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若白10

段尋開車帶着顏春曉來到了白河景苑。

白河景苑是個老舊的居民區,前幾年,它周邊的居民樓都趕上了拆遷大潮,唯獨它被遺漏在這座城市的邊角裏,帶着點生不逢時的倔強繼續破敗地站立着。

車子一停,顏春曉就下了車,她拄着拐杖,一路蹦進了漆黑的樓道。

鬧自殺的病人郁琳芬住在五樓,這裏沒有電梯,且樓道狹窄,正常人走路都得小心翼翼避免被不科學的階梯高度絆腳,她打着石膏更是行動不便。

顏春曉往上看了一眼,咬咬牙準備跳上去,這時,段尋從外面走了進來,入口狹小,他高大的身軀一下擋住了光源,讓樓道更暗了幾分。

“你怎麽上去?”他問。

“這樣。”顏春曉支着拐杖,往上跳了一步。

段尋扶了下額角:“你是不是篤定了你的客戶不會跳?”

顏春曉搖搖頭,郁琳芬的情況很複雜,兩年前她失婚失業,從此之後,就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這種心理疾病通過嗜賭表現出來。她把賭博當成宣洩情感的途徑,以此麻醉自己,逃避家庭、社會和過去的經歷。

一般賭瘾發展會有四個階段,初期贏錢,賭博者獲得心理成就,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接着便是輸錢,畢竟,十賭九輸,要想在賭桌上發家致富,除非是賭神,否則結局都逃不過十中之九,然而輸時不服輸也是大多數,賭者都覺得自己只是暫時運氣差,只要再來一把,總會時來運轉,東山再起。這樣荒唐的錯覺會驅使他們到處借錢籌集賭資,漸漸的,他們債臺高築,被追債人鄙視唾棄甚至威脅,進入絕望階段。最後,他們會放棄人生。

郁琳芬現在就屬于放棄人生的第四階段。

盡管這兩年裏,顏春曉很努力地想把郁琳芬拉出賭瘾的泥淖,但是,收效甚微。她唯一做到的,只是拖延了這第四階段的來臨時間。

但是,它到底還是來了。

“我得盡快上去。”顏春曉看着段尋,“不然,真的會出人命。”

“如果你打算蹦上去,不如直接在樓下等她。”

“那你有什麽好辦法?”

段尋大步走向顏春曉,在她身後停下來,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顏春曉四肢僵硬地橫卧在他臂彎裏,拐杖落在了一旁。

“幹什麽?”

段尋掂了掂懷裏的人,大步向上:“這就是我的好辦法。”

顏春曉沒了反應,只感覺撲面而來的男性荷爾蒙穿透了她的呼吸。段尋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味道,那種味道有點像葡萄柚和香根草,若隐若現,清新不失風度,又帶着溫柔的堅定。

徒步上五樓對很多常年待在寫字樓裏的人來說已經是件困難的事情了,更何況還負重九十多斤不安分的活物,但段尋卻意外的輕松。

上了五樓,他将她放在平地上,微微喘了口氣。

顏春曉尴尬又感激,她一時難以組織語言,脫口便說:“段先生好體力。”

段尋沒回應。

走廊裏尴尬的氣氛更濃郁了。

“琳芬!”  “琳芬!”屋裏傳來驚叫聲。

這一聲把顏春曉拉回了現實,她扶着牆壁,一路單腳跳到502的門口,大力地拍門。門沒關,只是虛掩着,她一用力,險些跌進去,幸而身後的段尋扶了她一把。

顏春曉顧不上道謝,快速地跳過低矮的門檻,蹦進屋裏。

屋裏,一個七旬老太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不停搓弄祈求着。

“琳芬,你別這樣,我求你,別這樣!”

這老太是郁琳芬的母親梁小小,正如她的名字,老太骨骼嶙峋,十分瘦小。可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老婦人,撐起了郁琳芬這兩年的賭債。

“梁奶奶。”顏春曉上前,想把老人扶起來,可是單腳彎腰對于她這個平衡能力不太好的人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段尋立在一旁,看着顏春曉東倒西歪的樣子,沒動。他不喜歡多管閑事,此時能站在這裏,對他而言,已經是個例外了。

“顏醫生!救她!”梁小小抱住顏春曉的胳膊,指着窗臺上的郁琳芬,眼淚橫流:“救救她!”

客廳的窗戶開着,郁琳芬坐在窗沿上,雙手淩空,兩條腿都在窗外。她背對着顏春曉和自己的母親,面向那個她即将要一躍而下的空空世界,背影決絕。

“郁琳芬!”顏春曉用打着石膏的腳艱難地往前挪了兩步,“怎麽?輸得一無所有了,所以現在要拿命賭了嗎?”

