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罪官押走, 百姓回到校場,搖光公主重上高臺。
“今日在場百姓,當有沂州商戶人家, 爾等自回家去, 今日晚些時候,府衙會遣人拜訪。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趙洪臨何在?”
趙洪臨此時已整理好衣冠, 聞言上前肅目回禀:“下官在!”
“今日由我做主, 在場百姓做個見證,面前堆積的這些寶物錢財暫不歸入府庫, 交由提刑司代管,專用于購買糧米藥材, 救治難民。至于城中司法巡防,則按戰時例歸于府軍管轄。
孤非沂州官員,此番應陳帥司所請接管府軍已是違例,趙憲司,沂州城就交到你手上了, 可莫再讓百姓失望!”
搖光公主把兵權交回到鐘策手上,搖光鸾鳳旗拔起,銀甲麗人翻身上馬。臨走前似又想到什麽, 馬頭一轉。
“也請諸位商家在與州府買賣時體諒一二。以往王慶禮等人銷贓是怎麽賣于你們的,孤不做追究, 但此番是為赈濟, 不說将功折罪, 也是救人性命的一樁功德, 價格上還請多做考慮。
當然, 州府若有強買之嫌, 大可去我公主府敲門告狀, 孤為你們做主。”
言罷,一甩金鞭,馬蹄踏踏,佳人身形矯健馭馬而出,紅色鸾鳳旗跟上,甲士緊随其後,如一股黑色洪流呼嘯席卷而去。
說是放權,搖光公主竟是當真放手不管了。
當日下午,趙洪臨才能立顯,把州府剩餘官員整合分派至不同的崗位,州府各衙門登時重新運作起來。有清點查抄貪墨所得充入府庫的,有去聯絡各商家平價購買糧食供給的……
鐘策也是
但二人每行一步,稍有更改決策,都自發派人通報至公主府,盡管搖光公主對沂州城治理再不發一言,仍是堅持通傳。
跟城外難民約定的三日過去,第四日清晨,饑腸辘辘的難民忐忑守在城門外。
清晨日出時刻,當有人懷疑有人唾罵痛哭之時,布滿烏黑幹涸血跡的破敗城門咯吱一聲,緩緩打開了。
領頭出來的是領着一隊府兵的鐘策,鐘副将親手扛着從公主府借來的搖光鸾鳳旗。
難民見了旗幟精神一震,癱倒在地的流民艱難站起來,原本痛哭的人也安靜下來,自發讓出道路退到兩邊,眼中爆出希望的光芒。
府軍押着一列足有好幾百米長,放着粥桶菜盆的板車隊行駛出來,鐘策看着兩旁幹咽着口水紅眼睛卻讓開路的難民松了一口氣。
幸好幸好,他握緊旗杆,還真怕一出來餓瘋的災民就瘋狂撲來,到時候場景一亂兩方沖突,十萬難民他們可擋不住。
但慶幸之餘,看着道路兩側安安靜靜瘦如枯骨,衣衫褴褛滿臉灰土的人們,還有烏泱泱人群裏依稀能瞥見的殘缺屍身,鐘策心中又止不住難過起來。
若是糧倉有糧,若是早能赈濟,若是換一任知府州牧,若是公主……不能想了。
公主府,蕭佑銮站在庭院裏,披着墨色鎏金鬥篷聽俊朗少年回話。
貍貓白焰跳上她旁邊的桌子,往她身上一靠,毛絨絨的腦袋直往她手邊蹭。蕭佑銮用兩根修長的青蔥玉指點到白焰頭上,從前往後為它順着柔軟毛發。
白焰立馬癱倒在桌子上,喉嚨舒服地發出呼嚕嚕聲響。
“……憲司大人怕城內百姓有抵觸情緒,請了坊間宿老和百姓去城外幫忙施粥,親眼看看流民境遇,也在城外設了幾處義診點,老弱婦孺及重病者,可接入城內醫館救治。
至于住宿,州府出資,請了工匠在外頭勘測,劃出一塊好地,初步搭一個外城的輪廓建窩棚,工人則由衙門在城外貼告示以工代赈,報名者衆。
城外難民已初步穩定下來,城內也沒什麽不滿,所言皆是痛罵王、範等貪官,或是對殿下的溢美之詞。”
蕭佑銮勾起食指撓撓白焰的下巴,小貓享受地眯起眼睛。
“事态既然穩定下來,就把人手往外分派,多看看周邊各郡縣的情況……”
綠眸的女孩把沉重的椅子拖到公主跟前,擡起臉對她讨好一笑,打斷了她要說的話。蕭佑銮擡眸看她一眼,移開目光坐下,白焰伸了個懶腰,一躍跳進她懷裏卧好。
女孩羨慕地看看小貓,搬來小凳坐到她身邊靠着。女孩剛挨到她身側,蕭佑銮身子就頓了頓,擡起手臂一手攬住白焰,一手撫摸它光滑的毛發,避開了和女孩的觸碰。
“子遼的弟子邏輯缜密嚴謹,提煉情報精簡準确,我看不久便能獨當一面了。”
嚴淮朗擡頭腼腆一笑,嘴角陷下兩個酒窩,躬身退到郭庶身邊,站直身體。少年俊俏謙虛,長身玉立,就是垂眼站在那裏都是一副悅目的風景。
郭庶滿意地撚須笑笑。
“淮朗聰慧好學,總說想早日為殿下效勞,但他才學尚淺,經歷不夠,還要多加刻苦才是。”
閑話幾句,候在院下的幾名侍女乖覺地上前添茶。走到公主身前倒水的侍女杏色長裙,紅色腰帶,彎腰倒水時微微傾身,露出蓮粉色的抹胸一角。
添完茶,也不忙着離開,她輕輕福一禮,頭微垂,眼上挑,似畏懼又害羞道:“殿下,您晨時用膳便沒用多少,現快到午時了,可要婢子擺膳?”
