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暗裏,阿貍裹在絲絨薄毯裏一動不動,她現在腦子裏還是懵的。

先是半夏姐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一番,接着就被擡到浴桶裏洗澡。純白的牛乳就這麽倒了滿滿一大桶啊,全都用來給她洗澡,太浪費了!還有香香滑滑的精油抹在身體上,她這輩子都沒這麽奢侈幹淨過。

只是半夏姐姐吞吐說的什麽“侍寝”讓她不解又害怕。

在空桑鎮,她曾撞見過鄉間野合的男女,那個女人一直在哭着掙紮,男人醜态百出,眼裏滿是淫邪的惡意,幸好萬阿婆那時就在她背後。老太太當即破口大罵,罵走那對男女後揪着她的耳朵,告訴她未成婚就哄人做那檔子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可搖光公主是個女人啊,她怎麽侍寝?暖床嗎?阿貍伸了伸腿,身下絲絨觸感涼滑舒适,冰鑒散發的涼氣彌漫,室內一點沒有夏日的暑氣。這是夏天啊,公主不嫌熱嗎……

門吱呀一聲打開,卧房燈光亮了,窸窣聲響起,侍女替主人取下紗衣折疊挂好。

只聽得清冷女聲淡淡道:“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阿貍縮了縮身子,把眼鼻都藏進毯子裏,緊張極了。

蕭佑銮剛沐浴過,烏黑頭發從腦後撥到身前,早早安置好冰鑒的卧房較室外涼爽了許多,她脖頸額前散發着溫暖的濕氣。

淮南路送來的文書記載很是詳盡。

寅春将整個公主府抓在手裏,朝廷派去的轉運使沒有讨到一點便宜。在沒有接到蕭佑銮的命令之前,新任淮南路轉運使成日在搖光城裏瞎轉悠,連州庫的影子都沒有摸到。

這些年來,蕭佑銮培養的親信很多,但寅春、半夏、秋實和冬蕪四個人無疑是最得力親近的。

她們四人一起長大,情同姐妹。

寅春與冬蕪一內一外,輔佐主政。

冬蕪掌鎮國公主衛軍--搖光軍,這些黑衣軍士的主體就是曾經的錦衣巡查史。受大周軍制牽制,公主衛軍人數不多,但個個都是軍中精銳。

寅春主政,淮南路官制雖然有變動,公主府取代了諸司衙門,但若按實權劃分,寅春毫無疑問是除搖光公主以外的州府長官、實權第一人。

半夏和秋實則負責公主府內宅。半夏是公主府內宅大管家、一等貼身侍官,秋實精通醫術雜學,領了供奉的名號。

這次離開淮南路,不止是朝廷旨意,蕭佑銮也有心試試封國治下官員的本事。目前看來,淮南路諸般事宜皆井井有條、無甚疏漏,寅春和冬蕪做得很好。

蕭佑銮想到這裏,不由又回想起方才侍女的表現。

她們跟書房伺候的圓臉丫頭一樣,神色古怪又帶有奇妙的亢奮。她搖了搖頭,半夏料理後宅的本事不差,但tiaojiao下人還是有所欠缺。

屋內寒氣蔓延,蕭佑銮不再多想,雖然習武體健,但連日奔波還是十分疲憊。她滅了燭火,只留下案前長明燈一盞,便回身上床。

側身躺下,反手探向身後的薄毯,卻不想摸到了一團溫暖的綿軟,薄毯下被她觸到的那團還瑟縮抖了一下。蕭佑銮立時睜眼起身,反手從床側拔出長劍,寒光一閃,劍尖擦過長明燈火芯,火星飛過點燃床榻兩側明燈,室內瞬間又亮堂起來。

長劍挑起薄毯,“什麽人……”

向來清冷穩重的搖光公主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薄毯之下,分明是一名側身光裸的少女!她蜷縮着身體,側着身遮掩住□□,瘦削的腰背彎成曼妙的曲線,弧度延展至腰臀,勾勒出少女美好的身姿。

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眼,她一只手掩在胸前,另一只手遮住眼睛,等适應後才放下,眼睛睜開,現出碧綠如寶石般的眼瞳。

是午時收留的那名異族少女。

劍身一抖,毯子掉落蓋住了少女的身軀,也遮掩了難得的姝色。蕭佑銮難得有些狼狽慌亂,她額前掉落幾縷碎發,耳根發紅,冷言問:“誰派你來的?”

少女似乎有點無措,茫然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比出了兩根手指。

二?二什麽,兩個人?不,半夏不可能犯這種匪夷所思的大錯,由着一個大活人□□裸出現在她床上。而且按公主府舊制安排,卧房會有專職的兩名侍女,不可能有外人随便闖進……

兩個人,兩名侍女?她們把人送進來的?

蕭佑銮退後兩步,握緊手中的劍打量床上茫然的少女,有半夏冬蕪她們盯着,到她身邊的侍女不可能有問題,中間一定出了什麽問題……侍女有古怪,古怪最開始是書房的那個小圓臉,她當時叫她送信,讓人将帶進府的小貓養在卧房……

再回想當時的對話,“……洗完澡送去我房間”,“……侍寝嗎?”

床上的少女縮在角落,把自己蜷在毯子裏,正用貓兒一般的綠瞳怯怯看着她。

“你叫什麽名字?”

這個時候上哪兒去找做成魚形狀的糕點啊,小啞巴正苦惱該怎麽比劃自己的名字。

“阿貍?”

阿貍震驚擡頭,綠瞳裏是明晃晃的崇拜,滿臉都是你怎麽知道,我還沒比劃呢!