郁琳芬的肩膀微微輕顫了兩下,好像被人戳到了痛處。

“為什麽不回頭?”顏春曉提高了聲量,“既然你連死都不怕了,為什麽不敢回頭再看一眼你的母親。”

梁小小捂着唇,一雙渾濁的眸子裏不斷湧出熱淚,她對顏春曉搖頭,示意顏春曉不要刺激郁琳芬。

顏春曉攬了一下老人的肩膀,投遞了一個安撫的眼神。

她繼續上前,也繼續追問:“你忍心把你母親一個人留下嗎?你再回頭看她一眼,你看看,她為了給你還債,都瘦成什麽樣子了?你倒好,把她養老的錢都花完了,輕輕松松爬上窗臺,一走了之,可你走了她怎麽辦?她都快八十歲了,她還能推着小車上街賣紅薯多久?”

郁琳芬的手抓住了窗框,但是,她沒有回頭。

風胡亂地灌進窗口,把郁琳芬的頭發吹得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獸,許久,她才發出一聲嗚咽:“我活着只會害了她。”

“那就改變!戒賭去工作!你還年輕,只要願意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梁小小抹抹眼淚,不住地點頭:“是的琳芬。你下來,之前的一切媽都不怪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願意改過自新,媽都支持你。”

郁琳芬的肩膀抽搐得更加厲害。

“我還能去幹什麽?誰會要我?”

“無論你幹什麽,總比你什麽都不幹就結束生命好。哪怕你去打掃衛生,哪怕是和梁奶奶一起上街賣紅薯,活着,肯幹,總有一口飯吃。”

“是啊琳芬,媽從不求你能大富大貴,只要你好好的,就算我們娘倆每天只喝稀飯,我也願意。你不要想不開,如果你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郁琳芬不停地搖頭:“媽,你別你別你得好好活着。”

“沒了你,你要她怎麽好好活着?你有沒有想過,你媽這麽大的年紀,無依無靠,萬一生病,萬一在街上有個磕碰,該聯系誰?我知道你現在很迷茫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但是,對于你媽而言,你就是她的全部。”

郁琳芬不出聲了。

顏春曉看得出來,她動搖了。

相較于他們剛進門時看到的那決絕一幕,此時的郁琳芬,雙手牢牢地抓着窗框,雖然她不曾表達也不曾回頭,但顏春曉知道,那是她的求生欲。

段尋也看出來了,他想了想,往顏春曉的方向走過去。

顏春曉正盤算該怎麽把郁琳芬勸下來,沒注意段尋的靠近,直到他低頭,附到顏春曉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她才猛然一顫。

顏春曉看着段尋,耳廓微癢,大腦停擺了幾秒,好半晌,才覺得他說的是個不錯的主意,她把同樣的話轉述給梁小小。

梁小小有點慌張,她看看郁琳芬的背影,又看看顏春曉,猶豫了一下。

“快。”顏春曉輕聲催促。

梁小小點頭,按照顏春曉所說,忽然呻yin着倒向地面。

“梁奶奶!”顏春曉發出一聲驚慌的尖叫,“梁奶奶!”

郁琳芬聞聲,快速地回過頭來。

“媽!媽!你怎麽了?”

段尋蹲下去,把手按在梁小小心口的位置,在慌亂中給郁琳芬造成了一種母親突發心髒病的錯覺。

“你母親有心髒病史嗎?”段尋看着郁琳芬。

“沒有。”郁琳芬急切地搖頭:“她沒有,從來沒有。”

“高血壓?”

“有一點,但一直有吃藥控制。”

“今天吃藥了嗎?”

“今天?今天我”郁琳芬的注意力完全被段尋吸引了,“我不知道。”

“下來。”段尋語氣嚴肅,“把她的藥找出來,她現在必須馬上含服降壓藥,如果家裏有安定片,也一并找出來。”

段尋的專業把顏春曉都給唬住了,更何況是郁琳芬。

“好,你等一下。”

郁琳芬踩着窗外的水泥凹槽,哆哆嗦嗦地轉身,長時間高度緊張地保持一個姿勢,讓她四肢僵硬而麻木,她一個不留神,腳底便打了滑。

“啊!”

眼見郁琳芬往後一仰,顏春曉飛身撲過去,攥住了她的手。

兩個女人被吊在窗沿上,瞬間一動都動不了了。

風肆虐,耳邊是郁琳芬害怕的嗚咽聲,顏春曉的心“咚咚咚”地跳亂了節奏,仿佛下一刻就會從嗓子眼裏沖出來。

從五樓望下去,萬物都縮小了比例,馬路,車輛,矮樓密密麻麻的,像遍地的小蟲,從生命的盡頭爬過來。

手臂和小腿同時傳來撕裂的疼痛,顏春曉忍不住發出一聲求救地叫喊。

“段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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