蕭佑銮手一頓,擡眼望去,侍女似驚覺失言,跪下慌忙道:“婢子并無探聽之意,只是這幾月殿下的膳食廚下都交由婢子運送,這才留心注意到了。”
“送膳?我好像沒見過你。”
喬芷咬咬下唇,當然沒注意到。公主前段日子忙得看不見人,偶爾回府幾次,這個綠眼睛的貓眼女孩直接跑去廚房截胡。這兩日好不容易能送膳到書房,她又進不去,都是白芍出來接取的餐食。
好在白芍出言解圍。
“這兩日是她送膳到書房,我接過去了,你好像叫……阿芷是吧?”
“是,奴婢喬芷,是沂州本地人,原住城西,家境貧寒,家中六口人,祖父母在堂,并有父親和兄嫂。後來父親背靠旅店開了一間雜貨鋪子,慢慢有了起色,便送我去念書識字,這才有機會被選進大戶人家做工。”
似怕回了話就要被揮退,侍女一股腦把自己的情況全兜了出來。
幸好公主似乎起了興趣,開口問:“背靠旅店開雜貨鋪該如何營收?來往商旅住宿飯食不是皆在旅店酒樓麽?”
見公主垂詢這等民生之事,喬芷連忙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出來。
“殿下有所不知,行商之人出門在外,最是怕麻煩,若是新到一地,想打聽靠譜的商鋪倒貨總要費一番波折,偶爾還會上當受騙。家父的鋪子開在旅店旁,那些旅人總會優先到我家鋪子裏看看問問。”
“若是商人,有些為圖方便,見我家收貨價格适宜,手頭貨物就是壓點價賣也是願意的,家父再倒賣出去,能掙個差價;有些走南闖北見識廣的大商隊,想找老字號大商鋪交易,我父指點一下使其少走些彎路,也能結個善緣,探聽些外頭的消息。家裏鋪子小,但從大商隊口邊流出一些物價變動的消息,也足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小賺一筆。”
蕭佑銮聞言輕笑。
“子遼看看,當真是不能小觑百姓智慧啊,喬父雖是小民,心思卻靈巧過人,從小店做起,養活一家老小,令人敬佩。”
郭庶撫掌贊嘆,附和道:“最妙的是不引人注意,也不受監管,若是旅店酒館,人來人往,一旦營收高了難免惹人注目,招致嫉恨。雜貨鋪一般開設在市井小巷,背靠旅店,旁人見了只會以為店家不擅經營,定是勉強維生,真乃大智若愚!”
見父親被公主和謀士誇贊,喬芷心裏也是歡喜,說得越發多了。
“是呢!民間常言: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我家窮困時族裏親戚冷眼旁觀,後來家境好了也只以為是我做工貼補出來的,我哥哥娶妻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那些親戚也沒有上門打過秋風,都盯着族裏別家開店的。”
嚴淮朗這時也開口接過話:“我家鎮上也有一間靠旅店開的小商鋪,店主是個帶着孫子的婆婆,以前幼時不懂事,我和學堂夥伴嘲笑老人家頭腦昏花,店裏少客白做生意,我父親制止後訓斥我,說老人家是有處世大智慧的人。
果然,荊湖兩路剛有流言鬧災時,老人家提前關了鋪子找上門,問我家要不要跟她一起包車遷去淮南路……”
俊朗少年說着說着眼中含淚。
“我父本還在猶豫,淮南路雖好,但畢竟離家萬裏,故土難舍,我又剛好病了,只好放棄。誰料後來物價飛漲,蝗旱兩災齊至,行路艱難,父親為了救我,也死在了逃難路上。
今日聽喬小姐說了,才知我父高瞻遠矚……想起這些不免傷心,望殿下和師父原諒我的失禮。”
見少年揖禮起身,眼眶發紅,格外使人憐惜,郭庶撫着他的背唏噓不已。蕭佑銮本來若有所思,此時也抛開所想,溫言安慰他。
只阿貍坐在一旁安靜聽着,許是說到父親只能想到一個意圖賣掉她的萬阿公,并不能感同身受,心中毫無波瀾。
但看着蕭佑銮跟喬芷說完話又去安慰落淚的俊美少年,心中莫名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