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蕭佑銮雖然很有些意外,但也沒再多言。小啞巴跟她本就不是太熟,在她跟前總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床榻很大,阿貍乖乖縮在裏側,蕭佑銮習慣側躺着睡,但今晚背後有人,便直挺挺仰躺下來。她從小習武,半夏知道她身體健康怕熱,因此夏日卧房冰鑒裏總是放很多冰磚。

往日蓋着薄毯睡覺很是涼爽舒适,但今天毯子蓋在身邊只着紗衣的光溜少女身上,蕭佑銮既覺得別扭,又很有些涼意。

正考慮着要不要叫人再拿床毯子進來,旁邊一只小手悄悄探過來,把薄毯分出一邊搭到了她身上。

蕭佑銮微怔,偏過頭。小啞巴把自己縮在毯子裏,只露出一雙綠色清澈的眼睛,見她看過來,眼眸彎了彎,又分出一截毯子給她。

“睡吧。”蕭佑銮嘴角微微上挑,閉上了眼睛。

……

腰間圍着狼皮的小男孩牽着她,在叢立的帳篷間奮力奔跑,身後是一群呼喝着要抓住他們的大人。

男孩氣喘籲籲地跑過一個圈着馬的圍欄,一把抓住她推進圍欄旁的草堆裏藏好。

“阿穆沁,你在這裏躲好了千萬別出聲,等天亮了再去找阿爹他們……”身後抓着火炬的身影逼近,男孩急急抓起一把馬草亂糟糟地蓋住妹妹。

“記住,千萬別出聲!”說完轉身跑走,跑出幾十步一腳踢翻了火堆,火盆翻倒發出聲響。

“人在那裏,快追!紮固大人說了,死活不論,不能讓他逃回去!”

白日還是友鄰部落的慈愛叔伯們,此時兇神惡煞,手持長矛彎刀呼喝着從面前奔過。火光閃爍照耀在他們臉上,□□的上半身布滿圖騰,肌肉遒勁有如惡鬼。

小女孩捂着嘴淚流滿面,躲在草垛裏一動不動。

阿哥!

阿哥別走……

別走,我怕……

蕭佑銮猛然驚醒,身旁的女孩不知何時擠到她懷裏,蜷成一團瑟瑟發抖,手扯着她裏衣一角,閉着眼蹙眉流淚。嘴唇時而張開似乎在說些什麽,但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是魇着了。

猶豫一瞬,她側身隔着毯子将少女虛摟進懷裏,輕輕拍她後背,聲音帶着剛睡醒的啞意:“沒事兒,乖,只是噩夢罷了……”

夏日的天色亮得很早,東邊天剛泛白,蕭佑銮就睜開了眼睛。扭頭,左側蜷縮着一個面容還有些陌生的少女。

女孩鼻梁挺翹,嘴唇粉嫩透白,下巴小巧精致,是有別于大周人種的異族長相。

枕頭被阿貍蹭到頭頂,她小手虛握蕭佑銮的裏衣衣角,額頭貼着她左側胳膊,呼吸輕淺柔軟的灑在手肘處,溫暖濕潤。

從阿貍手中緩緩抽出衣角,輕輕起身,看着少女無意識地往她的方向湊過來,蹭了蹭床褥繼續沉睡,蕭佑銮把薄毯給她掖好,轉身出了內室。

半夏帶着侍女已備好洗漱器具,忐忑地站在外間,見到公主出來,連忙捧來衣物,谄媚讨好地笑。蕭佑銮挑眉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洗漱完畢,公主徑直出了卧房,秋實蹲在廊下端着一個裝了羊乳的碟子,小奶貓站在欄杆上埋頭呼嚕嚕舔得胡子上全是白沫。

從服侍洗漱到現在,蕭佑銮神色淡然,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但怎麽可能真的沒事?殿下起身後一直沉默不言,而且床榻上現在還靜悄悄躺了一個人呢!

半夏暗恨自己昨日忙昏了頭,被一個小丫頭帶偏想岔做了蠢事。此時想了想,鼓起勇氣指着小貓,期期艾艾開口:“殿下,這貓兒還送您房間養着嗎?”

