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府軍和民兵雖帶着憤怒沖擊了城南官邸, 但官老爺們平日高高在上,雖有鎮國公主坐鎮,大部分人心中對州官還持了敬畏, 于是進內宅拿人的差使就都交由了黑甲衛。

王慶禮開始還威逼利誘, 但見甲士不發一言,除了聽令行事外根本不搭理他, 只得鐵青着臉閉嘴了。

府軍一家家查抄過去, 內宅裏成群的如花美眷驚慌失色,呵斥躲閃, 偶有人心生邪念,有黑衣甲士盯着也不敢動歪心思。

随着查抄出來的東西一點點堆高, 繳械跪地的下人穿着精致棉衣束手出來,一間間龐大隐秘的地窖被發現。

偷偷圍觀的民衆見公主府軍果然秋毫無犯,只查抄官員,傳遞消息也都漸漸湧了過來。

南市早已經關閉了,市集前頭的大廣場, 商鋪攤子撤得幹淨,黑甲衛幹脆就在此簡單設了一個大校場。

前頭搖光鸾鳳旗下置高臺,紅旗獵獵, 搖光公主站在旗下,玉面含怒, 銀甲晃眼, 手把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 看着臺下堆疊越來越高的金山珍奇。

查抄出來的官員則被繩子縛着, 綁成一排推到臺前, 面對臺前百姓。

校場中央, 板車推着金燦奪目的奇珍異寶一車車倒在地上, 堆起座座小丘。

“報!沂水東路提刑司判官肖裘,家中私庫藏绫羅一千匹,軟煙羅三百緞,銀一萬八千兩!領命取一車示衆!”

柔順精致,一看就是價值千金的上等綢緞被倒在地上,奪目耀眼,灰塵沾染上面十分醒目,百姓一邊心疼抽氣,一邊對着被綁到一旁垂首的判官怒目而視。

“報!沂州同知李宿,家中內室有一張金器融鑄的純金大床,重逾千斤……”

兵士空手來報,一名官員掩面往後退了一步,兵士向他狠狠啐了一口。

“報!沂州府經歷王二茅,家裏供了兩尊等人高的金佛,家中器具皆紅木所制,查抄銀票八千兩……”

兵士身後板車上緩緩推過來一個人形器物,上蓋紅布。雖然聽了通報已有心理準備,但紅布拉扯,秋日暖陽照下,一尊金燦燦惟妙惟肖的金塑笑佛仍是刺傷了群衆的眼。

有百姓随手抓起地上泥塊砸過去怒罵道:“你王二茅不過是個區區七品府經歷,原來住在我家隔壁,不過三年前賄賂運作一番,披上了官皮,平日收發校對一下文書,也能貪出幾尊金佛來!狗官!”

“報!沂水東路轉運使、沂州知府王慶禮府邸內,又發現暗室一間,藏金元寶三千餘,銀磚八千塊,領命裝一車示衆!小人回轉時,白芍小姐說還有一間密室,裏面放了古冊奇珍,皆是可傳家的千金寶物,價值連城,怕見風損毀,不便裝車示衆。”

板車一傾,又是一地金燦奪目。巴掌大的金元寶,小臂長的厚重銀磚,碰撞着滾下來叮當作響,也敲得百姓怒火沖天。

群情激憤,校場中央的錢財器物越堆越多,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的民衆也愈發多了,把校場圍得滿滿當當,只空出兵士的行進通道。

時近正午,查抄的命令停止了,板車隊也停下,府軍五步一人,十步一崗地羅列在南城街巷戒嚴。

正趕來的百姓猶猶豫豫的結伴趕到校場,只見校場中央金燦奪目堆起了許多座珍寶小山,驚訝地交頭接耳,繼而憤怒不已。

一名白衣美貌女子在黑衣甲士護持下疾步趕來,手裏捧着一摞冊子奔上高臺。

甲士們随即羅列散開,以正中廣場上的寶山為中心,把校場撐出一個規則的大圓。百姓疾步往後退,敬畏地看着身前黑甲森嚴、紋絲不動的将士,低聲議論着。

這就是傳說中鎮國公主在淮南路親手建立的搖光軍黑衣甲士,曾将大周東境沿海的海盜血腥鎮壓,趕去海外。淮南路外的百姓只聽說過他們以一當十、精銳英武的事跡,倒是從未見過。

搖光公主端坐在搖光鸾鳳旗下,佩劍橫于膝上,從白芍手裏取過冊子,詢問幾句後,一手抓住劍柄站起身來。

臺下百名黑甲将士見狀,無人下令,一同持戟重重擊地。地面巨大的悶聲震響,揚起一片浮塵。原本激憤唾罵的百姓登時安靜下來。

銀甲麗人走下臺,百姓從甲士間隙裏偷偷瞄過來,只見公主玉面含煞,表情冰冷,繞着寶山走了一圈。完畢後停在臺下被綁縛的州官前。

“孤本以為,一個上午時間足夠了,誰成想,竟是才輕點查摸了一半。幸好,範倉司私藏的賬簿為我的文吏省下不少功夫。”

白芍在公主身後屈膝一禮,範滿臉上的肉都在發抖,顫聲哀求道:“殿下……”

蕭佑銮沒理他,反手把劍插回腰間,從白芍手裏接過冊子,一頁頁翻看賬簿點着名。

“同知,州判,通判,教授,訓導……”

