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仵作年逾三十,年紀不算老,卻是澤水城執法堂的“老”仵作了,經驗也算豐富,卻也是此生頭一回看到如此凄慘可怖的屍身,還一連五具,這些日來本就有些恍惚,此時又被沈默這看起來年紀不大,還奇奇怪怪眼蒙黑紗的少年國師吓了一吓,半響才撿起地上掉的工具,走了過去。
“大人,您是要打開這具女童屍體的……腦袋?”
沈默颔首,站在女童屍身旁等待。
凜暮饒有興味的走近兩步,卻仍是站在沈默身後的位置。
仵作此時正在翻找他的工具,頭骨乃人身上最為堅硬的地方,若想要不太難看、又破壞不大的打開,還是很有難度的。
沈默見他翻來翻去,掏出來個不算小的鋸子,懸在女童腦袋上,猶猶豫豫半響不知如何下手的樣子,眉頭一皺,上前一步伸手隔開仵作的手,擡手再次向女童腦袋上摸去。
他本想仵作應當專業些才對,卻不知這并非現代,在這異古時代,随随便便打開別人腦袋是件多麽驚世駭俗之事,這仵作已算冷靜非常。
沈默這次雙手其上,摸得十分仔細。
女童的黑發很長,大概是從出生起便小心翼翼的續了發,她家裏将她照顧的很好,就算此時頭發髒污粘膩的勾結成團堆積在一起,也可以想象到這頭長發在幹淨的時候會是多麽的順滑黑亮。
也正是因為她的頭發太長太密,才容易讓人忽視了她腦袋上的問題。
沈默雙手繞着女童後腦勺細細摸索,感受指尖下一條不算平整的縫隙,随後低頭看了看女童緊閉雙眼青色的面龐,慢慢将指尖扣進了縫隙之中。
在仵作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沈默就這麽徒手扣開了女童的頭蓋骨。
就連總是繃着面不改色一身正氣模樣的常厲都忍不住上前一步,雙目大睜,無他,徒手掀頭蓋骨實在是太過驚悚了一些。
“原來如此。”
此時凜暮一聲輕笑,似乎早已經知道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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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輕輕将女孩的一半頭蓋骨放在一旁,招手示意仵作和常厲來看。
兩人忍着不适看去,只見女孩腦袋裏面空空如也,大腦已經不見了。
這五具屍體,一男兩女一個男童一個女童,除開共同缺失的心髒,男屍手臂缺少一塊,兩個女屍一具左腿缺少一塊一具沒有了手掌,男童屍體沒有了雙眼,只有這個女童看起來是“完整”的,卻不想她腦袋內部卻已經被人掏的空空如也。
沈默舉起指尖,上面有一層白色粘膩物粘連其上,是連接女孩已經被劈開過的頭蓋骨用的東西,他湊到鼻尖細細嗅聞。
溫熱的呼吸吹拂在耳邊,凜暮的聲音突兀的在沈默耳旁響起。
“是糯米。”
常厲聞言大驚:“糯米?用糯米将已經分開的頭蓋骨黏上?”
沈默點頭,接過凜暮遞來的手帕将手上髒污拭去,“黏的并不牢靠,只是自執法堂發現屍體以來一直小心翼翼的對待,自是不會輕易掉落。”
常厲恍然,這些屍首雖然可怖,卻都是些無辜可憐人,死得如此凄慘,被扔回來時便破破爛爛,他們自是小心應對,也算是對這些死者的尊敬,而仵作又被這四分五裂的模樣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才會忽視本就不易發覺的頭骨異樣。
沈默:“你再去看看其他屍體,看看能不能有額外發現。”
仵作此時已經緩過來了,對于自身的疏忽大意感到十分慚愧,又對這年紀小小的少年國師有些肅然起敬,此時聽了吩咐是萬分不敢大意,立刻上前挨個查看。
半響說道:“沒有,小人慚愧,沒有任何額外的發現。”
沈默點點頭,此乃意料之中,他沉思許久,才緩緩說道:“她還‘活'着。”
那仵作聞言只覺頭腦一震,驚懼道:“活着?怎麽可能?她屍首在此,如何情況各位大人都看的一清二楚,怎可能活着?”
沈默擡眼看向仵作,目光被黑紗遮住,無法辨明。
“死人卦出活人卦象,這本不該……但她的大腦、心髒皆不翼而飛,那是一個人的根本、生機所在,她能透過卦象求救,至少有可能說明她的大腦和心髒,還活着。”
這番解釋并不能解了仵作的疑惑,聽起來十分天馬行空,但他卻不敢追問,他不敢,卻有別人敢。
常厲越發覺得這國師除了膽量無一處靠譜,忍不住問道:“一個人的心髒和大腦怎可能脫離了身體自行存活?此事聞所未聞,還望國師大人不要戲弄下官、戲弄執法堂為好。”
常厲這話已經帶了些不敬之意,卻也是人之常情,他身為澤水城執法堂堂主,出了此事卻一直無所破獲,心中急切,卻又被沈默絆住手腳一直耗費時間在此處,縱使沈默位高官大,身旁又跟着位神秘莫測的千機殿殿主,他也免不了心浮氣躁起來。
沈默并不回答他,他自己尚且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又怎麽解釋給別人聽,他只是蹲在地上用女童的生辰八字再次嘗試着推演起來。
這女童既然還“活”着,那按照正常順序推演幾次試試?
