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行人策馬從公主府後校場大門長驅直入,蕭佑銮把缰繩遞給馬童,目光投向場內。
兩名一并身穿白衣騎裝的少女正騎着矮腳小馬在場內奔走,旁邊一個軍士在旁護持。
“哎呀不行,這馬一點都不聽話,王叔,阿貍的馬看起來比我這匹乖多了!”
女孩拉扯着缰繩,小馬只是不理,溫順地跟在軍士的馬旁邊,偶爾上前親昵地蹭蹭母馬的脖子。
軍士笑道:“阿滿小姐,你剛跟阿貍小姐換馬之前也是這麽說的。”
女孩扭頭看去,阿貍抿着嘴笑,摸了摸身前小馬柔順的鬃毛,輕扯一下缰繩,小馬乖順地走過來與顧滿并肩。
阿貍拍了拍顧滿的肩膀,示意她照着軍士教的姿勢動作慢慢來。
顧滿撅着嘴嚷嚷起來:“太難了,我學不會嘛!明明我也是照着王叔的要求做的,馬兒就是不聽話!”
她想了想,眼珠一轉,伸出一只手攬向阿貍。她還坐在馬上就這麽靠過來,把阿貍吓了一跳,趕緊驅馬并上去免得她栽倒。
兩匹小馬性格溫順,貼在一起倒也沒互相排斥。
顧滿大大咧咧攬着她肩頭,“阿貍,你一學就會肯定有什麽竅門,秋實姐姐不是讓你多開口說話嗎?正好,你把你騎馬的竅門跟我講講。”
自從知道阿貍能說話,但要多開口練習,半夏就吩咐下去了,府裏的侍女下人老遠見到小啞巴都會招呼一聲,引她開口。
顧滿尤甚,天天都要問她一些難以比劃回答的問題。
幸而小圓臉本身就是個叽叽喳喳的多嘴麻雀,催促幾句就忍不住自己接話自說自的,也讓阿貍松了口氣。
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們怎麽引怎麽逗,阿貍喉嚨口就像堵了一口氣,怎麽都發不出聲音來。若不是殿下和半夏都聽見過,阿貍都以為自己那天在馬車裏發出的驚呼只是錯覺。
秋實對此也毫無辦法,告訴她一切都是埋藏在心底的心魔作祟,只要克服心病,正常說出第一句,後面一切就簡單了。
但這第一句話,不管阿貍想說什麽,都如呼出去的空氣一般,出口既散,淺淡無聲。
校場上,軍士突然調轉馬頭,肅容挺身,向着某個方向挺直行禮。
顧滿回頭望去,放開阿貍,興奮道:“啊殿下回來了!我不要再學了,都學了一下午,我要去服侍殿下!王叔快教我怎麽下馬,诶阿貍你別跑那麽快,等等我呀!”
話音未落,身旁的小馬早已放開蹄子,順着鞍上主人的心意,掉頭奔跑而去。
蕭佑銮唇角上揚,立于原地,看少女策馬向她直奔而來。
小馬在她側前方兩步遠輕嘶一聲,揚蹄精準止步,一絲灰塵都沒濺到她靴子上,馬背上的少女赫然已是一名娴熟的騎手。
女孩白衣齊整,胸前微鼓,腰間束帶勒出細腰,黑發高高束起。
停得急了,長發連着發尾掃到身前,拂過翡翠一樣清亮的綠眸,高挺的鼻梁,最後從揚起的粉唇貝齒間滑落。
整個人都溢滿了歡喜。
一下午都在馬上,軍士還沒有教怎麽下馬,阿貍翻身下來趔趄了一下。
蕭佑銮疾步上前扶穩她,手貼在阿貍背上,交織出溫暖的熱意。
“下馬時不要急,抓穩缰繩,身子貼近馬身,重心穩了方才安全。”
蕭佑銮輕柔囑咐道,眼尾帶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情。
顧滿登登登跑過來,喘着氣行禮。
蕭佑銮收回手,淡然問:“早前就聽半夏說,你鬧着要學騎乘之術,現今學得如何了?”
顧滿撓撓頭不好意思,方才阿貍是策馬,自己卻讓軍士幫着下馬跑步過來,殿下怕是心裏明鏡一般,只是打趣她。
但她臉皮厚,嬉笑道:“阿貍聰明嘛,一學就會,我學了大半日,馬兒就只在原地打轉不聽話。”
蕭佑銮聞言若有所思。小啞巴這般娴熟的馬術,可不是現學就能學來的。只怕幼時便有人教過。
但即便是馬背上生活的北地異族人,也只有貴族家的孩子才有機會從小騎馬。畢竟馬兒成長不易,孩童學騎術,不僅需要合适的小馬,還要有專門護持的人。
小圓臉湊上來親熱地挎着阿貍的胳膊。
“我剛才還說呢,定是阿貍偷偷領悟了什麽技巧,想讓她告訴我,可巧殿下就來了。”
倆小姑娘牽絆間,衣角被人拉扯,蕭佑銮擡眸看去,小啞巴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牽上了她的袖子。
“殿下,冬蕪大人令顧青山送了邸報來,正在前廳候命。”
“啊!”顧滿眼睛亮晶晶的。
蕭佑銮失笑,“你們父女也許久未見了,去吧。讓青山先歇歇,用膳以後再去書房見我。”
“謝謝殿下!”顧滿歡呼一聲,“阿貍你跟着殿下伺候,白芍姐姐你快帶我去見我爹!”