每念及一個,身後押着的府軍就伸手把對應的官員推出來。

“府知事,同知知事,通判知事……呵,難怪首府之地竟能被貪墨至此,感情是州府從上到下層層盤剝連接,竟是一個幹淨的都沒有。”

蕭佑銮合上冊子,看着校場中間搖搖頭。

“多的我也不說了,你們既厚顏無恥幹出這種事情,我便再怎麽訓斥唾罵,也無濟于事。校場中央這些只是城南官邸私藏物件的十之一二,傳令,查抄之物悉數分類,歸于庫房,既是從百姓身上盤剝所得,就一一給我吐出來。

另,方才冊子上記錄的官員,連同州府衙門長官,一同問罪下獄,其餘人等即日起各歸其位,各司其職,戴罪立功。”

府軍押解大部分官員離去,王慶禮止住腳步,回頭眯眼。

“搖光殿下,我事前已思慮周全,拉攏府軍大部分将領,但唯獨漏算了民心,只怕你當初治城組建民兵義勇時就有計劃了……下官棋差一招,認栽。

但你煽動民意,裹挾府軍奪權,問罪朝廷命官,此為僭越大不敬,置朝堂與天子為何地?我是完了,你就不怕日後朝廷清算?再說了,你以為這天下就我沂水東路如此嗎?”

蕭佑銮看他目光陰狠,全無悔意,心中薄怒面上卻不顯。如此有恃無恐,不知道他背後還牽連了京師多少豪門,站了多少高官。

“孤不過是一路之主,管不到天下,就是你沂州,也只是撞到我手裏,孤看不慣罷了。”

言罷語帶厭惡。

“寒窗數載,一朝為官,理應輔國安民,竟全然忘卻出身,貪蠹食祿,只知肥已。民衆罹難也閉門不出,抱頭露臀,為自保茍活而醜态百出,簡直是毫無風骨,斯文掃地!孤不屑與汝分說!”

王慶禮臉色青黑,羞憤怒目,卻被邊上扔出的一灘爛泥糊了一臉。周邊登時跟着飛出爛泥瓦塊砸過來,伴着百姓唾罵,押解的府軍再不客氣,推搡他往牢獄走去。

這邊群情激憤,那廂高臺之下,遺留的官員被兵士解開束縛的繩索,活動手腳不敢大動。面面相觑之下,皆望向在場職位最高的憲司趙洪臨。

州府官員幾被一網打盡,沂水東路轉運司、常平司等衙門裏的官員也押走了不少,留下的大多是提刑司的官員。

趙洪臨上前兩步,與蕭佑銮并肩看向那邊狼狽押解而去的罪官,轉而面向她長揖一禮。

“殿下一心為民,下官敬服,願率提刑司支援赈濟,日後若朝廷問責,我等也願為公主作證,指證貪官!”

蕭佑銮擡起眼皮看他,“憲司有話不妨直言。”

趙洪臨這才起身開口:“此番抄家問罪,人心惶惶,殿下既有名冊可證我等清白,是否能還回餘下官員的家財府邸,也好安百官,呃……我等之心。”

餘下幾十名官員聽到這話,都神情期盼看過來,卻不想公主冷笑一聲,眼神冰寒。

“清白?且不論不同流合污算不算清白,你提刑司袖手旁觀,坐視碩鼠禍民,就沒有渎職之罪?趙洪臨,你自己說,身為沂水東路提點刑獄公事,你的職責是什麽?”

“下官,掌一路司法、刑獄和……和,監察。”趙洪臨漲紅了臉,羞愧不已。

“若你提刑司履職了,他王慶禮有這個本事一手遮天?開始礙于情面,不想拂了同侪面子放過貪蠹之人,接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後來,幹脆司法只司民,監察一職如同虛設,現在貪官下獄,你們有臉頂着清廉的帽子來請孤安爾等心?”

趙洪臨唯唯諾諾退回官員行列中,一行人臉皆是豬肝色,有人羞慚垂首,有人嘆息以袖掩面。

百姓湧到另一邊還在追打押解的貪官,沒注意到這邊。

蕭佑銮語氣放緩,站到一衆官員身邊輕聲道:“百姓最是良善,你沂州的提刑司多年來雖渎職于監察一職,司法也偏袒官吏,但與民間而言卻是執法威嚴,斷案公正。今日抄家拿人,還有鄉鄰求到跟前,言提刑司愛民,趙憲司清正,若是提刑司官員有錯處,請孤從輕發落。”

“趙洪臨,你扪心自問,可對得起沂州百姓?對得起你萬民愛戴送葬的祖父,和先帝賜予你父親那塊‘廉正傳家’匾嗎?”

趙洪臨雙目含淚,跪地長泣。

“臣知罪,愧對先帝,羞見家中先賢!聖人言: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注①】。枉我飽讀詩書,竟不知自成幫兇,還沾沾自喜,自诩出淤泥而不染!”

言罷伏地叩首,哽咽道:“百姓錯愛,殿下仁慈,臣慚愧!”

見有百姓注意到這邊,猶猶豫豫回望過來。其餘官員也面露慚色,蕭佑銮扶起趙洪臨,輕聲道:“君子當慎其所與處者【注②】,爾等久居鮑魚之肆,未與之同化,也算是守身持正,君子所為。府邸當歸還諸君,但抄沒所得,充入府庫,就當是個教訓,其餘孤便既往不咎。”

一衆官員拜謝,再無二話。

作者有話說:

注①②:出自《孔子家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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