這躺滿屍首、昏暗無光的地下冰室,只見一少年蹲在地上,手握豪素奮筆疾書,可他面前卻無任何一字。
半響,沈默停了筆。
凜暮垂眸看他,似是早就預料到一般問道:“不得?”
沈默搖了搖頭,“不得。”
不僅什麽都不得,就連逆向推算的求生卦也沒有了。
常厲臉色有些發黑的站在冰室門口,似乎有奪門而出的沖動,壓抑着開口:“幾位大人,時辰已久,不如先離了這冰室,自有下人服侍幾位休息吃食。”
沈默收了豪素,跟着凜暮離開。
出了冰室才知道,此時天色已晚,他們竟是在地下冰室呆了那麽久。
凜暮清爽的氣息拂過鼻端,沈默側首,只見凜暮快步走到他前面,朝他伸手。
“執法堂的膳食過于無味,不如我帶你出去打野食如何?”
縱使是打野食這般粗俗的話語由凜暮說來,也帶着溫文儒雅的氣質般,仿佛他說的是多麽高尚的行為。
沈默擡起手,又頓了頓。
他剛剛摸過屍體,不只摸過,還掀開了屍體的頭蓋骨,縱使拿手帕簡單擦拭過也……
凜暮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停頓片刻便不再遲疑,上前一步拽過他的手,一手虛虛圈住他的腰,身形一轉,便平地躍起幾丈,腳尖點在屋頂、樹尖,快速向城外略過。
沈默靠在凜暮懷裏,凜暮身上總帶着冰涼的氣息,靠近卻又覺得溫熱。他此時因為突然拔起的高度而不自覺伸手緊緊抓住凜暮衣襟,沒想到武功高強之人竟真的有這仿佛飛躍般的輕功。
凜暮說帶他打野食,便當真是去打野食。
兩人飛快到了城外樹林,凜暮放下他,動作利落的生起一個火堆,告誡他不要亂走,便閃身離開。
沈默獨自一人面對着眼前雀躍的火苗,手指在腰間豪素來回滑動,蠢蠢欲動。
自他到來,得到算卦系統得以重生不死,起初算卦,卦卦精準,如今卻步步受挫,竟是有些難以接受。
他拿出腰間豪素,在林中黑夜無人之時,又一次推演起來。
隔着黑紗,火光下其他景色都漸漸黯淡無光,沈默眼中看到的,是他随着豪素揮舞,所畫下的熒光閃閃具象十分的太極八卦圖,八卦變化萬千,按照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分別對應不同的天幹地支,再按照當時的天氣、時辰、心境,一層一層推演轉動,層層推進,層層剔除,最終在千千萬萬的卦象中得一卦,便是推演。
此時沈默揮舞豪素的動作越來越慢,眼中倒映着閃爍的八卦圖,眼前八卦不斷旋轉,竟漸漸形成一圈光暈變得模糊不清。
沈默凝神,死死盯着那團光暈,想從裏面看出什麽來,卻只覺得越看,腦內越昏沉,仿佛有什麽不斷抓握拉扯着他的神經往前。
他咬牙硬撐,突覺眼前一陣豁然開朗,然後便被一美婦抱了起來。
“涵兒,你瞞着娘親,偷偷摸摸幹什麽呢?”
沈默大驚,他已年過十六,縱使身量不高,也萬萬不是能夠被一嬌小婦人展臂抱起的大小,他想掙動,卻發現絲毫動彈不得,身體被溫軟的軀體抱着,讓他覺得尴尬萬分。
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他仿佛只是一團意識,而他的意識,附着在了其他人的身上,他正透過此人的雙眼看着一切。
那美婦見懷中女童并不說話,慈愛的點了點女童的額頭,随後伸手摸了摸女童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偷偷塞了一大堆東西的小肚子,笑言:“涵兒再不告訴娘親,娘親就要自己拿喽?”
此時樹林裏,凜暮半邊身子沉在陰影裏,幾尺外的火光只遙遙的照亮了他半邊面龐。
他手裏還提着已經被扭斷脖子毫無聲息的野雞,野雞溫熱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滑落在地,而他卻一動不動,只站在那裏,目光注視着火堆旁雙眸緊閉手握豪素仿佛坐着睡着了一般的少年,眸光暗沉,不辨思緒,卻也毫無笑意。
竟是這麽快,就無師自通學會了入神。
想到此處,凜暮慢慢從陰影裏走出,陰暗從他身上逐漸褪去,竟像是脫去一層外殼般,将那冰冷陰沉也層層撥去,待他走到了火堆旁,已是那唇角無時無刻不挂着笑意、溫柔又懶散的凜暮。
正是沈默最為熟悉的凜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