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又經過一夜, 事态發酵,城內民衆人心惶惶。

之前組建的巡邏民兵都是各坊市推舉出來的,算是城中各方代表。天還未亮, 民兵各隊什長攙扶着坊間有威望的宿老長者就候在了公主府外。

州府糧儲倉庫都是空的, 長官們都縮在豪華牢固如碉堡一般的府邸裏關緊大門躲着,始作俑者想想都知道是誰。

衙門裏辦公的官吏都是公主派人押出來的, 百姓就算用腳底板想都知道如今只能指望誰。

一隊黑衣甲士打開大門, 見到朦胧晨霧裏候在府外烏泱泱的人群也不驚訝。分出兩人帶人群繞道從府邸後門進入校場。

校場周邊圍了一圈火把,亮如白晝, 對比照顯得才透出微亮的天空烏蒙蒙的,似還在深夜。

正中高臺上插了一副巨大的北鬥鸾鳳旗, 火光中,七顆星辰尾部的破軍星尤其耀眼,上面頂着龍飛鳳舞的“搖光”兩個大字。傳說鎮國公主的搖光旗上繡的字是先帝親筆,臺下百姓私下交頭接耳,不知是不是這二字。

兩側兵器架子被挪走, 站着兩列軍容整齊,盔甲锃亮的黑衣甲士。搖光公主此行所帶的一百衛軍,全在這裏了。

侍女下人搬來座椅請坊間的長者安坐, 不出半個鐘頭,只見校場陸續集結了一隊整裝戴甲的将士。

這是府軍的将官, 以府軍主将陳同江的副将鐘策為首, 身後還有二十餘名校尉。

大鼓被敲響, 節奏凜冽威嚴, 全場肅然, 長者們握着手杖也顫巍巍地站起肅立, 這是軍陣戰鼓。

一名銀甲女子走上高臺, 她腰跨長劍,身形高挑,容顏如玉。琥珀色眸子冷冽掃視全場,睥睨生威,令人不禁肅然。

戰鼓停歇。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注①】。孤為淮南路之主,本不該過問沂水東路內政軍民之事,奈何國土遭災,難民東渡,安撫使陳帥司提請支援。孤忝為皇室中人,受萬民供奉,如今萬民有難,自當義不容辭。

沂水湯湯,孤困于淮南七年不出,竟不知天子腳下有此等巨貪大蠹!吞沒錢糧,貪食府庫,以至于災害之下,城外十萬災民,不得救助,賣兒鬻女,易子而食,此等人倫慘狀就發生在一路之地的煌煌首府外!”

搖光公主喚人押解幾名小吏打扮的人上前,小吏戰戰兢兢跪倒在地,自陳身份,分別是常平司和轉運司的底層官吏,負責記錄各倉儲餘量,每年彙總查點、登記造冊。

令其背出糧庫倉儲,他們只是結結巴巴不肯實言。

王隼從甲士隊首出列,一腳把他踹倒。

“啓禀殿下!卑職率府軍民兵一同查點,州庫冊子上盡是虛數謊報,全庫餘糧累加,也不過陳米幾千擔,不說赈濟百姓,就是府軍下月糧饷都發不出!”

參與清查庫存的士官臉色沉沉,沒有理會同袍的詢問。

“沂州城長官不僅貪墨州庫,現今難民圍城,只等開倉放糧,他們卻閉門不出,渎職只求自保,把滿城百姓置于水火之中,流民暴動破城只在頃刻之間!”

臺下軍民百姓安靜下來,目光灼然看向高臺之上,搖光公主掃過衆人,音色朗朗,肅清寒夜。

“《韓非子》有言:使雞司夜,令貍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注②】。而今臣不密其身,官不恤于民,沂州城危如累卵,孤既執掌軍權,便以鎮國之名,行殺伐之道!貪官污吏吸食百姓血肉,孤便要宰碩鼠以肥倉,殺州官以利民!”

晨風驟起,天地似有回應。搖光公主披風獵獵作響,凝視一雙雙憤怒血紅的眼睛,目光轉向府軍将領那邊,放輕了聲音。

“三日時間,諸君想必也各有思慮,無論是為自身着想,還是州城官員威逼利誘,此番一行孤不做逼迫。若想退出,這便請去,只盼諸位将領能自省此身,為将者,‘生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注③】,孫武此言,君可當得哪條?”

校場靜默片刻,無人動彈,偶有騷動者,皆被軍民怒目而視,幾位市井長者甚至手持拐杖,瞪着熟識看着長大的軍官後輩,似是後者稍有動靜就要抄起木杖打過去。

搖光公主站在上首,注視臺下動靜。良久,唇邊綻出笑意,此時天邊泛明,日頭初起。

“既如此,列隊,敲戰鼓,集合府軍,随我去城南官邸,抄家拿人!”

