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貍也不理堂下灼灼目光, 目光只放在公主身上。
“貨郎叔伯還說,羅員外有一個同母同胞的妹妹,去年末被擡進陳帥司在外置下的私宅裏, 不到半年就懷了一胎。”
蕭佑銮視線挪向堂下, 與郭庶對上,笑道:“郭先生只怕是幾夜沒有安眠了, 阿貍的來歷想必先生也已了解過, ”她安撫地摸摸女孩的頭,阿貍沖她依戀地笑。
“先前收養阿貍的婆婆怕她流落到刻薄人家去, 向走街串巷的貨郎打聽了城中大戶情況,都被她聽在耳中。先生若還想知道什麽, 大可問問她。”
郭庶對少女行一揖禮,徑直發問:“阿貍小姐,敢問你口中的貨郎叔伯是何人?”
“是鎮子上的阿叔,大名喚做吳茍,聽婆婆說他自小就走街串巷做買賣, 後來有積蓄組了一個走商商隊,總會到沂州城進貨,再運到附近鄉鎮去賣。”
“若是我沒記錯, 阿貍小姐到殿下身邊也有四個多月了?”
少女偏頭看着蕭佑銮點點頭抿唇笑,公主也忍俊不禁, 親昵地捏捏她的臉。
郭庶移開視線, “那算算時間, 你……您口中羅員外的妹妹, 現在少說也該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 在下這便遣人去坊間探問一番。”
不出兩日, 探問的消息就彙總回來, 郭庶進了二門,遠遠就看見下人簇擁着公主坐在湖邊亭子裏。
幾個淮南路的侍女都在,綠眸的異族少女也混在其中,女孩們在廊道上站了一排,笑鬧着往水裏灑餌料,湖中錦鯉巡游,水面上幾只白鵝晃着尾巴尖,游來游去地搶食。
郭庶走進亭子裏,示意身後跟着的小厮把一卷紙冊呈遞上去。
小厮穿着灰青色盤領衣,弓着腰獻上書冊,半夏把東西接過去,擡頭輕咦一聲,“是你?”
蕭佑銮本坐在亭邊圍欄前,支颌托腮看着廊下游動的錦鯉,聞聲回首,小厮剛好擡頭撞進她眼裏,只見是個唇紅齒白的皎皎少年。
少年見了她的面容微微怔住,眼中閃過驚豔,旋即回過神慌忙跪下請罪。
“殿下,先前跟您請示過,我把城門前救下的母子倆安置在外府做工了,這小哥兒就是那個孩子。”
半夏笑着介紹,“他身體好後倒是個知恩圖報的勤快人,總在各處幫工,想必今日被郭先生抓了壯丁。”
郭庶呵呵笑着。
“半夏小姐說對了一半,前幾日這孩子給我送了茶水,我見他談吐有致,手腳利索,就問了幾句,沒成想竟還是詩禮之家,又見他只在院中輪轉做些雜活,就幹脆讓他留下給我幫忙了。
這幾日下來,他悟性頗佳,好學上進,我房中雜亂的文獻資料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條……”
說着,他欠身對半夏長揖一禮,“現既見到了半夏小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若是府中不缺人手的話,可否把這孩子就調到我身邊去?”
半夏笑着點頭。
“我之前還想呢,嚴小哥識文斷字,做些雜活屈才了,現在好了,”半夏轉身對着小厮,“只要他本人同意,郭先生有了得力的幫手,嚴小哥也能能跟着學些東西,倒是兩全其美。”
少年立馬俯身下拜:“嚴淮朗願意,多謝公主,謝過小姐,謝過先生!”
郭庶見狀心裏暗暗點頭,識尊卑,懂分寸,通禮儀,少年家教甚好。
府裏的事公主向來交由半夏處理,也不再過問,少年起身退下兩步在郭庶身邊安靜站好。蕭佑銮一手托腮,一手懶懶地翻看桌上紙冊。
廊道上幾個侍女見亭中公主似乎在處理正事,也都放輕了談笑聲。
半晌,書冊翻遍,玉白的手阖上冊子按住,蕭佑銮面向亭下喚道:“阿貍,過來。”
女孩笑靥綻開,登登登跑進來,碧翠的眸子晶瑩如水洗過的寶石。還沒等公主開口吩咐,她徑直雀躍到她身邊坐好。
不識尊卑,太過放肆,這規矩……郭庶目光望向半夏,只等她開口責問。
淮南路鎮國公主府裏的人都知道,半夏大管家最重規矩,鐵面無私,尤其涉及到跟殿下有關的事情,更是不容怠慢。
半夏咳了兩聲,換下了殿下面前微微有些涼的茶水,避開了郭庶的目光。
笑話,殿下都沒說什麽,她插什麽嘴,又不是傻。
再說了,好不容易有個能把公主從校場書房拉出來偷閑休息的人,疼着寵着給她家殿下增些人氣兒,她可感激死阿貍了好麽!
