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五年前, 季環由于不明原因身體發胖變形,不再參加京中貴婦宴會,命婦背後都在議論這事, 她受不住閑言碎語, 央了季相将陳同江調離中樞,随丈夫來沂州上任。
這幾年相府陸續有從大江南北延請名醫, 私底下送到沂州城給女兒看病, 暗巡探了幾個大夫的話,相府似乎下了封口令, 大夫的口風很緊。”
“不過,”白芍壓低聲音, “有暗巡混到其中幾個大夫的醫館做學徒,探到大夫熬藥的殘渣和開的藥方,偷出來給秋實看了,她說季相之女應是不孕,尋的是調理宮房的法子。”
“所以, 季環如今身子不孕,陳同江又好色重欲……”
蕭佑銮若有所思,她低頭柔聲問:“阿貍, 你記不記得吳貨郎還說過羅員外什麽事?”
女孩慢慢咬着糕,依偎在她肩上仔細想想, 還是搖搖頭。
“那, 貨郎有沒有說他從哪兒的酒樓聽到這個消息的?”
“啊!”
經她提醒, 阿貍似是想到什麽, 支起身子, 連忙把剩下的糕點塞進嘴裏, 拍拍手撣去點心碎屑。
“西市!”蹦出兩個字就被噎住, 急忙抄起桌上的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水。
剛喝完就看見茶杯上淡紅被抹去一半的唇印,她未塗口脂……意識到這是公主剛剛用過的杯子,阿貍臉頰發燙,似被嗆到一樣劇烈地咳起來。
蕭佑銮無奈地順着她的背,“慢點,不急,慢慢說。”
阿貍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眼睛水盈盈的,瞄了她一眼立馬移開視線,目光游離道:“我想起來了,貨郎叔伯說過,他那次是來州城倒雜貨,然後跟商會好友去酒樓吃酒,應該是西市。”
西市有全沂州城最大的雜貨集市。
她目光偷偷移到女人鮮豔殷紅的唇上,飽滿嬌豔的唇瓣輕啓,朱唇皓齒,宛如玫瑰含雪。耳邊玉石之聲如清泉擊石,清泠動人。
“……要避着季相的人,他們自然是在私底下進行,去查,從城西各大酒樓下手。”
郭庶領命帶着嚴淮朗下去了,蕭佑銮偏過頭,阿貍還呆呆看着她,不由失笑道:“回神了,想什麽呢?”
見女孩垂下頭只是不說話,耳根通紅,蕭佑銮擡手揪着她的耳垂揉了揉,輕笑一聲:“還委屈着呢?策士心思大多曲折古怪,遇事總把人往壞處想,等事情了了我叫他給你道歉,嗯?”
阿貍知道蕭佑銮誤會了,但要解釋又說不出口,想想都覺得害羞,随即嗚咽一聲,伏在她懷裏撒嬌不出來。
半夏牙根都軟了,背過身,瞪了廊下一眼。
看着廊下幾個同樣驚掉下巴的丫鬟回神後如鳥獸散的樣子,半夏這才重拾威嚴,調整心情好受了一些。
畢竟殿下再是喜歡誰,她半夏不都是站在身邊嗎?只是心裏仍不免酸酸的,殿下都沒這麽溫言軟語哄過她,唉……
找到切入口再去查,陳同江所有掩藏的事情直接被掀了一個底兒掉。
城西酒樓雖多,但臨近西市、來往貨商常去的就一家。
菜品不算上等,但好在價優量大,且位置優越,來往的行商匠人在閉市後常在此歇腳,吳貨郎的商隊就是如此。
暗巡順藤摸瓜查到這裏,發現這酒樓是陳同江一個随從的私産。
每旬西市大集,散集後羅氏茶鋪收攤,夥計都搬着東西回去了,家住城東的羅員外卻不急着回去,都會去這家小酒樓坐坐。
“……陳同江身邊有一個叫陳穗的随從,是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伴讀,專門為他打理這件事,酒樓就在陳穗名下。羅員外的妹妹其實是姓羅的兩年前從江南買來的瘦馬,tiaojiao後托陳穗搭線送到帥司府,懷孕後安頓在陳府私宅裏,羅氏現今已懷胎七月有餘。
自把羅氏被送給陳同江後,羅員外就把收茶的價格壓得極低,別處來沂州城賣貨的茶商都被府軍盯住了,茶商只要把茶賣給羅家茶行以外的鋪子,就會有府軍去搗亂搜查,長此以往,其他的茶行想收茶只能自己外出進貨,羅家茶行一家獨大。”
“陳帥司給羅氏安排的私宅在燕堯巷裏,那座宅子臨近人家的下人似乎跟私宅的下人都熟識,卑職覺得有蹊跷,就深挖了一下,發現整條燕堯巷的房産全挂在陳府下人名下。
且巷子裏先後住了六戶人家,全是年輕貌美的獨居婦人,有三戶和羅氏一樣懷着身孕,兩戶帶着孩子,一小兒一歲餘八個月,一小兒五個月。”
半夏瞪着眼睛,瞠目道:“燕堯巷離陳府就只有兩條街,季環真是被他瞞得死死的,還真是燈下黑,誰能想到置外室置到門口的……陳同江倒是玲珑心竅都放在這上面了。”
白芍記到一半,将狼毫筆尖伸進墨池裏蘸蘸。
“我看資料裏,季相之女雖早年刁蠻,但不是說遇見陳帥司之後收了性子,小意溫柔,安居于內宅一門心思服侍夫君嗎?那姓陳的還這麽小心怕什麽?”
