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紫紅色的斜陽映灑下一片昏黃的暖光, 給水榭上的人投下長長的影子。

把完脈,季環收回手,把粗壯的手臂藏進袖子裏。秋實轉頭從一旁的丫鬟懷裏抱回睡得昏天黑地的貍貓, 白焰已經長到快有小臂長了, 尾巴繞一圈側身蜷縮着,睡得直打呼嚕。

“沒什麽大礙, 只要停了你那活血暖宮的藥, 我再開一副方子照着吃,正常吃飯運動, 能減下來。”

一旁候着的管事季回這才緩了一口氣,臉上揚起笑。

“有秋實小姐這話小人才放心, 那些大夫誰都不肯給個準話,只一味的開些不出錯的方子,每日好幾碗苦湯藥,小姐不愛喝,可不喝又怕斷了療程情況惡化, 愁得我……”

秋實瞄了他一眼,語氣中帶了篤定的神氣。

“你們求的這方子,定是哪家珍藏的古方, 專為婦人調養宮房,孕育子嗣, 極是有效。可副作用就是急切地讓女體吸收營養, 以供日後胎兒成長所需, 所以身體才會走樣變形。但用得起這藥的人家非富即貴, 看重子嗣傳承, 他們怎麽敢貿然勸你停藥誤了今後受孕?”

她對着季環不客氣道:“當年流産大出血, 我保你命時就說過, 猛藥傷了身子,以後懷胎不易,但好好調理總有好的一日。結果你急功近利,不知從哪兒找來這古方,把自己調養過剩。

本來幾年前身子就已經養好了,這麽一弄調理過頭陽火太旺,反而又不易受孕。這次把藥停了,周身的肉減下來,保管什麽事兒都沒有。”

原來自己身子早便好了,竟是這些年過于急功近利才導致一連串後果。季環不由心頭泛酸,百感交集。

她搖搖頭。

“不想這些了,孩子不孩子的我也不做指望,搖光說說你,你怎麽想的?如今全城人心嘩然,惶惶不安,兩日後你該怎麽辦?”

昨日鎮國公主親領府兵直抵常平倉,斥退攔截的幾個兵丁,公主府的黑衣甲士手起刀落砍斷門鎖,一腳踢開了倉房大門。

前倉裏一袋袋糧搬出來,軍士一刀插上去,雖好幾袋都是陳米,依舊是讓府兵們激動不已。這些糧食不僅是城外流民的命,也是沂州百姓的底氣啊!

可沒多久,一刀插進去,糧袋裏湧出的就變成了黃沙。

很快,兵士驚慌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殿下,前倉只有外側糧袋裏裝的米,後面糧袋都是黃沙!”

“東倉也是!一半陳米,一半黃沙!”

有士兵跑過來,把肩上的糧袋摔到地上,沉悶聲響起,袋口摔開,滾落出幾塊石頭。

“西倉裏裝的全他娘是石頭!一袋米都沒有!”

守倉的衛兵瑟縮地擋在最大的主倉門口。

“铿锵”一聲,蕭佑銮從甲士手中抽出長劍。

“讓開!”

長劍直指,衛兵直面着鎮國公主冰冷的眸子,她身後簇擁的府軍手抓糧袋裏的黃沙和石塊,虎視眈眈盯向這邊。

寒意從脊背直竄上腦門,義倉衛兵戰戰兢兢往兩側退開。鐘副将上前,粗暴把人撥開,和幾個健壯的伍長一起合力推開主倉大門。

大門吱嘎一聲打開,灰塵張牙舞爪從內向外湧出,主倉內黑漆漆一片,日光似乎都照不進這空洞的巨大倉庫。

一個矮壯兇悍的伍長進去,紅着眼出來,從喉嚨裏噴出一口濁氣。上前幾步,揪住守倉衛兵的衣領惡狠狠問:“主倉裏的糧呢!”