蕭佑銮止住步子,沒好氣瞪了她一眼:“還送什麽送!你們誰喜歡就養着吧,以後做事多動動腦子。”

走出幾步後又停住,“這貓兒誰養,誰就自己再給它取個名字。”

阿貍緩緩伸了一個懶腰,蹭了蹭柔軟的床褥,翻身想再多睡一會兒。然而身上薄毯綿滑的觸感、身下床褥的柔軟都讓她覺得既舒适又陌生。

臉埋在褥子裏,淺淺的呼吸裏有清新氛氲的香氣,深吸一口,芳香卻又消失無蹤。

這種香氣,昨天在公主的馬車裏也聞到過……公主?阿貍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

時辰已經不早了,陽光從只開了一角的窗外斜斜投射進來。室內光線昏暗柔和,安神的香爐和冰鑒擺放在一起,交織成清涼芬芳的冷氣驅散暑意,難怪一宿好眠。

小圓臉聞聲從外室探進腦袋,“啊呀,你醒了?衣服在床邊,你自己先穿着,我去告訴半夏姐姐。”

阿貍呆呆坐起來,脫下半透明的紗衣穿上衣服。幸虧昨天洗第一遍澡的時候半夏教了她,不然這種柔軟又漂亮的衣裳她還真不知道怎麽穿。

半夏領一班侍女搬着軟塌進來了,風風火火布置好後,對阿貍慚愧道:“是我昨日忙昏了頭,被顧滿這丫頭帶偏幹了蠢事,對不住你。殿下吩咐我了,你日後就在卧房伺候,若是有什麽事兒你還是找我,對外就說是殿下新收盛寵的丫鬟。”

被點名的小圓臉垂頭喪氣,明顯被半夏責罰臭罵了一頓,此時耷拉着腦袋對阿貍好一通致歉。

但顧滿年紀小,性子活潑,見阿貍紅着臉擺手,當真不怪她,吐吐舌頭一下子又精神起來。

趁着半夏在那頭布置阿貍的卧榻,沒注意這邊,小圓臉鬼鬼祟祟瞅了瞅淩亂的大床,又繞着阿貍轉了一圈,聲音裏帶着探究的興奮:“我的個乖乖!昨晚你真和殿下一起睡的?”

打理卧房的另外兩名侍女立馬目光炯炯看了過來。

見她紅着臉點頭,顧滿雙手交握,眼睛亮晶晶的,還待再問些什麽,又一個侍女掀簾進來了。

“半夏姐姐,州府那頭又送來幾個侍女,怎麽安排呀?”

半夏頓時把豎起來聽悄悄話的耳朵收回去,轉身,眉頭一豎叉腰道:“沂州城的州官是怎麽回事兒,這宅子裏打一開始就帶了一堆下人,現在又送人來,安插人手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那頭傳話說,是帥司老爺把後衙最漂亮的丫鬟都送來伺候公主了”,侍女擠眉弄眼道:“殿下說:‘府裏的人事安排,都交給半夏,她最能幹了。’”

內室裏本就豎起耳朵聽閑話的侍女們頓時笑作一團。

看來才只一晚,“搖光公主好女色,夜裏招婢女侍寝”的傳聞已經傳出去了。

半夏有些羞惱,嗔道:“你們還笑!都怪顧滿這死丫頭,我也是昏了頭才聽她在那兒亂傳話!”

半夏牽起少女的手,“你們在這兒好生打掃,阿貍的卧榻擺到那邊,不要離殿下的床太遠。”說完,右手指向小圓臉腦門,戳得她“唉喲”直叫喚。

“阿貍,記住了,這就是老惹禍的顧阿滿,我有時候忙顧不上你,你就找她玩,你在這兒安心住下,往後有什麽沒做好的不懂的,我全罰她身上!”

聽着侍女們的嬉鬧,阿貍握緊了半夏的手,笑得很開心。

阿貍就這麽在公主府住下了,日子閑适、快樂又充實。

許是年紀小,又被秋實把脈坐實了身子虛要調理,半夏憐惜她,成日裏由着顧滿帶她玩,并不要她做些什麽。

阿貍感激之餘想要做好侍女本分,決心早晚服侍公主起居。

誰料房內伺候的侍女分工明确,端盆倒水、捧匣換巾,她一樣都插不上手。阿貍手足無措呆站在一邊,可憐巴巴的,渾似被主人踢開的小貓。

等到侍女退下,蕭佑銮躺到床上,女孩眼睛一亮,跑上前把毯子展開,給女人嚴嚴實實蓋好。

等女孩心滿意足回去睡了,蕭佑銮這才無奈地掀開毯子,只蓋了腰腹處。

大夏天的,她常年習武,本就身強體熱,室內就算有冰鑒,也用不着蓋這麽嚴實。

第二日,女孩睡過頭起來,公主已然早起去校場演武了。還不等女孩懊悔下決心繼續做好侍女的活兒,當晚用過晚膳後,秋實就送來了調養身體的補湯。阿貍喝了湯藥,昏昏欲睡,直接睡到了第三天中午。

