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此生一念
珥界主帶來的太醫為無衣診脈,老太醫收手後,一聲嘆息。無衣看着他偷偷拉了撒手慈悲的手悄然出去,靠在床頭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撒手慈悲進來,聲音很輕,“師尹你安心休息吧,太醫說你只是急火攻心,才會病的如此重。”
“掌燈,研磨,我要寫信。”黑暗中,無衣睜開眼緩緩開口。
“師尹早些歇着,明日再寫?”撒手慈悲一愣,這半個月無衣病體日漸沉重,他确實已經很久沒有伏案書寫過。
“我還有幾個明日?”無衣披了外袍下床,冷冷的看了一眼撒手慈悲,“方才太醫跟你說,我還有多長時間?”撒手慈悲略微遲疑,無衣冷冷的哼了一聲,“淮南征兵一事,你與輝煌堕世瞞我多年,如今連我自己的生死,你也要瞞着我?”
撒手慈悲哆嗦了一下。
無衣靜默片刻,突然再度開口,“撒兒,我在太學裏教了幾百學子,到最後身邊只有五個人最為親近,而你,是想一再讓我失望?”
撒手慈悲直接跪下了,“師尹,我絕沒有此意,太醫說……說……最多三個月……”
無衣默然,他靜靜的站了一會兒,伸手扶起了撒手慈悲,“你起來吧,方才是我話說重了,去叫允兒研磨,另外……我想吃點東西。”
他難得開口說要吃東西,撒手慈悲又驚又喜,忙不疊的點頭,“師尹想吃什麽?”
“清粥小菜就可以。”無衣擺擺手讓撒手慈悲退下,撒手慈悲轉身剛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到無衣在他身後問,“撒兒,我問你,一個人的命換二十萬人性命,值得嗎?”
“那要看這一人是誰,若是師尹,我寧可殺盡這二十萬人。”撒手慈悲回過頭,認真的開口。
無衣輕聲笑起來,“你去吧。”他一步一步走到桌案前,言允過來給他擺好紙研了墨,就也被趕了出來,無衣坐在書案前,提筆,他瘦可見骨的手執筆依舊是穩,落筆寫下:
無傷,見字如面……
這封信寫了将近一個時辰,無衣才放下手中的筆,将信封好,伸手從旁邊摸了一個帶鎖的木盒,伸手打開,木盒裏面,八九跟木雕的簪子置于其中,無衣低頭掃了一眼,伸手摸了一個,将頭上束發的玉簪直接換了下來。
在手中信封上寫下:“殢無傷親啓”五個字後,無衣将信件随手扔進了木盒,落鎖。他突然猛烈的咳嗽起來,潔白的帕子掩住了口,濃烈的血腥氣彌漫在唇齒之間,明明已經是春末夏初,無衣卻打了個冷戰,他平緩了氣息對着外面喚了一句,“撒兒允兒,你們進來。”
門口一大一小兩個人本來就是緊貼在門上聽動靜,聞言齊刷刷的撲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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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兒,明天一早,你帶着允兒離開京城,去漠北軍中尋到殢無傷,将這個盒子交給他。”無衣将手中盒子推過去,淡淡的說,撒手慈悲一愣,連忙要開口争辯,無衣擺擺手,“我明日一早到界主府上,方才界主來過,已經恢複了我丞相職位,此次兵敗,尚需我為他出謀劃策。事成之後我還活着的話,你們可回來找我。”
撒手慈悲與言允同時愣了一下,“師尹,那……如果事敗呢?”言允問。
“若事敗……你們在殢無傷身邊立足,我亦可安心。”無衣看了撒手慈悲一眼,見後者還要說話,便嘆了口氣,“撒兒,你應該明白,這是我最後憂心之事,我想你當不至于讓我失望。”
