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高珩早飯未用就已打好行裝準備出發,青色的祥雲暗紋圓領袍子,頭發束的一絲不茍。
穆憶羅想起頭一回見他,是在朱雀大街,白衣勝雪的男子打馬潇灑而過,唯餘一個淩厲疲倦的側臉。第二次見他是上元節的街市,鮮衣怒馬,烏黑柔順的發,熠熠的金冠皆落滿白雪。
高珩居高臨下眯起眼睛看她:“你看什麽?”
她在心裏暗答: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高珩不解她微妙的表情變化,卻也沒顧上問:“我母親一準兒來攔我,你替我說幾句話,還有,我走後替我照顧她。”
穆憶羅乖巧點頭道好:“您放心。”
他結婚,皇帝給了十天的婚假,現在他要在婚假期間外出調查情人的死因,還讓她這個小夫人幫着通路,虧他也說的出口。
不過她很樂意。
得知消息的周氏果然匆匆忙忙趕來,身後跟着氣喘籲籲的桂雅。不得不說,武将的夫人們體質都不算差。
周氏問:“又要去?”
“是。”高珩決絕答,“母親您就別勸我了,我是一定要去。”
周氏叉着腰倒氣:“珩兒!”
高珩堅決:“母親,我有要事,不得不去!”
周氏又叫一聲:“珩兒!”
“為娘就說一句,就一句!”
高珩:“好吧,您說。”
周氏:“不要珍珠!不要絲綢!”
高珩:“……”
高珩尴尬道:“好了母親,兒子知道了。您回去休息吧。”
穆憶羅在一邊捂着嘴不敢笑出聲。
她的小動作永遠瞞不過他的眼睛,他瞥她一眼:“你過來,我有話說。”
周氏笑的合不攏嘴:“現在都知道說悄悄話了,好好好,我這就走了,你們兩個好好說話。其他人也都散了吧。”
穆憶羅苦笑,這語氣跟班主任叫學生去辦公室談話沒什麽差別,怎麽就聽出來是拉她說悄悄話?
高珩道:“你,直接跟我去馬廄。”
“馬廄?”
高珩還是說完就走,留給她一個可望不想及的背影。
高家的馬廄極大,兩邊各有十幾米長的木樁子,上面拴着各色名馬。黑的白的,黃的紅的,夠開一個租賃行。地方雖大,馬雖多,但氣味卻不嗆人,可見平時打理的十分勤快。
穆憶羅心道,這放現代,大概就是有錢人家的停車場吧。
高珩看她的表情知道她在驚嘆什麽,于是解釋道:“這些大部分都是陛下賞的,只有極少的幾匹是我自己買的。”
“哦。”她心道,還要炫耀這是禦賜。
高珩不解她驚嘆之後轉為鄙夷的表情,搖着頭走到一匹白馬之前。
那馬正在低頭吃着馬槽裏的嫩草,高珩親昵地摸了摸馬頭,那馬則蹭着他的手不停地回應。
穆憶羅問:“你騎這一匹嗎?這馬好嬌氣啊,吃飯喝水還要單獨一個槽。”
說罷她走到近處去看這匹白馬:“不過漂亮是真的漂亮,一根雜毛都沒有。”
高珩“嗯”了一聲:“它叫秋風,是陛下兩年前賞的。今天剛滿五歲。”
“今天?”穆憶羅再次湊近去看,這秋風大概有五六顆恒牙,的确是五六歲的年紀,李君執曾教過她這樣辨別馬的年齡。
能很精确的知道畜生的年齡已經實屬不易,能具體到哪天的她還是頭一次聽說。現代男人愛車,古代男人愛馬,都愛護的跟老婆一樣。怪不得,港片裏都管黑老大的女人叫“馬子”呢,馬子馬子,就是這樣來的吧。
“你又在想什麽?”
“沒什麽,就覺得名字好雅致啊。”穆憶羅見秋風很是溫順也想伸手去摸。可手還沒伸到馬耳朵上,秋風就跟發了狂一樣嘶鳴起來,擡起前蹄掙着缰繩。
“天吶!”她大叫一聲。
“快走開!”高珩以迅雷之勢将她拉到身後,“誰讓你碰的!”
他努力安撫秋風的情緒:“秋風聽話!秋風!”
天吶,穆憶羅覺得跟他在一起,時時都有生命危險,他本人,他媽,連他的馬都這麽危險。
安撫好了秋風高珩才來看她:“你沒事吧?女人家不懂這些是常情,怪我沒跟你說清楚,你記住越是好馬,脾氣越大,越是忠誠,越不讓生人碰。”
是嗎?可是李君執的馬就跟她不生。他的馬也是好馬,且是大宛來的汗血寶馬。
穆憶羅牢騷道:“我以後不碰就是了,在你們家我什麽都碰不得。”
高珩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女人騎馬,有巾帼之姿态,是最難得的氣質,我喜歡。若你想學,回來之後我另挑一匹适合你的小馬,親自教你。”
“我不想學。”
他喜歡?他喜歡的事她都要一一避過。
高珩“哼”了一聲:“那你就把花繡好!嫁衣上唯有領口一處是你的手筆吧,即使後來又請人加工,仍舊不堪入目!”
女孩子繡嫁衣也是大棠的一項結婚習俗,一來圖個吉利,二來向婆家展示手藝。她是做妾,禮儀流程能免則免,有意思的沒撈着體驗,倒是這一項,讓麗逼得她差點上吊。麗說,新娘子多少要自己動點手的。
她拿着繡繃子研究了十來天,才繡出來一朵什麽都像偏不像花的花。
穆憶羅鄙夷道:“你還看女人的嫁衣裳?”
