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沈清喻離了席回屋,他方踏進屋子,便覺眼前驀地一黑,胸中氣息翻湧,一手勉強扶住門框,卻心虛腿軟幾乎滑倒下去。
好在岳霄就跟在他身後,見他似乎有些不對,急忙扶住了他的背,問:“清喻,你怎麽了?”
沈清喻早知自己今日要發病,便擺了擺手,想說一句無妨,可喉中好似哽着硬刺,一時難以開口,胸口有如千萬蟲蟄蝕骨,痛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只得捂着頭抓緊了岳霄的手,以免自己就這麽倒下去。
岳霄下意識便試了試沈清喻的體溫,沈清喻并未發熱,他不懂醫術,可沈清喻臉色慘白,怎麽看也不是沒事的樣子,他便直接将沈清喻摟在懷中,低聲道:“你別怕,我們去找大夫。”
沈睿文也跟着到了,他一見眼前光景便吓了一跳,匆匆跑過來問怎麽了,沈清喻一口氣終于緩了下去,啞着嗓子說:“不必去找大夫,我只是有些頭暈,喝些水便好了。”
沈睿文急忙跑去倒水,岳霄扶着他喝了兩口水,一面仍執着道:“喝完就去找大夫。”
沈清喻想淩自初的消息也該到了,此時若出了院子,那也許就要錯過,便不肯走,只是他吞了一口茶水,那水不過才咽到喉中,便怎麽也吞不下去了。他嗆得咳了幾聲,喉間像有什麽要湧出來一般,幾乎喘不過氣,忽而匆忙伸手捂了嘴,生生嘔了血出來,滲在指縫滴落。
沈清喻張開手掌,那血中透着暗黑,看上去實在不太正常,他忽然又覺得喉中發癢,張嘴便又咳出幾口污血,沈睿文吓呆了,完全不知所措,岳霄還算冷靜,只是再不肯聽沈清喻多說,強硬将沈清喻抱了起來,要帶他去找大夫。
正是混亂之時,忽有一只信鴿從院外飛了進來,落在窗框上,歪頭看着他們,岳霄瞥見了那鴿子,如同見着了什麽救命法寶一般,提着的心落下來幾分,松了口氣,說:“你現在就随我出府。”
沈睿文絮絮叨叨地慌亂:“應府上應該就有大夫,清喻你別怕,我現在就去叫大夫過來。”
“不必了。”岳霄拉住他的胳膊,說,“淩自初已到了。”
沈睿文慌過了頭,好半晌才回過神,想起岳霄所說的淩自初是什麽人。
岳霄指着那鴿子說:“那是他養的鳥兒,他已到城內,所以才向我們報信。”
沈睿文急忙道:“那還等什麽,現在就動身去找他!”
岳霄點頭,他想如今輕功是最快的了,便打算直接帶沈清喻過去,沈睿文定是跟不上他的,那由他帶着沈清喻過去便好。
沈清喻卻抓住了沈睿文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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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沒事了,不必那麽着急。”沈清喻的臉色果真已好了一些,氣息也已平緩下來,他攥着沈睿文的衣袖,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說,“大哥也跟着一塊來吧。”
……
岳霄見沈清喻的确并無大礙,便與應正陽借了馬車,借口說要出去散散心,帶了沈睿文一同趕往他與淩自初約好的地方。
沈睿文緊張握着沈清喻的手,看上去極為緊張,沈家遭此大難,他早已如驚弓之鳥,再經不起半點噩耗。
他害怕得很,沈清喻卻并不覺得如何怕,他早知道今日自己會嘔血,上一世他也經歷過這件事,這是他毒入心脈的征兆,如今只是胸悶頭暈地嘔些血,還看不出什麽跡象,可若不盡早化解,接下來便會出現許多古怪的病症,在張修遠等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這一世他絕不會再讓自己走到那一步。
淩自初與岳霄約在客棧,岳霄向店小二問了他的房間,帶着沈清喻匆匆上了樓,到屋外敲了敲門,不過片刻,便有人拉開了門。
門後站着一名約有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公子,作一副文人打扮,手中還拈着一柄折扇,那神色形同什麽商鋪裏的奸商,說不出精明市儈:“哎呀岳大俠,許久未見了。”
岳霄将沈清喻扶了進去,道:“淩自初,我沒空與你客套——”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淩自初已朝他伸出了手,笑嘻嘻地說:“那你的漱魂草呢?”
岳霄無言從懷中摸出一包東西,淩自初接過打開仔細看了看,确認是他要的草藥後,頓時笑逐顏開,将那扇子抖開了搖上兩下,終于将目光轉向沈清喻,道:“放心吧,天下沒有我治不好的病。”
語畢他便要為沈清喻診脈,一面卻還和岳霄吹噓自己的醫術,他顯然很喜歡這樣的爽快的客人,只是牛皮吹了不過兩句,他的眉頭已皺了起來,逐漸不再言語,而是仔細端詳着沈清喻的面容,許久方開口問:“你這病是何時開始的?”
沈清喻回答:“十歲。”
淩自初:“你習過武?”
沈清喻點頭:“十歲之前學過一些。”
淩自初看着他,為他診脈的手似已微微有些發顫了,他皺緊了眉頭,又問了一個似乎與沈清喻病情無關的問題。
“你十歲之前習武,學的只是招式吧。”淩自初問道,“十歲方習內功,不過月餘便病發,對否?”
