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書案前的美人鴉發披肩,身着銀紋鑲邊的月白色抹胸,藏藍的對襟長褙華美逼人,暗紋金線在體表勾勒出日出雲海,她支肘撐着側臉,白皙修長的手指點在書卷上滑動。
美人擡眸瞥了阿貍一眼,聲音輕淺缥缈。
“你先去歇息吧,若是燈光耀眼,就滅了裏間的燭火,我只在外間活動。”
半晌過後,蕭佑銮放下了手中的卷宗,若有所思。
調理的補湯早就換了方子,沒了安眠的功效。
這些時日她若提早回房,阿貍雖然不會說話,但時刻牢記着半夏的囑咐。公主手邊的茶盞涼了她會悄悄更換,每隔一兩刻她會爬起來剪燭。夜深喚她先睡,小啞巴也會蹑手蹑腳抱一床薄毯放她身邊再去睡。
而今天……蕭佑銮看了看案左的茶盞,裏面的茶水是涼的。
拂開簾幔進入卧房裏間,光線被簾幔遮掩,微弱的一點燭火倒映在阿貍的綠瞳裏。
小啞巴并沒有躺下,她抱膝坐在塌上,小巧白皙的腳丫支在塌沿,茫然的看着卧房裏唯一的光亮。
阿貍擡起頭,外間亮堂的光似給美人身周投上了朦胧的光邊,美人一步步走近,對襟長褙內束腰淺淺,勾勒出纖細腰肢。
蕭佑銮側身坐在少女身側,按下她起身欲行禮的動作。
“今天出府購糧,遇到事情了?”
雖已入秋,但冰鑒還未完全撤去,阿貍只着了寝衣,卧房裏間有些冷,但是搭在肩上的手是暖的。
她下意識往身邊暖處靠了靠,猶豫一瞬,決定把白日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所以阿滿怪流民害死攤販,遷怒于你,你心裏覺得流民有錯,又認為不該完全怪罪他們,心中矛盾難過,是嗎?”
阿貍抱着膝蓋,下巴擱在冰涼的手背上,遲疑又沮喪地點點頭。
蕭佑銮起身倒了杯溫熱的茶水遞到她手裏。
“顧滿出生在淮南路,她記事時,淮南路諸事已步上正軌,她未經風雨,自幼被嬌寵長大,性子頗有些天真爛漫。她父親曾任我親衛,這次便央了半夏帶她一起出來見見世面。”
“在阿滿眼裏,世事非黑即白,嫉惡如仇,做了壞事就是惡人,要接受懲罰,何況是一條人命。愛屋及烏,憎與愛相似,阿滿因為個人所做的錯事恨上了這個群體,是她偏激了。”
蕭佑銮轉而看着少女,眼神溫和,手撫在她頭頂。
“但你跟她不同,你過過流民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你能感同身受理解他們,這沒有錯。錯也不在流民,而在犯下人命大案的暴徒,官府定罪捉拿罪犯,人犯沒有歸案,這是官府的過失。”
少女眼底湧上一股熱意,她低下頭眨眨眼,擠掉眼中的淚水。
在被賣到空桑鎮之前,她跟着人伢子走過好多路,從北邊一路過來,人伢子手裏的“貨”越來越多,多少人能為了一口米一碗粥賣兒鬻女。
到後來手裏的貨多了,人伢子嫌他們吃得多,幹脆每人只給一個米糠混雜的幹面團,餓就喝水,她每日肚子裏灌滿水,走幾步都晃蕩,卻還是不解餓,腹內絞得生疼。
“官府那頭我會着人查問案件進度,”蕭佑銮把冰鑒蓋上,又将塌上薄被展開,溫柔地包裹住少女嬌小冰涼的身軀,“百姓遭災,背井離鄉,赈災救濟是官府和朝廷的職責,你們這些日子也替我奔走買糧,已經出了一份力,別的都交給我,不要多想了,睡吧。”
隔日,衙門正廳裏,沂州東路轉運使王慶禮王漕司端坐在首位,神态認真謙和。
“殿下寬和仁善,幾次送來的糧草下官已令有司接收,與城中富戶捐贈的糧食一并彙總,于城外設棚施粥。名單也一一記錄在案,待秋收後,下官定上奏朝廷請求封賞。”
蕭佑銮手指扣着右側桌上的茶盞,“漕司此言,想是城外事态尚在控制之下,赈災事宜井然有序?”
倉司範滿忙笑道:“不瞞殿下,王大人早先就號召州府官員與富戶一同捐款捐糧,且以身作則捐了八千石糧食,下官也捐了五千石,又遣了醫者候在棚裏,力求盡最大努力救治難民。城內也加緊管控,不讓流民侵擾城中百姓,現今城內流民已驅至城北,設立窩棚供其居住。”
“哦?”蕭佑銮眉頭一挑,“每日僅午時、黃昏各一個時辰,設在北城外的三個粥棚,竟能活城外三萬災民?沂州東路的官員果然能人輩出,手段不凡。”
這女人果然私底下藏了人馬。範滿臉上的肥肉一跳,不自覺看向王慶禮。
王慶禮撚了撚胡子,範滿擠出笑容繼續道:“殿下有所不知,沂州城常備兵力不足,災民大多不識禮數,哄搶踐踏時有發生,粥棚設置少一點便于護持。”
鬼話連天。
蕭佑銮冷笑一聲。
“常備兵力不足?兵力當然不足,陳帥司命人把住城門,用入城稅來辨別良民百姓,又派人滿城抓捕先前進城的難民,人手全部用來驅逐他們出城去了。
城北流民暫住地?範倉司,你可有去北城看看,那裏哪兒有新建的窩棚?”