短短兩天,高珩已經習慣了她時刻對自己進行最黑暗的揣測,哂笑一聲:“我母親年輕時曾是将作監的一等繡娘!走馬觀花看一眼就知道你的水平。做我高家的媳婦,要麽是巾帼英雄,要麽是大家閨秀。你自己選!”
她聳肩:“我選不做你們家媳婦,行不行?”
高珩點頭,道“也行”:“不過,我說過,只有你表現的好了,我才會考慮你的意見。”
她又問:“那我學騎馬是算表現好還是表現不好?”
努力做好高家媳婦是為了最終不做高家媳婦。這邏輯,真有邏輯。
他道:“看你學的怎樣。”
“一言為定!”
穆憶羅撇撇嘴又問:“你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現在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高珩眉毛一豎:“誰叫你走的?丈夫還沒說要走,你一個妾室倒要先走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儒将?詩禮世家?不過是男尊女卑的忠實踐行者罷了。
她道:“好好好,您還有什麽吩咐,您只管說。您不走,我不走,您若走,我十八裏路長相送。”
高珩自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問道:“你可有小字?”
穆憶羅兩手一攤:“沒有。”
“他叫你什麽?”
她不解:“什麽?”
高珩不耐煩道:“我大舅哥,他叫你什麽?”
“你!”穆憶羅攥了攥拳頭,秋風那畜牲估計是白龍馬托生的,察言觀色的本事比人還厲害,又加上護主心切,現下已經嘶鳴起來。
“小羅……”
高珩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名字不好!不如我送你個小字……萋萋,如何?菶(beng)菶萋萋。”
七七?她拒絕:“我不要!我有名字!”
人家《紅樓夢》裏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送了“颦颦”二字做她的小字,何等的浪漫,到了他這兒,何等的恐怖。
“你不要?”高珩手握馬鞭慢慢向她逼近,“我再問你一次,要不要?”
他的眼神,冷箭貫出。
穆憶羅吓得膽都快破了:“要……要還不行嗎!那……能換個別的嗎?比如,八八?”
八八,可以占他的便宜。
“不能!”高珩一票否決,“你去查它的出處和意思,查出來,等我回來講給我聽,要是講不出來……”
穆憶羅不由自主接上他的話:“就要我好看?”
高珩輕笑一聲,不置可否:“我走了,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安江盛産珍珠和絲綢。”
真是個變臉大師,她搖頭客氣道:“謝謝,我不要。”
看他媽那反應,他挑禮物的眼光應該不大好。她雖然貪財,可萬一他的東西換不了幾個錢又要被他逼着穿戴,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還是不要?”高珩将慢條斯理地整理手中馬鞭,“這兩天裏難道沒總結出什麽規律嗎?”
“什……什麽?請您賜……賜教……”穆憶羅頭頂上陰影越來越盛,聲音随着膽子變小。
“我不給的你不能要,我給你的你不能不要。清楚?”
穆憶羅:“……清楚,清楚,您總結的是。”
看着她戰戰兢兢的樣子,高珩頗為滿意的牽着秋風離開。
穆憶羅一頭冷汗,這宿主上輩子做了多少對不起他的事啊,這輩子遭這種罪。不過為什麽是她來還?這大棠之旅真是豐富多彩,嫁個将軍,還能順便體驗伴君如伴虎的奇妙感受。
高珩走的當天穆憶羅就很認真地開始思考他留下來的“作業”。
找來了一堆詩集,儒佛道經典甚至兵書,托着腮百無聊賴地翻了半天,毫無頭緒。
“萋萋……萋萋?萋萋是什麽意思?”
這時寄桃端着一盤水果過來看她:“小姐怎麽突然轉了性了?看一下子這麽多書?可是我記得老爺給小姐請的那位張先生說,讀書切忌浮躁,而且要有的放矢……還說什麽,有的書用牛嚼法,有的用鯨吞法……你這樣可不行啊。”
她擺好水果随意翻了兩本,一本《論語》一本《詩經》,又道:“依我看,小姐看的這些書,都是好書,都是經典中的經典,都得像牛嚼一樣來看。”
穆憶羅懶散地看了一眼寄桃:“你聽得比我仔細……不過我不是轉性做學問,是他非要給我起個小名,讓我弄明白是什麽寓意,說等他回來說給他聽,說的不對,就要我好看!”
“小名?小姐和姑爺的感情真是好啊。”
“好?好個屁!我要知道來他們家受這麽多罪,當初還不如病死算了!”
穆憶羅将筆架上挂着的毛筆來回撥弄,竹制的筆管子碰撞發出的聲音霎是好聽。
寄桃又問:“那姑爺給小姐取得小名叫什麽?”
她道:“萋萋!是不是特別俗氣?”
寄桃搖頭:“怎麽會俗氣,咱們姑爺是儒将,學問是一等一的好,就光憑是他取的名字,也與‘俗’字不沾邊。”
穆憶羅心道“呵呵”:“好吧,俗不俗氣先不說,就光這意思我就猜不出來。”
“小名?”寄桃沉思道:“小名……小名……對了!小姐你還記得姑爺的小名叫什麽嗎?”
“巽梧!”她收了撥弄毛筆的指頭,忽的擡起頭來,“巽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