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靡不有初
拂櫻一個人坐在廚房裏,看着噼啪作響的竈火發呆,他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有下過廚了,十年……十五年……他曾經這樣守着竈火,變着花樣的給楓岫煮茶做點心,也跟家裏的廚娘們讨教幾道過得去的菜譜,但是這些對他來說,根本恍若隔世。
他是漠北的小侯爺,天下一統之後,他是當朝的凱旋侯,吃喝用度早就不用自己親自動手,但是更早以前,他曾經是太常卿府上的一名府兵,還有……太學裏一個小仆役,他用比自己還高的大鍋大竈煮王公貴族家公子的飯菜時,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到今天這一步。
然而……那個在那些歲月裏總是會出現在自己身後的楓岫,如今卻被關在咒世主的大牢裏,他去見他,楓岫笑着說,如今再無他願,如果你願意,就為我再做一次飯好了。拂櫻說不出話來,該悲傷或者難過?可楓岫笑得那麽坦然,難道作為最親最近的人,不應該替他高興嗎?
握了多年陌刀和馬缰繩的手再拿起菜刀覺得格外別扭,笨拙的切了三次手,才勉強将幾個菜燒了出來,指尖上的刀口特別疼,比在戰場上被人捅了一刀還疼,大概真的是十指連心?
鍋裏煮着一大鍋江南名菜腌篤鮮,拂櫻也說不清自己怎麽回事,明明只做楓岫一個人的就夠了,卻莫名的放了一大堆材料下去,滿滿的一大鍋怕是足夠了凱旋侯府上上下下一天的菜,如今沒了兵權,他府上留的人除了白塵子和無執相,就剩下那麽三五個,這麽一大鍋,但願別浪費了才是。
拂櫻看着奶白色的湯汁沸騰起來,愣了半天,将一盆筍片扣了進去,用勺子攪了幾下,這下鍋徹底滿了,再……兩刻鐘就可以了吧……熱氣蒸騰在臉上,他在漠北多年,鮮筍嫩藕這樣的東西從不曾見,他也并不太喜歡,記憶裏喜歡這些清淡菜的從來都是楓岫,拂櫻看着那一大鍋,突然手扶着竈臺蹲了下去。
心口劇烈的疼痛彌散開來,他皺着眉頭想要努力去逃開這種疼,楓岫要死了……大概吃完這一餐……那個總是從容不迫,不緊不慢,就算天塌下來也面不改色的楓岫……
“大哥……”白塵子從外面進來的時候,看在扶着竈臺蹲在地上的拂櫻,忍不住擔憂的進了廚房。
拂櫻聽見他聲音擡頭看了一眼,沒等他走到近前已經站起身,臉上的神情也恢複了那種淡漠,“有什麽事?”
“剛得到消息,王宮裏派了一隊人護送着一名傳密旨的公公去了王那裏,另外……皇上密诏您……明早動身去嶺南,說……反書一事已經查明,讓您速去查辦相關人員。”
“我知道了。”拂櫻愣了愣神點點頭,他伸手拿了個碗盛了碗湯,回身一不小心又給砸到了地上,拂櫻低頭看了一眼,跟沒發生一樣又拿了個同樣的碗過來,再次裝了碗湯直接放進了食盒裏,食盒下面顯然已經預備了幾個菜,第二層上放了湯,再放了一壺酒和一個不大的杯子。“你派人将這些送到攝政王府。”拂櫻蓋上食盒直接遞給了白塵子,“回來之後随我去嶺南。”
“……是……”白塵子看了拂櫻半天,才接了食盒去了。
拂櫻一個人從廚房出來,滿院的白雪和高懸的明月映着特別明亮的光,他走到院子裏擡頭看了看天,直接仰躺在了雪地上,一雙眼眸望着那輪明月,一動不動。
白塵子回來的時候吓了一跳,他連忙上前來看,就見拂櫻大睜着眼睛看着自己,“回來了。”拂櫻開口。白塵子松了口氣點了點頭,拂櫻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知會一聲家裏人好好照顧無執相,你跟我去嶺南。”
“是。”白塵子眼看着拂櫻面無表情的出了院子,在小院門口平地絆了一下,随後匆匆出去了,他嘆了口氣追了上去。
白天在攝政王府拂櫻出來時回頭問咒世主,“義父,我能替他收屍嗎?”
咒世主看着拂櫻,半天才應了一句,“聖旨下來後,我命人将他屍身送去你府上,不可聲張。”
是夜,帝王傳旨,太常卿楓岫,一個月前身染重病,終于臘月十五夜不治身亡,朕心甚傷,追封為護國公。聖旨下時,拂櫻與白塵子兩人兩馬,拿了手令一路飛馳出了京城直奔嶺南。
……
咒世主的密牢裏,楓岫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皺了皺眉,“你們侯爺這次做飯之前,是不是拿了半袋鹽進廚房?”他看着站在旁邊送菜來的人笑着說。
對方沒說話,楓岫也沒再開口,那幾個菜沒有一個稱得上色香味俱全,四個菜一個湯嘗了個遍,酸鹹苦辣甜,楓岫吃的哭笑不得,可還是一口一口的把菜吃了個七七八八,外面有響動,咒世主領着人進來的時候,楓岫剛喝完最後一口酒。
明黃色的聖旨被扔在了楓岫面前,楓岫放下酒杯一只手随意的打開聖旨掃了兩眼,“重病不治,很好,我稱病一個多月,如今死了,合情合理。”
咒世主點點頭,揮手讓人端了一壺酒放在了楓岫面前,“吃飽了?”
