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平日裏寬和縱容,淮南公主府裏的侍女偶爾也會湊過來賣乖。
但從沒有一人敢靠過來挨着她,像只愛嬌粘人的小貓一樣,扯着她的袖子挨挨蹭蹭,用婉轉的尾音甜甜撒嬌,明亮的眼眸布滿親昵敬慕。
公主心口軟成一灘水,擡手輕輕揪一下小啞巴彈滑的臉,輕柔道:“怎麽?不想說就亂喊,嗯?”
見她并沒有生氣,阿貍大着膽子環住她的雙腿,下巴擱到女人膝上,仰首歪頭彎着眸子試探道:“蕭…蕭?”
蕭佑銮兩指捏住她的頰肉,懲罰似地往中間一擠,女孩的嘴唇就嘟了起來,看着有些委屈。
“殿,下?”
女人溫柔淺笑一聲。
“沒大沒小,要是叫半夏聽到了,小心她罰你。”
阿貍把頭埋到女人膝上,纏人地嬌嬌道:“蕭蕭,我,私下喊。”
前廳偏房裏,一個瘦弱漢子端着一碗面條吸溜着,顧滿圍着他呱唧呱唧說個不停。
男人放下碗抹抹嘴,露出嘴唇上一道醒目疤痕。
“好了滿滿,出來前就跟你說了要管住嘴,還是這麽聒噪,半夏大人沒嫌你嗎?”
小圓臉不滿地蹦到父親背上勒住他脖子嚷嚷:“才沒有呢!半夏姐姐可喜歡我了,我規矩學得可好了,在外人面前才不會多話!”
門口探出一個腦袋,顧滿眼睛一亮,“阿貍快來!我跟你介紹,這是我爹。”
跑上去把人牽進來,“爹爹,這是阿貍,我剛剛跟你說過的。”
男人看起來四十歲上下,吊着八字眉,也是一張圓臉,面容頗有些喪氣。嘴唇上一道長長疤痕,倒給他增添了一股兇悍。
他身形瘦弱,能看出之前洗漱過換了一身幹淨衣服。
行了一個晚輩禮,還沒開口,顧滿就把阿貍拉過來,笑嘻嘻道:“你別怕,我爹嘴上那條疤是先帝時在淮南路躲叛軍自己不小心磕的,他膽子可小了不敢打架,跟着殿下以後做了暗巡,專職刺探消息。我剛還和我爹說到你啦!”
這還不多話!呱唧呱唧把親爹所有事情都倒出去了。
男人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轉而對阿貍慈祥道:“滿滿都跟我說過了,這孩子跳脫頑皮,多虧阿貍小姐照顧。”
阿貍連忙擺手,正欲張口,顧滿搶話:“才沒有呢,我也照顧阿貍,這些日子都是我帶她玩!”阿貍趕緊點頭。
顧青山瞪了女兒一眼,“我還不知道你!”
見顧滿鼓起臉頰不樂意了,阿貍急忙插嘴道:“顧叔,殿下,見你。”
阿貍開口後,第一時間就想告訴顧滿,正巧殿下要召見顧青山,自告奮勇領了傳話的差使過來。
顧青山聽完肅目,點點頭整理衣冠,一聲“有勞”後就跟着門外的侍女走了。
“啊!”
等父親走了,阿滿瞪着眼睛這才反應過來,驚叫一聲。雖然女孩的聲音還有些艱澀沙啞,吐字不清,但确确實實出聲了!
顧滿驚喜上前擁住少女,“阿貍你說話了!太好了,你多說幾句,不不不,你叫我名字!”
“滿滿。”這次吐字清晰圓潤,聲音嬌嬌軟軟的。
“啊!阿貍你聲音好好聽,咱們一起去秋實姐姐那裏用晚膳……你多說些話,我還有好多想問你呢!”
阿貍點頭,殿下也囑咐讓她去秋實那兒再檢查看看。
“诶,殿下怎麽讓你說出話來的?殿下好厲害!阿貍你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是叫我嗎?”
兩個字在阿貍舌尖滾了滾又咽下去,她紅着耳根拉了顧滿一把,“走啦,餓。”
顧滿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哦哦,好,吃飯!剛看我爹吃面我早就餓啦,晚上咱們請廚娘做點心,慶祝你會說話……”
蕭蕭~
嘻~
“……北部邊境燃起戰火,異族已南下侵我國土,邊軍糜爛,一觸即敗,難民南下,但黃河難渡,加上西邊過來逃避災荒的流民更多,所以我們收到的戰報延後了。”
“冬蕪大人知道後派暗巡緊急打探消息,異族南下的原因是邊軍走私北地人口,擄掠異族美貌男女販至內地,且行徑越發明目張膽,導致邊境矛盾激化,常有械鬥紛争。
半年前,北地最大的八個部落舉辦了篝火祭神禮,推舉石察蘭族可汗呼蘭特為共主,聯合南下,沿路官員望風棄城而逃,幸有告老還鄉的虞老将軍在,收攏潰兵集結廂軍,現将異族攔在了銅陵關外。”
蕭佑銮聽着顧青山的禀報,微微蹙起眉頭。
“北地異族都打到銅陵關了,朝廷竟然沒收到消息?”