撒手慈悲一句話噎在口中,竟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師尹,若是……事敗了,你還會來找允兒和師父嗎?”言允皺着眉頭看着無衣。
“……會。”無衣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實情,他站起身,從身後放書的架子上拿下一個分量不算輕的盒子,“這幾本書,是我珍藏多年的,你一并帶走。”他走到言允面前慢慢的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言允的頭。
“那師尹多久來找允兒?”言允接過盒子又問。
“……最晚三個月。”無衣淡然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撒手慈悲的肩膀,轉身步出了書房的門。
第二日一早,撒手慈悲帶言允一路出城,他匆忙去尋殢無傷,卻得知殢無傷領兵奔另一個方向而去,十日後,京城破,無衣以自身為誘餌自東城門由千名士兵護送而出,珥界主喬裝打扮混入百姓之中從西門而走。
拂櫻所帶部署,衆多淮南投奔而來,深受強行征兵之苦,聽聞珥界主的車馬從東城門出,衆兵士便直撲無衣而來,一千人根本不是來勢洶洶的漠北軍對手,馬車很快被圍在正中,拂櫻冷哼一聲帶馬上前,手持陌刀擡手劈了馬車外面薄薄的木板,無衣一人端坐其中,毫無懼色。
“你?”拂櫻愣了一下,“你不是……”一句問話未完,拂櫻已經明白,原來無衣不過誘餌,他突然苦笑,“無衣,值得嗎?”
“你大隊人馬在此,那二十萬百姓便能趁亂離去,值了。”無衣笑道,“真沒想到,攔着我的竟然是你,昔年京城再見,凱旋侯曾許我若有一日生死相對,會放我一次,不知道如今可還算數?”
拂櫻愣了一瞬,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無衣啊無衣,你當真是……你以為我漠北軍裏裏外外有多少人馬,縱然我現在放你過去,你能躲得過下一次堵截?就憑你這不滿千人?”
無衣低下頭去,沉吟良久,突然聲音很低的問了一句:“他還好嗎?”
拂櫻笑容一僵,在場恐怕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聽懂這句話,他擡手阻攔了後面要沖上來殺了面前這千人隊伍的手下,應了一句:“好。”随後他帶馬讓開了一條路,“我這裏,既有承諾,便一諾千金,你且過去,若再被擒,我們還會再見。”
“侯爺,他是珥界主的重臣,不能讓他就這麽走了。”有人低聲建議。
“一個文臣罷了,讓路。”拂櫻擺擺手。
無衣乘坐的馬車已經被拂櫻劈的粉碎,他換了一匹馬,端坐其上,看了一眼拂櫻笑道:“多謝凱旋侯信守承諾,後會有期。”
拂櫻點點頭沒說話,就這麽看着無衣帶着他那千八百人一路走了,回身吩咐,“放信號,珥界主從西城喬莊出逃,王在西城,看到消息,自會處理。”
“是!”下面人答應一聲去了。有人上來問:“侯爺,可是無衣……”
“此處向前三十裏,殢無傷帶人守着,如果還能讓他走脫,我就問殢無傷一個私放敵軍的罪名,按我漠北軍規,私放敵軍一名士兵,重責……三十軍棍,放敵方一個副将,重責八十,放一個丞相……可以殺了。”拂櫻擺擺手,渾然沒有在意。
無衣是沒有想到會再見到殢無傷的,一如對面的将軍也沒有想到,迎面而來的敵軍竟然是他,兩個人目光遠遠的對上,彼此眼中便再沒有其它,連同身邊的人、事、物,似乎都被隔絕在外面。
“我走的時候,你不是答應我,如果界主不值得托付,你可……放棄這權位名利?”兩匹馬走的近了,殢無傷眼裏全是疑惑,“無衣,你口口聲聲為天下百姓,求山河無憂,可如今你所護,到底為何?”