沈清喻答:“是。”
淩自初臉色已有些變化,眼中神色複雜,不再言語,沈睿文看他這神色,還以為沈清喻的病是治不了了,自個把自個吓得不輕,顫聲詢問:“淩……淩神醫……”
淩自初終于回神收回了手來,勉強笑道:“放心吧,他吐的是胸中瘀結之血,吐出來是好事,若你們願意治,這病不過一年便可痊愈。”
沈睿文登時松了一口氣。
淩自初與他們說着話,目光卻一直在沈清喻身上未轉開,沈清喻知道他已從脈象中發現了自己該是他的義弟,卻不能完全确認此事,故而仍不敢開口相認。
“我雖能救他,卻無十成把握。”淩自初終于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若我師父在此,這病絕不是什麽大問題。”
沈睿文問:“那尊師現在何處?”
淩自初撓了撓鼻子:“我師父嘛……”
岳霄早與淩自初打過幾次交道,深知他是個什麽人,此時忍不住挑起眉,道:“有話直說,你又要我做什麽?”
淩自初笑了。
“岳大俠是爽快人。”他說道,“家師就被押在此城之中,若岳大俠肯出手相救——”
“等等。”沈睿文訝然打斷他道,“押在此城?尊師是何人?”
淩自初抖開折扇,低聲道:“孟景。”
行走過幾年江湖的人,想必都不會對這個名字太陌生。
當年魔頭淩行之縱橫江湖之時,身旁除了有魔教幾大高手相伴之外,還有一名號稱可從閻王手中奪人的神醫孟景。
傳聞淩行之那速成的魔功有一半功勞在他,正道人稱孟景作閻羅鬼手,說他既能醫死人藥白骨,又能毒殺人于無形之中。魔教覆滅後,他被囚于泰汝,無數人想從他口中獲知淩行之魔功的秘密,可他不肯開口,這一關便是近二十年,淩自初說他的師父是孟景,他又姓淩,傻子都該知道他與魔教是何等的關系了。
“孟景是魔教中人。”沈睿文幾乎當即便做了決定,“此事絕不能答應。”
淩自初倒不急:“這江湖上除了我與我師父,怕是沒有第三個人能治好他的病。”
沈睿文仍是不信:“江湖這麽大,你如何能斷言!”
“我不僅能斷言,我還知他病已入膏肓,至多有月餘功夫挽救。”淩自初合上紙扇,指着沈清喻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後,藥石無醫。”
沈睿文啞然難言,扶着椅子坐下了,似已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岳霄直接問:“孟景在何處?”
他并不在意正邪相争,與他而言,只有護住該護之人才是他當去做的事。
當年正道捉住孟景後,便将他押在城外一處地牢,由幾大門派弟子聯合看守,淩自初告訴了岳霄地牢在何處,還瞥了沈睿文好幾眼,沈清喻就坐在沈睿文身旁,一面握着沈睿文的手一言不發,他想這件事對沈睿文而言,也許是有些太過殘忍了。
他們父親自小教他們恪守正道,不可做違背心中正義之事,如今像是逼着沈睿文從正道與至親之中做出抉擇,這實在是個很難的決定。
淩自初問:“你們已做好決定了?”
岳霄還未來得及回答,沈睿文已擡起了頭,斬釘截鐵地說:“救。”
沈清喻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幹脆,不由訝然萬分。
“去他娘的正邪黑白,我只與你相依為命了。”沈睿文看着沈清握着自己的手,咬牙說,“無論如何,你不能再出事。”
沈清喻不知如何言語,将頭低下去了,卻覺察沈睿文摸了摸他的頭,驀地聲哽,強忍着點頭,像是安慰兄長,又是安慰自己,說:“不會出事的。”
這一世,他絕不許任何人出事。
……
他們幾人之中,只有岳霄武功高強,能勝任此事。
岳霄已動身去了,若無意外,今日應當就能帶着人回來,沈睿文雖厭惡岳霄,卻也知岳霄一切舉止都是為了沈清喻好,如今為沈清喻治病的希望既然系在岳霄身上,他便壓了氣不再罵岳霄了,只是擔憂,不知岳霄是否能安然回來。
沈清喻早已知曉結果,卻仍忍不住擔心,又想待孟景回來後便要告知他真實身份,屆時也不知沈睿文能不能接受得了,便有些坐立難安。
淩自初仍一直打量着他,一面不時小心翼翼地問他幾句這些年的近況,沈清喻一顆心不在此處,答得心不在焉,淩自初也難心定,在屋內走了兩圈,下定決心,扭頭問二人道:“我們出去逛逛吧。”
沈睿文一呆,反問:“什麽?”
淩自初輕咳兩聲:“我還需準備些藥材,你們可否随我一同去藥鋪一趟?”
沈睿文想沈清喻身體不适,便覺得自己同淩自初一塊去便好,可沈清喻覺得自己并無大礙,他心慌得很,出去散散心也好,便決定随他們一同出去。
三人一塊下了樓,不過剛走到外頭的街道上,便忽然有人将一張畫了人像的白紙塞到他們的鼻子底下,冷冰冰問:“見過這人嗎?”
沈清喻擡首一看,眼前這人眉目深邃,不似中原打扮,身披輕裘,負一柄足有人高的長刀,刀鞘以珠寶飾之,明燦燦地鍍了金,品味差極。
他沉默片刻,又低下頭,看了看那人遞來的丹青,微微一怔,而後蹙眉搖頭,提防着答道:“沒見過。”
那人一點頭,轉身便走了。
沈清喻還有些緊張,擡首一看沈睿文與淩自初,二人均有些訝然,淩自初幹脆抖開扇子掩住嘴,小聲問他二人:“故人尋仇?風流債?”
見二人不答,他忍不住嘟囔着自言自語起來:“我看兩種都很有可能。”
畫像上的人,是岳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