“小……小人不知,小人只是領命看守糧倉,其餘諸事一概不知啊!”

蕭佑銮沉着臉,“把人壓上,随我繼續去府庫。”

沂州城是沂水東路首府,除了常平倉設于此,還有大小十餘個小義倉。

一行走來,看着押解的守倉兵丁隊伍越發龐大,而偌大的倉庫裏沒有一個是滿的。直到暴力破開府庫大門,銀饷和貴重物品的貨架上積滿了灰,存放的全是些破舊損壞的物件,百米外的糧庫照樣空空如也。

鐘副将大罵一聲,瞪着一雙虎目,從衛兵裏揪出一個人來。

“老倉頭!別他娘給我瞎扯淡!你家倉司跟陳帥司說過,冊上倉儲雖是虛數,但一半還是有的,你看看一路行來的所有倉庫裏,可有多少錢糧!”

府軍茫然無措,有的沖進倉庫裏亂跑亂尋,有的哀哀哭泣,還有的抓住守庫的衛兵逼問毒打。這可是一路首府,離京師僅百裏的繁華沂州啊,庫房空蕩如斯,怕是連小小郡城都不如!

他們大半人都是家中頂梁柱,全家老小指着自己糧饷度日。府庫這般境況,下月的糧饷從哪裏來?

何況城外還圍了十餘萬災民……不,糧倉無糧的消息一傳出去,城外就是十萬亂軍了!

一位文士打扮的先生施施然穿過亂糟糟的府兵,長身行禮。

“殿下,義倉糧庫的倉儲已統計完了。”

周圍兵士逐漸安靜下來,瞪着眼聽這人說話。

“現今儲量米二千餘石,現銀三千餘兩……”

……

季環收起秋實寫好的藥方,觑着蕭佑銮的臉色。只見女人支颌坐在欄杆邊上,唇角含笑看着廊下錦鯉嬉游。

“鐘策跟我說了,你把州府的情況公布後,當場只下了一道形同虛設的封口令,讓這些兵丁散去,明日晚再集結。

現今城內流言紛紛,人心惶惶,全靠你的聲望和先前撫民治城的威嚴撐着,明日若是再不拿出個法子,只怕不等後天期限到,流民還未攻城,城中守軍就要嘩變了。”

“這就是我的目的。”

蕭佑銮回眸看她,唇角微挑。

“我要的,是滿城的軍民站在我這邊,随我殺官抄家。這可是形同造反的大事,不被逼到絕境,再兇悍的兵丁都不一定能邁過這個坎兒。

若不把這層罩子揭開,明明白白嚼爛了講給全城百姓聽,告訴他們不殺了這群大貪,死的就是他們,誰敢跟着我做這一步?就憑我鎮國公主的名頭,能說服離皇城僅百裏、天子腳下的百姓嗎?”

女孩登登登跑過來依偎在公主身邊,手裏捧着取來的魚食,蕭佑銮對她柔和一笑,撚起一小撮灑在池中,看魚兒争相搶食。

季環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好,可要防着那起子小人狗急跳牆。”

轉而看到女孩腕間不經意滑出的滿串黑珠手鏈,微微一怔,走上前捉住她的手腕細細端詳。

只見手鏈串了滿滿一條,黑色珠子大小相似整齊圓潤,互相挨得緊密。日光穿透黑亮的珠子,在手腕上灑下紫藍色的暗光,間或能看見串起的紅繩,色彩交織着,顯得細細的手腕又滑潤又豔麗。

季環癟癟嘴酸道:“你對這小丫頭倒是好,這是當年南海進貢給貴妃的一串黑曜石珠鏈吧,我記得你當時可喜歡了,後來玩鬧扯散後丢了好幾顆還哭得不行,剩下的都珍藏起來了,我讓你送我幾顆都不願意。現在倒好,一股腦給這丫頭全戴手上了。”

阿貍聽得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蕭佑銮只是甜美地笑。

她莫名有些臉熱,偏過頭不自在道:“阿貍長相本就頗有異族風情,又是綠眸,最是适合這些重色彩的裝飾……”

見季環擡頭輕點着女孩月白色精致的外衫,目帶揶揄之色,話都說不下去了。只能惱道:“你府裏什麽東西沒有,偏愛盯着我的!”