蕭佑銮把桌上的碟子推向一旁,阿貍半點不客氣,撿了一個糕點塞進嘴裏,好奇地看着郭庶。
公主一只手按着冊子,食指屈起在石桌上敲了敲,示意由他開口跟少女解釋。
郭庶嘴角抽了抽,無奈道:“阿貍小姐,我們這幾日在城中打聽過了,無論是詢問家仆還是交好的人家,皆說羅員外并無姐妹,更沒有懷孕一事。”
阿貍偏頭疑惑道:“诶?貨郎叔是說的羅員外,城東鹿鳴巷的沂水茶商羅員外,貨郎叔伯還說他家茶鋪斜對門就是沂州布行商會呢,是不是你們找錯人了?”
郭庶肯定道:“是有這個人,這些信息是沒錯,但羅員外是獨子,且跟陳帥司素無往來,就連羅氏茶行供茶給衙門,也是通過他一個在常平司供職的好友牽的線……阿貍小姐,你是不是弄錯了?”
“沒有啊,叔伯親口說的,他說話算數,從不騙人,你們再查一查,肯定有的。”
“貨郎吳茍确有其人,是在沂州城做了十來年的有名走商,附近商會的人都知道他,其人風評頗佳,素有誠信一說。四五個月前他率商隊在城外遇到悍匪,恰巧被公主救了,就是你遇到殿下的時候。坊間說那次之後,城外越發不太平,加上流民東渡,劫掠事情時有發生,為了安全,吳貨郎已經幾個月沒來州城了。”
郭庶頓了頓,擡起眼皮子看着少女,“阿貍小姐,你再想一想,是不是你,記錯了。”
阿貍這才明白過來。既然已經确認貨郎誠信,眼前這個人只差指名道姓說她撒謊了。
女孩扭頭急切道:“我沒、沒有記錯,是尊,真的!”
她急得說話都結巴了,手抓住蕭佑銮的胳膊,“蕭蕭你信我!”
半夏幹幹地咽了一口唾沫,仰頭望天,腦子都要炸了,前頭是誤會才把阿貍送進了殿下房裏。現在私底下的稱謂都類似卿卿了,這回不是誤會了吧……
蕭佑銮耳尖發燙,按住亂動的少女,之前雖然縱着她,但女孩有分寸,即便是親昵地叫她“蕭蕭”也只是在無人的時候,外人跟前還是稱呼得體的,沒成想現在一急……
見公主只是不言,女孩越發急了,她想分辯,偏偏一急起來喉嚨口就像被堵住了一樣說不清楚話。
她張張嘴,想着那個姓郭的就這麽在公主面前指責她說謊,公主不說話,可能也相信她是個撒謊精,心頭驟然便湧起了天大的委屈,眼睛一酸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
如同碧綠的湖泊下起了大雨,霧蒙蒙的。
珠淚直往下淌,女孩哭得一噎一噎地喘氣,翠綠的眸子卻固執地對着她,倒映着她模糊的身影,顯然是委屈極了。
蕭佑銮再顧不得自己的羞赧,一手撫上少女的臉,輕輕摟着她,用柔軟的巾帕給她拭淚。低聲哄道:“我沒有不信你,把你叫過來只是想着暗巡沒查到消息,可能是漏了什麽,喚你來再問問情況……好了不哭了,哭久了一會兒眼睛要不舒服了。”
郭庶被晾在幾步外,垂頭不語,頭皮發麻。
哄好了抽噎落淚的女孩,蕭佑銮拿給她一塊糕點讓她慢慢咬着,這才轉向郭庶。
“郭先生,我大致翻閱了一遍,阿貍給出其他幾戶人家的情況,暗巡查探到的消息可有出入?”
郭庶躬身:“大致無差,阿貍小姐記得貨郎說的其餘八位城中富戶、官員,家中境況和風評雖與坊間流傳不同,但探查下來,吳茍所言才是實況。”
“只有羅員外的情況與阿貍小姐所說不同,”他轉而面對少女,“羅員外發家于十多年前,陳帥司來沂州上任也不過三年,且在任期間,羅員外既未暴富,也無橫財,平素并無來往……在下也不是指責小姐說謊,只是,想尋個真相罷了。”
阿貍扭過頭,把自己往公主身上又靠了靠,頭抵着蕭佑銮的左肩,手裏軟軟的糕點像是磨牙一樣慢慢抿着。
方才哭狠了,現在還緩不過來,女孩時不時還會抽噎一下,但擺明了不想理他。
蕭佑銮收到了郭庶求助的目光。
“坊間傳言貨郎誠信,且他的話既已驗證大半,沒道理在這上面跟萬阿婆編造撒謊。”
這是認定女孩全盤轉述了吳茍的話,沒有添油加醋說謊了。
“孤記得,季環的情報歸列在季相名下?”
淮南路校事府裏存放規整了暗巡搜集的所有情報,季相作為重臣,相關的親人弟子都歸列在他的名列裏。季環雖嫁給了二品大員、一路安撫使,但檔案也沒有移挪到陳同江一列。
白芍疾步上前回話:“是,陳同江妻子季環,少時驕縱任性,因着當年跟落魄文人的一樁首尾致使婚事蹉跎。嫁給陳同江後倒是收心于內宅,專心服侍丈夫,對其情深意篤,但近些年似乎身體出了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