“還成。”楓岫聳聳肩,低頭看了看酒壺,“不錯的一套酒具,就不知道酒怎麽樣?”說着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毫不猶豫的仰頭喝了,“還真不錯。”
咒世主依舊是定定的看着他,“還有什麽話要說?”
“照顧好拂櫻。”楓岫看了一眼咒世主,“他做飯水平退步太多,回頭你送兩個廚子過去吧。”
咒世主哼了一聲沒說話,兩個人就那麽對坐着,楓岫又喝了一杯酒,等着毒發,結果等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楓岫忍不住道:“這禦賜的毒酒是不是太慢了點?難道要我等上三天?”他看着咒世主,後者臉上的表情有點古怪,等等……這樣算不算是一個笑容?楓岫琢磨了半天,又看了看手中的酒杯,“這酒沒毒?”
“是。”咒世主點點頭。
“所以你就是單純來給我送酒的?皇上其實是打算砍了我?”楓岫愣住了。
“跪下來求我的話,我考慮不殺你。”咒世主看着楓岫,終于舍得多說了幾個字。
楓岫笑了,“算了,楓岫從來不求人,更何況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咒世主聞言看了楓岫一會兒,揮了揮手讓身邊人退了出去,“你小子可真是……也罷了,一會兒我派人送你去凱旋侯府,至于之後你要去哪裏,随你,只一樣,這世間再無楓岫,再無楔子,你再不可回到皇上的視線當中。”
“耶,攝政王這樣說,楓岫會以為你要放了我。”楓岫半眯起眼,他有點弄不清咒世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怎麽?不打算走的話,我也可以直接換禦賜毒酒給你。”咒世主看着楓岫擺擺手,有人又送上來另一壺酒,酒壺酒杯跟楓岫手中的一模一樣。
這下楓岫心裏也訝異了,“為什麽?攝政王不怕縱虎歸山?”
“聖旨下了,太常卿楓岫已經死了,而民間的楔子也會跟着一起死,對朝廷來說,這就夠了,至于你的性命,我真的給拂櫻那孩子送一具屍體回去,恐怕以後他對朝廷都會存有那麽三分疑慮,反而是讓你活着回去,能換凱旋侯一輩子忠心無二。”咒世主坐下夾了一口剩菜,吃了一口直接吐了出去,“這孩子小時候做飯挺好吃的。”
“所以……”楓岫有點回不過神來,這算是平安無事了?
“外面給你準備了一口棺材,我直接讓人送你去凱旋侯府,到了院子裏你要怎麽樣沒人管你。”咒世主放下筷子道,“你要是不願意,也可以選擇把真的毒酒喝了,然後我再讓人拉着棺材去凱旋侯府。”
楓岫笑了,“何必麻煩義父,楓岫自己上車便是。”他說着對着咒世主抱拳深深一禮。
“照顧好拂櫻,回頭我送兩個廚子過去,你盯着點。”咒世主的聲音從楓岫身後傳來,楓岫一笑出了牢房的門,外面果然停了一口棺材。
無執相在凱旋侯府修養,他之前傷勢頗重,如今勉強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已經是費勁,他知道拂櫻和白塵子兩個去了嶺南,苦于自己是個廢人不能跟着,深感遺憾,夜半睡不着聽見門子開門,一口拉着棺材的車被送了進來。
“是楓岫,王交代送到侯府上。”拉車來的是咒世主的舊部,還習慣性的叫咒世主一聲王。
無執相嘆了口氣,“侯爺奉旨去了嶺南,你先将車停在這裏,明早我讓人悄悄備下靈堂,還好天冷。”那人答應一聲去了,無執相坐在院子裏看着拉棺材的車發呆,心裏想拂櫻一時半會還回不來,又心疼拂櫻心裏指不定怎麽難過,一時思緒混亂,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就見那棺材板被人從裏面推了一把,無執相以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仔細看,就見棺材蓋被直接掀翻了,楓岫從裏面坐了起來,他趴在棺材壁上看了一眼無執相,張口問了句,“有水沒有,吃鹹了,渴的厲害。”
……
拂櫻一路到了嶺南,就聽說那打着楔子印反書的帶頭人是一個女子,那女子已經被撒手慈悲先一步帶去的人抓了,只是她還帶着個一歲多一點的女孩子,拂櫻已到,撒手慈悲便領了拂櫻去見人,跪在地上抱着孩子的女人擡頭,與拂櫻兩人皆是一愣。
“紫櫻姑娘……”拂櫻皺着眉頭看着她手上抱着的小女孩,一時腦子裏竟然閃出一些別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來,這該不會是……楓岫的遺腹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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