郭庶用扇子敲敲手心,眯着眼道:“若是旁人倒沒什麽,可陳同江是老丞相的女婿,季相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若不是女兒壞了名聲,且看上陳同江的皮囊一門心思要嫁過去,姓陳的哪有機會娶老丞相的女兒?
現在丞相之女為了給他陳家生兒育女,四方求醫連身子都熬壞變形,他養外室還弄出私生子,季相知道了,怕是要扒了他的皮!”
白芍推開寫滿字的紙張放邊上晾着。
“郭先生,咱們既已握住陳同江的把柄,可是要收網了?”白芍已經在腦海裏構思遞到帥司衙門的拜帖了。
事情既已查明,計就定了。
郭庶不複先前的焦灼,抓着這個把柄,不怕陳同江不就範,只還有一點需要斟酌一二……
他沉吟片刻道:“陳同江既做出這種事,季相若是知道定不會輕饒了他,僅憑這點,不怕他不反水倒向我們。
只是,季氏當年能為了他,忤逆父母抛下身份堅持下嫁,焉知如今不會為了丈夫攔下父親的怒火保住他呢?若是他能哄好夫人,這點威脅對他而言,也就不算什麽了。”
半夏搖搖頭。
“這倒不用擔心,先生和白芍都是在淮南路才追随殿下,有所不知也是正常。”
“我和寅春等四人都是貴妃挑選出來跟着殿下的,尤其是我,自小貼身侍奉。”
“先帝曾為殿下專門開設太學女班,季環是丞相之女,與衆朝臣貴女一同,伴殿下入學啓蒙。我随侍殿下也進了女學,認識了季環,說起來也算得是一并長大的幼時好友,知道她的性子。人再怎麽變,本性總是不改的。”
她說道這裏頓了頓,有些事情算是秘聞,但眼下衆人都是公主心腹,也算不得外人,想想便還是繼續說了。
“老來得女,季相又忙國事疏于管教,季環這個人就被丞相夫人寵壞了,又刁蠻又任性。你們想也知道,先前她喜歡一個落魄文人,為了給心上人揚名,做得出把人家詩文刻印成冊、滿城分發的事兒來。
那酸書生家貧,她怕直接接濟,傷了心上人的臉面,還敢打着公主的旗號說是貴人賞識,把自己的私宅假作公主賞賜送給他。酸書生還真當是公主器重他,寫了一篇谄媚的頌文當衆攔了公主駕辇獻上,可把我們惡心壞了……老丞相知道後,押着她跪在先帝面前給公主賠罪,殿下大度,沒跟他們計較,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
半夏撇撇嘴,顯然是現在想起來還生氣。
郭庶聞言不解,皺起眉頭,就季環這滿腦情愛的癡态作派,半夏還讓他放心,他哪兒放得下心來。
“郭先生,你當年遠在荊湖南路當縣令,也聽說堂堂季相之女迷上落榜書生,最後壞了名聲匆匆下嫁陳氏旁支子弟的事情吧?”
郭庶蹙着眉撚了撚胡子。
“不錯,傳言還說兩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結……”
他話止在這裏,沒有再多說,那些傳言揣測太過于不堪,背後道人閑話長短不是君子所為。
“後來季相之女下嫁陳氏子弟,時日久了,流言慢慢也就散了。”
半夏看向上首,見蕭佑銮微微點頭應允,她才嘆了口氣道:“這是真的,季環當初的确懷了身孕。”
“事已至此,季相疼愛女兒,本來已經松口,默認此事了,誰料那書生竟是有發妻的。秋闱放榜都幾個月了,不見丈夫消息,那婦人就找了過來,一路探聽消息,徑直找上了丞相府。
那時正值沿海倭寇禍亂,季相那幾日都宿在宮裏,丞相夫人跟着太皇太後去佛廟禮佛去了,相府無人做主。那日深夜,季環孤身找上公主府,敲開大門時下身已然見紅,原是她自己私下找了游醫,吃猛藥把胎兒打掉了。”
白芍驚叫一聲,捂住了嘴。
“事後,我家殿下和季相聯手把消息壓下了,現在想想,這些年她不孕,想必就是那次吃藥吃壞了身子。”
半夏轉過身面對着郭庶。
“季環雖然滿腦子情愛的,仗着是丞相之女率性大膽、肆意妄為,但她性子執拗,愛恨分明。孩子打掉,季環在咱們府裏養好身子後,找來書生的妻子問了許多事情,得知他們有一對兒女,無父母長輩在堂,家中一直是婦人照顧子女,缫絲做工供丈夫讀書考舉。她聽完後沉默不語。
回相府以後,季環令人綁了那書生,硬生生杖殺,又給了婦人一千兩的銀票,許諾日後有難相府可援手一次。
那婦人也是個性子剛烈的,只言說這等薄涼之人,不配為夫為父,往後就當丈夫失蹤,此行尋人無果,當即就揣着銀票回鄉了。
郭先生,這樣的女子,你覺得事發後,她還會被陳同江哄過去嗎?”
郭庶一時默然,心中唏噓不已。
半晌,向上首拱手道:“殿下,在下已無疑問,如今外頭事态越發危急,在下願請命前往安撫司,以燕堯巷之事為脅,游說陳同江反水!”
蕭佑銮卻在此時微微搖頭。
“不必去找他了。”
“殿下?”
“送拜帖,蓋私印,明日夜裏,孤親去陳府,見往日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