小圓臉風風火火拉着來人就跑了,蕭佑銮不禁搖頭。
“小滿這個咋咋呼呼的性子,不知讓他父親和半夏多頭疼。”
還不都是殿下縱容慣着的,阿貍調皮地扯着她衣角晃了晃,眉眼間笑得開懷自在。
蕭佑銮佯瞪她一眼,食指輕輕點到她額心嗔道:“怎麽,如今你也跟着小滿學,不怕我了是不是?”
這話只對一半。
在府裏生活的這些日子,阿貍發現淮南路的侍人們看上去尊卑之分并不嚴明。丫鬟們偶爾還敢跟公主撒個嬌談笑幾句,反倒是半夏的威嚴頗重,侍女們最是怕她。
但私下裏顧滿悄悄告訴她,大家其實最是畏懼公主,不是懼怕,而是敬畏。
阿貍倒是與她們相反,開始還畏于公主的身份地位和攝人的美貌,稍稍有距離感。但相處久了,見到公主私底下的溫柔體貼,反而從心底裏跟她親近起來。
并行進了內室,蕭佑銮把小啞巴招到面前,“已過半月了,還是沒法說出話來嗎?”
見阿貍沮喪地搖頭,蕭佑銮走到書案前坐下。
“這些年不說話,一時之間打破桎梏的确也不是那麽容易,看剛剛小滿纏着你開口的樣子,過于急躁了。”
蕭佑銮從筆架上挑了一支狼毫筆。白皙玉指執筆,蘸了墨汁,筆走龍蛇,行雲流水寫下了一行字。
“聽說你已學了不少字,過來看看。”
阿貍走到她身邊,白紙黑字,一幅錯落有致、方正娟秀的小楷映入眼簾。這可比阿滿那一爪子歪扭的字好看多了!
看着小啞巴毫無遮掩的驚嘆之意,蕭佑銮笑道:“怎樣,都認識嗎?”
阿貍連忙點頭,這些字都學過了,全是她們幾個的名字:半夏、秋實、白芍、顧滿……還有——阿貍。
女人靠得那麽近,輕柔耐心地逐字念出來,示意她跟着讀。
但不知怎地,她的心思似乎越飄越遠,身旁淺淡的香氣飄過來,清爽的竹香裏似乎又帶了一點牛乳的醇香,就如公主的人一般,時而冷清,時而妩媚惑人。
“……阿貍。”
小啞巴猝然回神,蕭佑銮驚訝笑道:“怎麽,我的聲音催眠麽?”
原來已念到最後了,阿貍紅着臉搖頭。
“還是念不出聲嗎?”
阿貍想了想,不好意思說自己走神了,仍舊紅着臉搖頭。
美人支颌想了想,提筆又寫下三個字。
“認得麽?”
女孩搖頭。
“蕭佑銮”,她一字一頓,偏頭對着小啞巴一笑。
“我的名字。”
阿貍确信自己聽到冬日暖陽灑落到雪上的聲音,清泠溫柔,雖然現在還只是秋季。
“我出生那年,淮南路叛亂,正巧母妃分娩那日,亂軍首領突發惡疾,叛軍戰敗,其後不出三月,叛亂平息。父皇由此認定我為破軍天降,以搖光作為封號。”
“父皇很疼我,我想學什麽他便找名師,想要什麽他也悉數依我,甚至是禦案上的奏折,我也能随意翻閱,直到有一日,皇兄受人教唆,在寒冬親手把我推進禦花園的寒池裏。”
小啞巴皺起眉頭,手攥緊她的衣角。
“我躺在紫宸殿內室裏,聽到皇兄哭着辯解,說嫉妒我得寵,怕父皇有立太女之心,父皇呵斥了他,‘三綱五常,天地人倫,一個女人怎麽可能繼承帝統?搖光出身皇族,又有星宿之相,在朝野民間皆有美名,如今皇室衰敗,日後若要施重典治國,她便是出頭的最好人選。’”
“父皇那天跟皇兄說了很多,都是我沒聽過的話,我印象裏,他對皇兄說‘為帝之道,在于平衡,如今朝堂巨貪大蠹盤踞,皇族式微,要想延續帝統,終有一日會與朋黨對上,帝不可涉險,你妹妹就是最好的緩沖,朕如今的疼寵,都是對她日後的彌補……’
那時我才知道,蕭佑銮,就是蕭氏之人護佑金銮的意思,我的存在是為了護佑我父我兄,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回頭見小啞巴碧翠的眸子裏滿是心疼擔憂,公主散去了眼裏的漠然荒涼,輕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和你說這些做什麽,來,我教你識字。”
阿貍湊得很近,幾乎要将女人的胳膊抱到懷裏,鼻尖墨香和清淺的竹香交織混合在一起。
“蕭、佑、銮。”女人一字一頓。
“……蕭”,少女聲音微啞,艱澀開口,如鏽蝕多年的鈴铛,撞出了第一次聲響。
女人眼中含笑,繼續引導:“佑。”
阿貍張了張口,心頭好似哽了一口氣,不願意她将後兩個字吐出來。她索性搖頭不說話了。
“嗯?說不出來了嗎?”
不應該啊,秋實說過,只要小啞巴克服心中芥蒂,正常開口講哪怕一個字,後面就通暢了。
蕭佑銮正想着要不要把秋實叫過來,再給女孩把脈看看,阿貍扯着她的袖子晃晃,皺了皺鼻子。
“蕭……蕭,後面,不想,說嘛~”
小貓無師自通,在最後加了一個嬌嬌的嘆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