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色如水,清清瑩瑩,将軍府也在這片月色下顯得有些沉默和安靜。似是一頭沉睡的獸,在這夜寂中顯得格外的安詳,卻又帶着一絲清醒前的恐怖。
新房定在東廂那邊,整整一行廂房,唯獨一間是亮着燭燈。
燈光是昏黃的,似是傍晚的黃昏,暖暖的,暧昧的,卻有給人一種想要一探清楚沖動。
單雎被衆人推擠着過來,離那屋子也越發的近了。門扉上貼着紅的發亮的雙喜字,在這夜黑之時驟然看見,竟會覺得有些驚駭的樣子。
單雎愣愣的站在門扉前五步之外,不願再挪一步。
他身邊的人見狀,卻是嘻嘻笑道:“鎮侯爺,這是近妻生怯了麽?”言辭之間帶着一股子浪蕩子的纨绔與薄情。
單雎聞言不由的轉身看着身後的那位人,依稀可以從那張臉上看出些什麽,只是卻依舊覺得陌生了。兒時的玩伴,今夜來鬧喜房,這本該是人生一大幸事,而今似乎沒有什麽感覺了。
今時乍一看那群人微醺發紅的臉,單雎卻怎的都不知道說些什麽。
那屋子裏的新娘,他不知道說什麽,便是身邊的玩伴,也不知道說什麽。
有些人,其實在尚未開始之前,就注定了生不同途的命運。
他瞧着那人東倒西歪的身影,微微的皺了皺眉,便叫身後的管家将那幾人拉了回去。
那些人在走之時,嘴裏似乎還念叨着:“侯爺……真不爽快。”
單雎哭笑不得的看着那些人走了,便随地坐在地上。
春暮夏初的夜,微涼入骨。銀光披灑在地上,似乎可以看見滿地的銀輝在熠熠生光。可是怎麽看,都只覺得涼,那不是一種似同陽光般的溫暖,是沁入心扉的涼意。
比兩年前在漠北時身陷敵營時都涼。
那時雖處于困境,心裏還是有些牽絆與希望。至少那時,他尚且相信自己的父親會來解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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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只是,後來的結果是什麽?刀戟入骨也抵不到父親的絕情吧。
世人只道單大将軍精忠報國,忠心義膽,卻沒有一個人知曉他的冷血。兒子的性命,哼,的确是抵敵不過大晞國的安穩。可是,他還是惜翼的想着,他的父親會像個平常的父親在兒子處于危難中及時搭救。哪怕一句安慰的話,哪怕欺騙也罷。
他閉了閉眼,不願再想了。因為每想一次心裏就湧着恨意,恨不得挖開那人的胸膛瞧瞧,是不是還有心。
有時候,他情願不是将軍府的人,更不願是單梓琰的兒子。
此時再瞧着這月光,只覺得心肺處泛着濃濃的苦澀之意,在這涼涼月夜下,漸漸暈開擴大,而後又歸于靜寂。
半晌,單雎才地上起來,步伐雖不穩,目的卻是極為的明确——廂房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便只有去面對,這些道理還是玉兒告知他的。他知道,今日之事,即便他再不願意,卻還是要面對了。
門應聲而開,單雎瞧了瞧滿屋绛紅的喜慶之色,莫名的覺得煩躁。
他注意到在自己進來的時候,那位坐在卧榻上的姑娘,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蓋頭蓋住了那姑娘的面容,喜服卻是勾勒出那姑娘尚顯稚嫩的身子。雖高,卻并不豐腴,反而有些消瘦。
單雎走了幾步,那姑娘依舊沒有反應,似是個雕像般無動于衷。
單雎此時卻不知該做何想了,那姑娘許是什麽都不懂,不過及笄的年紀,稚嫩的什麽也不懂。不過會些相夫教子的刻板教律,其他的又知道什麽。
單雎走近了,那姑娘依然不動于衷。他輕輕的掀開了對面那個通體紅衣的人的紅蓋頭。
蓋頭的紫蘇掃過鼻端,便嗅到了一陣清新的香味,不似京城的胭脂水粉味那般濃郁,乃是一種極其清淡的香氣,似是梅花的冷香,又似是蘭花的淡雅之香。
若不是靠的近,便什麽都嗅不到了。
單雎有些驚奇,那味道很是好聞,不知那人是否也是難得一見的。
入眼看見的少女眉眼冷清,雙眸極黑,壯若幽潭。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只是美麗卻帶着冰雪般的冷清,讓人望而不敢靠近。
單雎怔怔的看着那人,有些出神。
這般淡然冷麗似極了那臘月的白梅,美則美矣,卻帶着一股子寒意,讓人望而生卻,止步不前。
片刻單雎回神了,念及西廂那邊的女子,眼前的女子即便是再美也沒有其他的意思了。
他的心已然是給了玉兒,給不了名分,但是心卻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單府人皆是用情至深的,不然單梓琰又怎會在愛妾亡後都不娶。
他恢複着以往的狀态,疏離的道:“你雖嫁入将軍府,卻并非我心念之人。若是今夜行了這周公之禮,于你而言乃是不公,于我之言亦是不義不仁之舉。你暫且在将軍府待上三年,府中後院事物你願意管理便管理,若是不願便随意吧。只是這三年之內,我不碰你,三年後你可恢複自由身。至于名節受損,你想要什麽補償,以後都可以說出來,我單雎辦得到的便一定辦到,若是辦不到,那我也會盡力是我幫你。你看,可願意嗎?”
