵了好幾頓。

自家男人已經在外頭過了兩次夜,想也知道又是去隔壁村那個花枝招展的婆娘家鬼混了。

女兒……兩個女兒也幾乎不願意回來。

她要是……她要是能從這兒榨點兒錢……

她盡心盡力地幫人看護了這麽久,等人死了說不定還要忙活着火化送葬,趁機要點兒辛苦費怎麽了?

等晚一點,騙夠了錢,再告訴吳東真相。反正人死了燒成灰,不怕吳東看出什麽端倪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吳東肯定在這兒呆不下去了,那麽她在街坊四鄰面前吹吹牛,說着自己對吳多福如何如何好,也沒有關系。

她從前幫了吳多福這麽多,現下要點回報,吳多福肯定不會怪她的,老天爺也不會怪她的。

“病例、報告單、遺體接運費和火化費的支出明細……”王彩霞一股腦地把本子紙張全都翻了出來,帶着哭腔涕泗橫流道:“你看看吧,看看呀,我盡心盡力了的!我、我是貪了你的錢了,但你不是很會賺嗎?這點錢對你來說不算什麽的呀!我……我真的沒苛待過多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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