“嘻,我現在盯着的是人可不是珠子,也是你的東西?”

“你,人怎麽能與物等同?”

女孩卻在此時拆她臺,悄悄把手塞進她手心,“我也是蕭蕭的!”

季環哈哈大笑,蕭佑銮羞惱地用另一只手點着阿貍的額心,眼含笑意,嘴上兇巴巴道:“小姑娘家插什麽嘴,把你慣得,去找你那群小姐妹玩去!”

阿貍挽着她的手晃晃,吐吐舌頭,笑嘻嘻地跑掉了。

季環不由嘆道:“我倒是頭一次見你與人親近至此,便是近身服侍,半夏尋常也貼不了你身。”

蕭佑銮看着女孩跑去廊下逗剛睡醒的貍貓玩,眼中含着自己未能察覺的柔意。

“她是個天真純善的好姑娘,母妃那時若是順産,我夭亡的妹妹應該也有這麽大了。”

“只盼你真當她是妹妹才好。”

蕭佑銮回頭,季環目光明亮了然。

“我與你同在皇城長大,後宮這種事屢見不鮮,若是兩廂情願還好,若是一方當真,另一方只是做戲……搖光,你別忘了那位班婕妤。”

蕭佑銮默然,她怎會忘,那位是貴妃同鄉,屍骨還是她替母親前去收殓的。

班婕妤在先帝後宮十餘年,本分老實,從不出頭,只偏安于一隅。

崇光十四年的大選,後宮進了新人,皇後自先太子去世後就一直卧病在床,宮權掌在貴妃手上。

貴妃想到自己的同鄉孤身一人住在偏遠宮室,難免孤寂,就安排了一個低位淑女去與她作伴。不出半年,二人情同姐妹,出入成對。

貴妃看出端倪,派人叫來班婕妤私下提醒,彼時十四歲的蕭佑銮想要退下,被母親搖搖頭摟在懷裏。

“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我只盼我兒練就一雙慧眼,不為人所欺。”

彼時的貴妃雍容華貴,善意勸班婕妤:“莫要陷太深,你年歲不小,那女孩才二八之年,全無定性,若是情意真還好,若是只姐妹親近,日後情意生變,恐傷着你。”

班婕妤目光灼灼,看着殿外撲蝶嬉鬧的女孩兒滿眼深情。

“我知姐姐疼我,但我自及笄進宮以來,心如止水,渾渾噩噩。直到見了她方知世事多姿多彩,皇城內安寧幸福。情之一字最是磨人,情意既起,豈是我想就能斬斷的……”

貴妃目送班婕妤離去,輕輕嘆息一聲,蕭佑銮牽着母親的手,小大人似的仰頭道:“母妃,你是因為班婕妤和那個淺薄的李美人關系好而不開心嗎?”

“你才見了幾面,怎麽就說人家淺薄?”貴妃捏捏女兒的鼻子。

小搖光皺皺鼻頭,晃掉母親的手,得意道:“父皇才誇過我會識人。剛那個李美人,進殿後東張西望,驚嘆連連,雖姿态純真不假,但話語裏暗帶嫉妒,眼中飽藏貪婪,拜見母妃後又時時追捧奉承,不值得班婕妤親近來往。”

貴妃摸摸女兒的頭。

“人有我無,本就是值得嫉妒的一件事,怎能以此評判他人?搖光,李美人不是壞人,只是普通人罷了。但正因為她是普通人,母親才為你班姨姨擔心。”

“她清冷一世,有個知冷知熱的枕邊人當然好,只怕的是所寄所托如流水,奔流無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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