這番話說了緣由,也道盡情誼。若是其他事情,或許還算是比較好說,但關于一個姑娘的名節,再有理的話始終顯得有些無情。
單雎看着眼前女子似乎動了動,眼珠子卻是愈發的黑亮,只是面上的表情卻依舊是冷冷的。
他以為女子會拒絕,卻聽見那女子說:“單侯爺今日之言,我記在心裏。只是我不希望聽到這番言論出自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之口。便是別人問起,你便說是我自己的想法。至于其他的事情,我穆月也不稀罕。至此你我之間,便再沒這夫妻之情,同榻之義。”
玉音清冷,卻驕傲的像只孔雀,帶着莫名的執着與堅持。
單雎一時覺得有些歉意,新婚之夜便說了這番傷人心肺的話。于道義過不去,于人理更過不去。穆月其實并未開罪于他,又合該受到這樣的待遇?
但是一想到玉兒,那個女人對他那般的好。卻又狠下心腸,快刀斬亂麻。
“即使如此,更好。”單雎別過頭去,了斷一切情誼。
只是他在他轉身那一瞬,身後女子眼眸忽然暗了暗,面色顯得有些冷冽,嘴角卻是帶着笑意。
“少爺!少爺!少爺!……玉夫人……”忽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近了,而後便聽見丫鬟急壞了叫喊。
外面的人急急的拍着房間的門,似是若這門不開,便要撞上來一般。
單雎聽清了玉兒的名號,什麽也顧不得的,直接的奔了過去。
打開門後便瞧見那丫鬟乃是西廂玉兒侍奉的貼身丫鬟,單雎見過,也就記下了。
那丫鬟正維持着敲門的動作,被單雎一個打斷手便直直的停在半空中。接着便是一個扣手,緊緊的捏着單雎的衣袖,哭訴道:“少爺……少……少爺……玉夫人……玉夫人她……”
丫鬟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卻沒有一句話是在重點上。
單雎聽見玉這個字便心下直突,擔心玉兒出了什麽問題,言談之間都感覺有些輕顫:“玉兒……玉兒,怎麽了?你給我一字一字說清楚!”
那丫鬟似是被單雎兇狠的模樣吓到了,她像是被驚着了的動物一般,縮着脖子,往後推了推,才顫顫的道:“玉夫人……早産……出血了……”
單雎一聽,雙眉緊皺,話也來不及說,就離開了去。一會兒就沒入了這濃濃的夜色之中。
那丫鬟,瞧了瞧屋裏人,左右說不出什麽話,也就跟了上去,嘴裏叫喚着“少爺,慢點,少爺,慢點……”聲音在這夜色裏顯得飄渺,漸行漸遠,直至沒了半點聲息。
十月懷胎,如今也不過才□□月,自然是早産。
若是留意的好,也算是無礙,而今那玉夫人出現血崩,只怕是兇險異常了。
也難怪兩人如此的焦急。
穆楠将滿身的喜服剝了了個幹淨,褪去了一身豔紅,剩下了的也就只是淨白的裏衣。
許是覺得腳下的紅色衣物有些礙眼,穆楠拾起來放入了衣櫃底下。
那衣裳并不是沈青做的,料子華貴卻并不無順眼,衣袖上的刺繡雖精美卻少了溫情。
沈青做的那套喜服尚未完工,而那人的身子卻倒了。只怕是……沒有幾天。
今日成婚,多少有些諷刺。
穆楠坐在妝鏡前,銅鏡中印出的女子膚若皓雪,唇似櫻紅,頭上戴着一頂鑲嵌明珠的鳳冠,身下卻是一襲純白裏衣。
怎麽看都不像是新婚的新娘,倒有些像是一抹孤魂。
細細想來,卻也是。
倏地,鏡子裏照出的門外閃過一道綠色影子,那綠色在這夜色裏凸顯的有些鬼魅。
穆楠眸色暗了暗,面色越發的冷冽 ,她輕斥道:“出來!”
鏡子裏出現了一個身着綠色丫鬟服的女子,女子面容嚴峻,赫然是孟澤。
孟澤乖順的垂着頭,自發的前來理好穆楠的發飾。
厚重的鳳冠被身後的女子輕巧的取了下來,墨黑的發如瀑布般垂了下來,遮擋着穆楠半邊臉,襯得另外的半張臉越發的淨白,宛若鬼魅。
“怎麽了?”穆楠瞧着鏡子中孟澤面色絲毫不改,反而越發的嚴峻,不由奇道,“那侍妾的事情,做過了?”
孟澤聞言,手頓了頓,眉眼緊蹙,道:“不二說,那事情,并非他所為。他前些時日尚且還在幹些雜役,也就是今日才被調到屋裏去,卻并非是近侍……早産的事,卻是沒有半點其他的消息。”
穆楠聞言心下一驚,按理說目的的确達到了,卻始終覺得有些悵然戚戚感。
只怕是事情并不簡單了。
“誰把不二調到屋裏頭去的?”穆楠看着鏡子裏的女子,聲若玄虛。
“将軍府管家吳懷勇。前日內院一仆人被辭退,不二替補進去的。”孟澤想了會兒,才道。
“此事……難定,且待明日見機行事吧。”穆楠閉了閉眼,無奈道。
身後的女子不再言語,只是盯着鏡子中的穆楠,細細的将穆楠的發挽成辮子。
一室之間,顯得寂靜異常,那滿屋的紅燭喜字,也越發寂靜。
東廂這邊靜若潭水,西廂那邊卻是鬧若集市。
而這月色卻依舊清瑩若水,涼意透骨。
☆、血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