範滿肥胖的額頭滲出油亮的汗珠,他僵住臉賠笑。北城是下九流住的地方,倉司大人上任六年,可從來沒踏足過那塊貧民窟。
王慶禮擰着眉頭,看似憂心忡忡地發愁道:“殿下息怒明鑒,月前城外的确一切安好,但沂州離京城近,京師驅逐令下,災民就近都來沂州了,短短幾月間,城外就圍了三萬餘人,每日還絡繹不絕有難民湧來……”
說到這裏,他嘆了一口氣,“陳帥司也是擔心城中治安,外來流民越多,混入城中無所事事,只盯着打砸亂搶,這樣的亂民如何還能懷柔安撫?”
蕭佑銮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慢吞吞道:“漕司所言極是,不過西邊旱災未消又鬧起了蝗災,荊湖兩路馬上秋收,只恐秋後難民更多,這樣壓制怕不是長久之計。”
西邊蝗災?範滿驚恐望向王慶禮,他卻神色不變,看着蕭佑銮道:“不知殿下有何高見教我?”
“高見談不上,大災之年,常平義倉可開矣。”
“大人!鎮國公主果然知道了,她是沖着我們來的,完了!”範滿頭上豆大的汗珠滴落,惶然不知所措。
“慌什麽!”王慶禮皺眉斥道,“大災之年,上表朝廷請開常平倉是常例,她提這個很正常,別自亂陣腳。”
範滿想想也是,擦擦汗冷靜下來,剛坐下又彈起:“大人,現在城外災民還可以壓一壓,但西邊蝗災一起,只怕荊湖兩路秋收無望,屆時災民東渡,朝廷一定會下旨開倉的!”
王慶禮神情陰郁,背着手走到“公明廉威”牌匾之下,沉聲道:“先拖着,命人速去打探荊湖兩路流民及蝗災的情況,有消息務必第一時間報上來!”
堂外日頭下沉,半落入地平線下,夕陽餘晖透過窗照在王慶禮紫紅色官袍上,透出一股子陰滲滲的感覺。
他面容隐在黑暗裏,吩咐道:“你這幾日多去找陳同江,先穩住這個蠢貨,讓他松松手,別鬧出人命撞到搖光公主手裏。入城稅辨良民,虧他想得出!若是真有蝗災……事情鬧大了,一路安撫使加上季相女婿的身份,他還能在前頭給我們頂一頂。”
沂州城北居住的多為貧戶人家,道路兩旁都是窩棚平房。
這些房屋小院大多掩着門,巷弄裏許多玩耍的孩童蹲在地上,遠遠看到有馬車行駛過來,烏泱泱各自跑回家關上大門,竟是一點孩童的好奇心都沒有。
偶有攤販商鋪擠在髒亂的民居中間,從屋檐斜斜探出不同的旗标。由外往裏看去,店門開一半,內裏黑黢黢一片,店家看見有人經過,露出半張臉,面上帶着警惕的審視。
“殿下,我聽說沂州下九流都集中在城北,怎地只見房屋不見行人?按理民居之地,尤其是貧戶,白日裏大多門戶敞開,婦人洗涮孩童玩耍,進進出出的尤為熱鬧,這裏怎地如此冷清?”
半夏湊在馬車左窗前嘀咕:“莫不是流民的影響?那姓王的還說流民住在北邊窩棚裏,有官兵日夜巡視未驚擾百姓,嘴裏沒一句真話!”
“王漕司可沒說謊,只不過巧言矯飾,避重就輕罷了。”
蕭佑銮偏頭看向另一邊,少女趴在右邊的窗戶上,眼眸在日光下猶如上等的翡翠玉珠,透亮逼人。
顧滿被半夏罰去廚下和浣洗房幹活,阿貍不識字又不會說話,手語比劃一般人根本看不懂,把她一個人留在府裏跟人交流也困難。
加之她對外又頂了個“搖光公主內寵”的身份,今日随侍公主見州官,半夏幹脆就把她也帶上了。
小啞巴一向懂事乖巧得讓人心疼,半夏跟着蕭佑銮進衙門時就自己安安靜靜待在馬車裏,現在也一個人趴在窗前,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什麽。
“阿貍看出什麽了沒有?”
少女放下手中揪着的簾子,她沉吟片刻,手舉在身體一半高的位置,又做了一個關門的動作。
蕭佑銮嘴角漫出淺笑,對半夏道:“你呀,掌事這麽多年,還比不上阿貍的眼力。”
半夏一臉茫然。
公主府裏,顧滿作為阿貍相處最久的玩伴,最能從她的手語裏猜出意思,其餘人要想看懂,往往需要她思考比劃許久。
蕭佑銮按下了阿貍的手,搖搖頭,替她解釋道:“阿貍是說:若是流民劫掠,致使百姓擔驚受怕、閉門不出,那孩童見到我們,不該是這種表現。”
流民劫掠,百姓閉門不出,孩童被父母影響懼怕生人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有天然的好奇心,見到官員,見到權貴,見到這輛華美的馬車,他們不該是害怕到躲起來。
車架從淮南路一路走來,半夏見多了鄉民的敬畏。
但孩童更多是好奇,他們會躲遠,然後悄悄探出頭好奇向往地張望,而不是這樣懼怕地一哄而散,像一群遇見天敵的小雞仔一樣,瑟瑟發抖地一頭紮回窩裏。
除非他們見到的,是傷害他們的人,或者,與傷害他們的人來自同一個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