無衣看着眼前的人,聽着他的質問,自從他數年前讓殢無傷去了漠北,兩個人終究聚少離多,他想起兩人很小的時候,殢無傷總是跟屁蟲一樣跟着自己的樣子,不由想笑。他到底守護了自己多久,為自己做了多少事,莊莊件件根本記不清楚,就算是欺他騙他,他氣的折斷了親手做的發簪,也終究還是放不下。然而今日相見,這人卻已經是敵方将領。
終究是連你也不會一直站在我身邊……無衣笑了,珥界主提出讓他去轉移敵方注意力的時候,他尚且震驚,聽聞自己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命,他還覺得命運弄人,然而如今面對殢無傷,這個原本應該最親最近的人,他卻半點也沒有情緒上的波動,“我原本如此,哪一次不是在騙你,方才計算着拂櫻放了我,沒想到在這裏又遇上了你。”淡淡的回應,淡淡的笑容,背後是生死看透的一片決然。
已然不能一生厮守,何苦讓你戀戀不舍,餘生流連?
“無傷,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計算,讓父親派你去漠北,掌軍權,讓即鹿嫁給雅狄王,為求界主與雅狄王暫時聯盟,強行征兵,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就算是每月十五去找你,也不過是想你為我做事。如今成王敗寇,我既然機關算計,你該當如何,便如何吧。”無衣擡頭看着天空,陰沉沉的似要下雨,很想睡一覺,像冬日裏在山頂小屋那樣,溫暖舒服。
殢無傷無語,無衣的神情淡漠無情,說的話更讓人捉摸不透,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端坐于對面的人,良久,才終于認命一般擺擺手,“抓了吧。”
“不必反抗。”無衣輕笑一聲,給身邊的士兵下了最後一道命令。
當晚大雨滂沱,無衣跟着他身邊幾百戰俘被看押在京城郊外一處山坡下,雨接連下了兩天,第三天的時候拂櫻縱馬而來,殢無傷接出軍營門口,拂櫻左右看看,“見到無衣了?他人呢?”
“戰俘營。”骠騎将軍黑着臉,冷冷的吐出三個字來。
“哈?”拂櫻一愣,遠遠的望了一眼那幾百個被圈在一起的戰俘,大雨之後的泥濘地面上,那些人站的站坐的坐,根本找不到無衣的身影,“他那個身體你別告訴我你讓他淋了兩天兩夜的雨!”拂櫻驚了。
殢無傷低着頭沒說話,拂櫻大驚之下連忙帶馬直奔戰俘營,他動作極快,到了近前大步沖了進去,将近一千人裏找一個人,雖不是大海撈針,可也十分困難,拂櫻一把拉過一個人來,“你們丞相呢?”對方目光呆滞的搖了搖頭。
又拉過一個人來,對方驚呼:別殺我!
拂櫻傻了,他找了片刻越找越覺得慌,終于忍無可忍縱身上馬,“來人,把這些戰俘全部放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拂櫻怒道:“看什麽看!放人!”軍令如山,他帶來的人有人慌亂的打開了沒什麽用的木栅欄,那些戰俘彼此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的往外走,後來發現是真的放人,便一哄而散。拂櫻的目光最終落在角落裏幾個老弱病殘身上,大步走過去,在最邊上的位置裏看到了昏迷不醒的無衣,他嘴角是血,面容蒼白如紙。“我的天殢無傷,你可真行!”拂櫻二話不說一把抱了人迅速沖入軍帳,又大呼小叫的喊軍醫救人,“去到王那邊把白塵子給我調過來!”漠北凱旋侯失了往日穩重的風度,一轉眼已經帳裏帳外跑了三個來回。
殢無傷站在原地一句話沒說。拂櫻第四趟路過他的時候踹了他一腳,“傻站着幹什麽?去給他換一身幹淨的衣服!難不成我來換!”殢無傷這才如夢初醒匆匆進了軍帳。
拂櫻翻着白眼長長的嘆了口氣,旁邊有一個跟了多年的侍從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侯爺,漠北軍規,私放……敵方一名士兵,重則……軍棍三十……”
拂櫻面色一白呼吸一緊,一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戰俘營,有兩個傷殘拖着自己的腿已經挪到了門口,拂櫻咽了口唾沫,艱難的開口問:“那個……我剛才放走的……有三千軍棍嗎?”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