顧青山灌了一大口水,連忙咽下回話。
“京師的暗巡說月前有好幾封加急文書通過軍驿傳入皇城,但後續一絲波瀾也無,應是朝中有人壓下了消息。”
說到這兒,顧青山微微壓低了聲音。
“現今總管皇城暗巡的是秦肆大人,他說有能力壓下北境戰事這麽大的消息,至少也是三位輔政大臣之一,且,季相一定知曉。”
白芍坐在蕭佑銮右側,提筆迅速記錄着顧青山背出的情報。
她筆尖擡高,皺眉開口:“殿下,季相默許瞞下北邊的消息,是何道理?不應該将消息發出,傳令天下,調遣支援嗎?”
蕭佑銮靠在桌案邊,凝神看着白芍記下的文字,幾縷發絲垂散在頰邊。
“父皇過世前曾經說過,‘季相是國朝最後的柱石’,三朝元老,一國丞相,他瞞下北邊的消息,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大周已腐朽傾頹,搖搖欲墜,再也承不起這個消息了。”
白芍唬了一跳:“怎麽可能?”
顧青山搖搖頭,道:“白芍小姐一直跟在殿下身邊,所以不了解外面的情況,小人之前待在淮南路,也以為外頭的世道跟咱們淮南路一樣安定太平,被外派到京城才算是開了眼……”
說到這裏,他小心地擡眼觑了一下公主的臉色。
蕭佑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顧青山這才敢繼續開口。
“京城貴人們大多住在東城永福坊那塊,咱們為了便于獲取消息,在東市外有一個宅子,我在那裏住了一段日子……”
“永福坊那一塊真是神仙地,歌舞升平。白日裏世家貴族的府邸前人聲鼎沸,穿着錦衣緞袍的貴人們意氣風發,或乘坐香車寶馬橫行于街巷,或呼朋引伴馭馬去郊外踏青。
那些從我面前經過的公子哥兒們,被奴仆侍女們簇擁着,個個光彩照人,他們足下的馬镫在陽光下都光亮得耀眼,仿若新磨的銅鏡。
夜裏,永福坊燈火通亮,街道上都被火光照耀得恍若白日,世家各府輪流設席置宴,輾轉赴宴的皆是朱绂紫绶的大臣将軍,酒宴的佳肴肉香在老遠的巷子外都能聞到……白芍小姐沒見過那幅盛景吧?”
白芍搖搖頭,頗有些向往道:“我不像半夏姐姐她們,自幼跟着殿下,見識過京城的繁華盛景,咱們淮南路雖然富足,但還沒有這種氣象。”
“我原本也跟你一樣,被這富貴派頭鎮住了,以為這就是盛世之景、太平之象。”
顧青山苦笑一聲嘆口氣,接着道:“這幅夜夜笙歌的景象一直延續到今日,可豪門之外,無數戶人家活不下去,或賣兒鬻女,或自賣其身……城北的平康裏妓坊,塞滿了新收的雛妓,每日黃昏各大妓坊開門,門口都堆了許多快餓死的女孩兒……
就在前日,我動身來沂州時,那些被禁軍攔在城外百裏處,流連哀嚎的流民中,已有人食人的景象了。”
“我本來什麽都不懂,出來闖蕩見識了幾年,跟着秦肆大人讀了幾本書,見識了京師大城的繁榮富貴……”
顧青山轉向白芍道:“但我是真懷戀淮南路啊!”
“咱們淮南路沒有令人豔羨潇灑的大族公子,但也沒有縱馬行兇的刁奴惡犬,更沒有喝得酩酊大醉的禦史廷尉和逼死百姓的衙役差官……
咱們的牢裏關着的都是真正的戴罪惡人,而京師大牢中,幾乎全是冤屈破家的黎民百姓!
一個永福坊,滿京城的京官貴人,他們的富貴奢華,是京師甚至天下的黎庶百姓供出來的!”
白芍聽得義憤填膺,又猶疑道:“荊湖兩路是魚米之鄉,現在都幹旱鬧蝗災了,十幾萬流民奔湧而來,明年只怕要鬧大糧荒,那群朝官還敢不管不顧,只顧自己享樂?”
話剛出口,白芍就想到了答案。
大糧荒即便餓死數十萬百姓,也餓不到貴人身上。白芍默然。
蕭佑銮嘆了一口氣。
“京師已然糜爛至此,其餘幾路的首府只怕也跟沂州城一樣,好不到哪兒去。此時北邊戰事的消息若流傳開,只怕天下立馬就亂了,季相所慮老成持重。”
公主面無表情,思索了片刻囑咐道:“青山,辛苦你了,歇一晚明早便動身。暗巡在天下鋪的盤子太大,人手嚴重不足,你先去銅陵關看看情況。”
“我怕承平太久,銅陵關的糧草也被人貪腐挪用了,虞老将軍是百戰悍将,但畢竟是武官,心眼耍不過那些文臣。
若是孤不幸言中,你以我的名義去聯絡上他,請他千萬支撐一二,後續糧草淮南路給他供上。”
顧青山立馬起身半跪行禮,“殿下,卑職歇息半日已然足夠,這便啓程!”
蕭佑銮對他點點頭,回首道:“白芍,你再拟一封文書回淮南,叫寅春把朝廷派的那個轉運使軟禁起來,淮南路全境戒嚴。”
她走到窗前,看着廊橋下枯敗凋零的蓮池,“世道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