自那以後,每晚雷打不動一碗補湯,阿貍喝了以後必定一覺睡到天亮。

蕭佑銮每日起來,看着旁邊塌上睡姿百變的少女都會忍俊不禁,自己悄然出門洗漱,由着她睡懶覺。

等日頭完全升起,半夏忙過一輪以後才來拎她起床吃早膳。

來回幾次,阿貍也明白了公主和半夏的好意,再有顧滿開導,知道公主當真不需要她們這些小丫頭伺候。也就厚着臉皮每日喝補湯調理身體,心安理得睡到天亮了。

至于白日的時間,那就更好打發了。

半夏嫌棄小圓臉做事聒噪鬧騰,把她調離了書房,安了個不倫不類的“輪轉女婢”名號。顧滿每日上午先去半夏那裏報道,嘴裏念叨着“半夏姐姐公報私仇”,然後從她那兒領走阿貍。

小啞巴上午跟着叽叽喳喳的顧阿滿阖府亂跑,明面上是哪裏需要人手就去幫忙,實則陪幹活的侍女們聊天,跟在小圓臉後面混零嘴吃。

等到了下午,顧滿再帶着阿貍,先跟秋實養的那只差點與阿貍同名的貓兒玩一會兒,再去廚房将一盤盤降暑的瓜果涼湯送往各處,充分履行她“全府輪轉”的職責。

到了夜裏,喝過藥膳,阿貍再被半夏送去卧房休息。

顧滿本就是開朗惹人喜愛的性子,現在身後跟了個不會說話、乖巧安靜如山間精靈一樣的美貌少女,更是吃得開了。

才月餘,顧滿的小圓臉又圓了一圈,小啞巴臉頰上也長了肉,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阿貍跟着阿滿玩得開心,與公主府的下人們也都熟悉了,偶爾就會有一些面熟的人拿着糕點飾品來向她套話,明裏暗裏問一些搖光公主的事情。

問的也都是些小事,譬如公主的愛好習性,或者從淮南路出來的軍士侍女們的事情。

阿貍一律裝傻,反正她是啞巴不會說話,別人問什麽她就一通亂比劃,沒人能看懂。然後不管這些人是真的想讨好公主還是另有所圖,扭頭就把人報到半夏那裏。

這廂阿貍好好調養身體,在半夏授意下由顧滿帶着每日在府裏亂竄瞎玩,而公主府外,卻不是那麽安穩。

“……京師汴梁的黑衣暗巡傳來消息,朝廷下令,禁軍武衛分出二營屯駐在城外,貼告示禁止流民靠近京城,百丈之內,但凡有衣衫褴褛者踏入,皆亂箭射死。流民無法,只得往京師周邊移擴,而離汴京最近的便是沂州城了。

現今城外已經圍了好幾千人,滿是流民搭建的草棚,冬蕪大人預計,入秋時沂州城外至少有流民四萬。”

蕭佑銮安靜地站在閣道,看着廊下蓮池,荷葉碧綠相連,鋪滿水面,池內蛙聲陣陣,似在給這無邊暑意吶喊助威。

“西邊荊湖兩路幹旱至今,秋收必然大減,加上北境避戰南下的百姓,屆時城外流民何止四萬。”

蕭佑銮回身吩咐道:“派人盯着州府動向,尤其是倉儲錢糧等赈災事宜,城外流民情況也要關注,沂州東路政務我們不便插手,一切暗中進行。”

黑衣軍士躬身領命而去。

腳踝處被毛絨絨的東西蹭過,蕭佑銮低頭,一只圓滾滾的貍花小貓在腳邊一邊蹭一邊嬌嬌地叫。它胸前一團焰火形狀的白毛,正仰着小腦袋,後腿一蹬,扒着裙擺就往上爬。

作者有話說:

單機第五天,有沒有人看呀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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