黑甲衛令行禁止,府軍敲響集合鼓號。半夏帶着侍女穿行在校場間,端着暖熱的茶水糕點勸顫巍巍的長者前往內堂休息,等待府軍消息。

有幾位柱杖老者正揪着士官校尉的衣服,怒目規訓,也被侍女好言勸走。

高大的棗紅駿馬被馬童牽來,它垂首把頭往公主手上送。

蕭佑銮拍拍馬頭,右腳靴子踩進馬镫裏,一個利落翻身就躍上馬背。駿馬甩甩頭在原地興奮踏了兩步,一個明媚的綠眸女孩端着托盤穩穩跑了過來,身後小圓臉緊跟過來,捧着一根金鞭高高舉起。

“殿下,這是驅寒的參姜茶,您潤潤嗓子。”

蕭佑銮微微俯身從顧滿手裏取過金鞭,擡眸瞥了阿貍一眼,目光沉靜淡然,無甚表情道:“不用了。”

缰繩一扯,馬聽話的轉頭走了幾步。

待離女孩遠一點,金色長鞭一甩,馬蹄作響,血紅披風揚起,黑色洪流緊跟而上,校場集合的兵民也握緊武器緊随而去。

馬蹄濺起的灰塵在女孩兩步外落地,半點沒有沾染到裙擺上。女孩端着托盤,眼神落寞。

顧滿上前兩步,挽着她的手向校場大門的方向感嘆道:“殿下方才的訓話可真是厲害,我都熱血沸騰,恨不能抓一把樸刀跟上去殺貪官了!走啊阿貍,咱們去幫半夏姐姐安置宿老們,天氣冷了,可不能凍壞長者。”

走了兩步止住,女孩扯住夥伴的袖子:“滿滿,你說殿下是不是讨厭我了?”

顧滿不解:“這話從何說起?”

“殿下昨日回府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我送去的晚膳也叫轉交給白芍姐姐……還有今天,早膳也是廚下另叫送去的,我送的姜茶也不喝。”

顧滿哭笑不得拍拍她的肩,鼓着臉假裝兇巴巴,“想什麽吶,你是在炫耀吧?”

随即接過她手裏的托盤。

“殿下以往慣例就是一人用膳,就你是個例外,去書房那是忙公事,至于姜茶,殿下可讨厭姜的味道了!以前秋實姐姐說秋日易染風寒,每次送的參姜茶十次有九次殿下都是不喝的。”

顧滿叽叽喳喳說着閑話,阿貍順着她的話頭岔開了話題,只眼神又往外看了一眼,心頭梗着的節一點也沒有松開。

殿下是不愛姜的味道,但以往她送去的姜茶,都會含笑抱怨幾句,一口飲下的。

範滿坐在知府官邸後堂裏,臉上寫滿糾結,語言又止。

他和王慶禮是兒女親家,如今外頭形勢危急,王家家丁雄壯,又拉攏了不少衙役差兵看守,範家就幹脆和兒子全家一起搬了過來。

範滿看着棋盤忖度良久下了一子,王慶禮輕笑一聲,随之落子于一處。

範滿驚叫一聲:“大人,你什麽時候設的局?我這大龍剛成就被你斬了!”

王慶禮瞥他一眼,把手裏的黑子扔到棋盤上,哼道:“在你走神慌亂的時候。”

範滿笑得黏膩,擦擦圓團團肉臉上的汗珠。

“是下官不經事,心裏頭止不住的發慌。”

“有什麽好慌的,我已傳信給朝中幾位大人,京城周圍幾路是什麽樣子他們也不是不知道,若是袖手旁觀讓我被搖光公主拉下馬,我就幹脆掀了桌子,把其他幾路的根底全亮出來,看那些老大人怕不怕民亂國亡!”

聽他這麽說,範滿猶如吃下定心丸,笑得真誠了許多。

“大人處事向來思慮周全,咱們這幾日私下派人接觸,威脅送禮,府軍校尉大半都被拉攏過來了。沒有那八千府軍,搖光公主帶着一群不足千人的民兵能成什麽事兒!

下官就怕城門守不住多久,那瘋女人把府軍都撤了,還跟城外亂民約定什麽三日之期,今日就是最後一日了,明天城必破啊!”

王慶禮點點棋盤,“再來一局。”

範滿趕緊收拾,撿走桌上的白子。

“不過是再舍點錢財罷了,今日晚些傳訊給那些校尉,讓他們整頓團營,把府軍都調過來駐守到城南這邊。城破就破了,不用擔心,算算日子,來援的廂軍也快到了。”

範滿诶诶诶應了幾聲,高興笑着撿走白子。王慶禮大手一招,把所有黑子攬到自己這邊,剛先手下了一子,只聽外頭轟隆一聲響。聲音剛過不久,一個管事急急跑進來。

“老爺,不好了!公主率軍攻打咱們府邸了!攻城錘都用上了,府門已經破了!”

範滿一下跳起來,棋盤被他身體帶翻。

他驚叫道:“不可能!咱們花了十萬白銀買通了大半的校尉,她哪兒來的人手?兵庫的武器是怎麽拿出來的?”

軍制有規定,府軍校尉半數以上的将領反對時,不可領用兵庫的重型器械。

王慶禮臉色難看,打斷範滿的話,徑直問:“府外什麽情況?”

管事滿頭大汗,苦着臉語無倫次。

“府軍大半怕是都來南城了!小的趴牆上看時,十六個校尉全在外頭,公主先前組建的民兵隊也都混在府軍裏面,有幾個面熟的,應該是咱城南哪戶人家的老頭跑出來了,站在公主邊上對咱們喊打喊殺的,亂七八糟!

哦還有幾隊黑甲衛領頭,分兵往其他大人的宅子方向去了,我看他們手裏連□□都有!”

範滿驚慌回頭,只見王慶禮摔了杯子,面色沉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民意!該死!”

作者有話說:

注①:出自《論語·泰伯》;

注②:出自《韓非子·揚權》;

注③:出自《孫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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