蕭佑銮嘴角抽了抽,側頭無奈扶額,右手一甩,長劍入鞘。

這叫什麽事兒啊……

蕭佑銮取來紗衣遞給小啞巴,示意她先穿上,心裏則暗自忖度着。

這本是一個巧合鬧出的誤會,但問題是,這裏是離京師只有幾百裏的沂州城,不是淮南路。

一個北地異族的美貌侍女,衆目睽睽之下被洗幹淨送到搖光公主床上,這種消息不用說肯定迅速傳遍全府,只怕這時候消息都傳到州官耳朵裏了。

就算現在立馬澄清,将半夏叫過來訓斥一番,傳言肯定也變為“侍寝丫頭服侍不當,惹怒公主”。

反正“搖光公主好女色”這個帽子是扣穩了。

她嘆口氣,看小啞巴躲毯子裏窸窸窣窣穿好紗衣,露出的纖細胳膊在半透明的紗衣下隐約可見,一層薄紗根本遮不住什麽……

蕭佑銮反身坐在床邊角落,無奈解釋道:“我先前不知你的名字,回府路上撿了一只貍貓,便給她取名阿貍,吩咐說把阿貍養在我卧房,想來是半夏想岔了,竟把你……”

阿貍聽懂了,所以侍寝什麽的一切都是誤會。

她暗暗松了口氣,轉而又有些擔憂。既然公主娘娘不需要她侍寝了,半夏她們會不會讨厭她,把她趕出去?

“本來誤會一場,我叫來半夏澄清一番,她把你領回去重新安置就好。但現今情況特殊,我應要在此處長居,府內有各方眼線,這麽一鬧你勢必進入多方勢力眼中,加之你的北地身份,外貌又出衆,後續只怕試探不斷,會有很多麻煩。”

若是這麽處理,這小女孩只怕永無寧日。

她只是公主随手救下的小小仆從,澄清之後趕出卧房,只做普通侍女,多方勢力定會順手試探。

若是不管,她定會受人觊觎欺負。若是管了,“搖光公主果然好女色”,“鎮國公主對一個北地的美貌女子不一般”,針對小啞巴的猜度試探只怕就更多了。

蕭佑銮又道:“若是私下處理,你先在這歇一晚,明日我叫半夏在房中另置一塌,明面上就把你調到卧房伺候,坐實了內寵身份,那些關注我的人只會覺得孤私德不修,将目光移開,不會為難你,只是這麽一來,對你日後聲名有礙……”

公主府的仆從侍女,在外界看來算是一種職業,搖光公主又是寬和的人。侍女到了一定年齡,是可以解了契正常嫁人的。但內寵就不同了。

貴族的內寵比同于貓狗寵物,主人疼愛的時候是人,失寵的時候就是人人鄙夷的物件,低人一等。內寵的下場,好一點被主人家正經納入後院,除此之外,要麽失寵後被主人家送人,要麽趕出府邸,歸入下九流。

阿貍在公主府肯定不會淪為這般下場,但被視為內寵,終究對聲名有影響,日後不管如何,只怕都不能嫁入正經人家了。

蕭佑銮細細跟她講明了情形,告訴她搖光公主這個身份正處在漩渦中,給她分析這兩種處理帶來的後果,然後讓她自己選擇。

阿貍想起她見過的官老爺。

有一年春日,縣令心血來潮去空桑鎮出巡。農人花了半個月修整道路,險些誤了春耕。鎮上提前七日關集,店鋪除塵自潔。當天清水灑路,閑人退避,聲勢浩大又隆重。

而這身份比縣令貴重無數倍的公主娘娘,卻在想方設法彌補她不經意間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哪怕當事人并不覺得受到了傷害。

她又想起了萬阿婆臨別前說的話。阿婆看人真的很準,公主是一個心軟的好人。她給公主惹了麻煩,公主還一直站在她的角度分析,替她着想。

小啞巴乖乖地比劃指了指蕭佑銮。

公主眉眼一挑,頗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不用擔心我,他們不敢拿我怎麽樣,只是多方牽扯之下,總是容易牽連到你們。”

阿貍坐在床榻角落,屈膝裹着毯子。蕭佑銮說的兩種選擇後果她其實都不怕。

譬如前者,被試探欺負又怎麽樣呢?只要一日在府裏,就算公主沒有精力護着她,也還有半夏姐姐呢。再試探也不會有人扔石頭罵她是妖怪,再麻煩也不會有人用龌龊惡心的眼神盯着她說些下流話。

至于後者她就更不怕了。半夏姐姐對她那麽好,這裏能吃到好吃的糕點、脆甜的瓜果,還有幹淨漂亮的衣服穿。阿貍喜歡半夏,喜歡替她把脈調理身體的秋實,也喜歡好看的公主娘娘,她根本就沒想過要離開公主府。

她籌謀策劃了那麽久,不就是為了脫離空桑鎮那個虎狼環伺的環境,過上不再提心吊膽、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嗎?

至于選擇嘛。阿貍想到半夏給她洗澡的時候,絮絮叨叨說的那些話……

“殿下向來不愛有人貼身伺候,房裏夜晚也沒個值夜的人,晚上冷了熱了魇着了我們也不知道,幸好現在有阿貍你在,以後殿下房裏有人了我也放心一些……”

嘴硬心軟的阿婆把她送進了好人家,她已然得償所願。但如今有更進一步的青雲梯在前……

小啞巴擡眼看了看蕭佑銮,下半張臉藏進毯子裏,輕輕擡手拍了拍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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