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封短信
自房産證事件後,嚴文靜的身體越來越差,人也變得越來越安靜,對于江晁也不那麽熱衷見面說話,別人都覺得奇怪,只有宋司歌知道這才是那個以前的嚴文靜,沉靜,內斂,矜持,只是這樣卻也讓人開始生出擔心。
宋司歌默默地站在床邊為嚴文靜準備藥,一手拿水杯一手端着藥遞到嚴文靜面前,嚴文靜看她一眼,伸手接了藥,仰頭服下,宋司歌剛要收拾東西,嚴文靜卻說話了。
“妮妮。”
宋司歌一驚,這是嚴文靜醒來後少有地溫柔地叫她。
“媽媽?”
“你坐下,我們聊聊天。”
宋司歌不安地坐下來,不知道嚴文靜要和她說什麽。
“那個房産證還在江醫生手裏嗎?”
“在,在的,他沒給我。”宋司歌怕母親又要說房子的事情,趕緊澄清。
嚴文靜似乎也不關心房産證,拿起手邊的書,道:“我病了以後一直住院,你也一直有學上,告訴媽媽,是不是有人幫忙?”
“媽媽,這個……你不用擔心錢,我也會掙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咱家的錢我還是知道的,是誰?”
“是哥哥。”
“司晨?”
“嗯。”
“那你拿房産證是不是也是因為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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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可是不是他提出來的,是我知道他需要錢周轉,他很快就能還的,合同已經簽了。”
“房子是你爸爸留給你們倆的,我也沒什麽說的,但是你也要學會照顧自己,如果房子真有什麽的話,你自己怎麽辦?”
“媽媽,不會的,哥哥他不會的。”
“司晨很照顧你?我還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并不是很友好。”嚴文靜也記得,那也是她最後一次見邵司晨。
“司晨他現在特別特別好,很關心我,他把爸爸留下的房子和存款都給我了,什麽都不要。司晨他幫我付學費,幫我找家教,司晨他還陪我高考。”
嚴文靜聽着宋司歌不自覺地一口一個司晨地叫,臉上滿是幸福的表情,心裏一動,問道:
“司晨今年也該二十多了吧,有女朋友了嗎?”
“他……有了。”
“照你說的,司晨是個好哥哥。”
“是,我再不會遇到對我這樣好的人,所以,媽媽,我把房産證拿出來幫他,您不會怪我吧?”宋司歌低下頭把心裏那點兒情緒自以為是地掩蓋了。
“司晨也是有心,有他這樣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
宋司歌正幫嚴文靜捶腿,聽到這話,擡起頭,見嚴文靜也正看着自己,突然間有不好的感念。
“媽媽,我很快就會畢業工作,到時候誰都不需要照顧我,換我來照顧你。”
“我也希望有那麽一天,可惜媽媽等不到的。”
“媽媽,不會的,你會好的……我們一家……媽媽,以後我們還要一起的。”宋司歌有些着急,她害怕嚴文靜的這種心理,當一個病人生無可戀時,誰都救不了。
“我的身體我知道,”嚴文靜見宋司歌要急,揮揮手讓她聽她繼續往下講,“前段時間我像是活在夢裏,現在終于落到地上了,我也心安了。”
嚴文靜制止宋司歌的安慰,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繼續說道:“我和你爸爸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要說真挺幸福的,當初別人說我一個年輕姑娘嫁一個離過婚的不好,可是我覺得我看人挺準的,江潮他一定是個對人好的人,真的,太好了,雖然有那麽多遺憾的事情。”
說到這裏嚴文靜突然擡頭看住宋司歌,宋司歌只覺得嚴文靜那雙一直因病無神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種意味不明的光,宋司歌不由得閉緊呼吸,難道嚴文靜是要說出什麽嗎?結果嚴文靜突然微微搖了搖頭,垂下目光,遮住眸光。
“妮妮,今天我有點兒累了,你也早回去休息,明天再來吧。”
此後一段時間裏,嚴文靜漸漸虛弱下去,宋司歌去找江晁,江晁臉色少有地肅穆,說嚴文靜自己已經沒有了求活的心思,本來她就是大病後的體弱,器官都脆弱得很,現在這樣恐怕好日子并不多,家人能做什麽就做什麽吧。
宋司歌知道江晁不會騙她,雖然悲傷,卻每日裏盡量掩飾神色多陪在嚴文靜身邊,可嚴文靜卻似乎故意不願意見她,她來的時候多半睡覺,醒了就趕她走,只讓護工陪着。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兩周,宋司歌半夜接到醫院的電話,嚴文靜已經在睡夢裏去世。宋司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幹什麽,雖然對嚴文靜的離開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痛苦來得并不是多劇烈,可是心還是失重的,這種等待的痛不是沒有力量,像海浪一次次撲打在礁石上,日積月累,一點一點侵蝕,到最後堅硬的岩石也可以被磨砺成齑粉。宋司歌放下電話扶住身邊的櫃子,一顆眼淚滾落面頰,從此以後她就再沒有爸爸媽媽,孤身一人了。
後續事情辦得很迅速也很簡單,嚴文靜留下話不搞一切形式,只要求與宋江潮合葬。宋司歌選了一個日子去墓地,江晁陪她去的,宋江潮的碑上已經補刻了嚴文靜的名字,靜穆地立在那裏。所有的事情做完後,宋司歌在墓前跪下磕了三個頭,江晁也恭恭敬敬地鞠一躬。宋司歌回頭對江晁說麻煩你在車上等等我吧,我坐一會兒再走。等江晁離開,宋司歌跪坐在石臺上,手指撫摸着帶來的白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媽媽,信我已經看到了,你說你也不知道我是從哪裏來的,你說你和爸爸都離開了,讓我不要傷心,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來獨往的,你說我可以選擇任何人去喜歡,因為我不是宋家的孩子。你說想把我托付給司晨,媽媽,你怎麽那麽傻呢,我就是你和爸爸的孩子,我這輩子就是姓宋,司晨就是我的哥哥,我誰也不是,就是宋司歌。”
宋司歌的頭靠在碑上,想起江晁交給她的那封信,是嚴文靜背着她寫下來的斷斷續續的字句。
妮妮:
原諒媽媽就這麽走了,別難過。
你已經滿18歲,法律上算是成年人,所以媽媽不算任性地離開,而且,還有司晨,他也一定會繼續照顧你的。
妮妮,原本有個秘密,如果我們都在,會一輩子保守下去,可是現在我不得不告訴你,雖然這樣的打擊太大,雖然媽媽不忍心看你傷心。對不起,孩子。
先聽我講個故事,好嗎?
我自己親人寡少,年輕時父母離去,形單影只,生你時又大出血,昏迷了好幾天,在醫院住了差不多一個月才親手抱到你,只覺得你是這世界送給我最好的禮物,是我心裏最貴重的寶貝,恨不得把所有的美好都給你。
你果然像媽媽希望的那樣,幸福快樂地成長,也帶給我們無限快樂。轉眼六年過去,你都可以上學了,爸爸媽媽給你在商場裏挑了一個最漂亮的書包,看着你蹦蹦跳跳地跑進校園,回頭沖我們揮手的小模樣,我想,即使再來一次兇險,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生下你。
後來有天媽媽給爸爸洗衣服,在衣兜裏發現一張商場的銷售小票,也是一個書包,只是不是我們之前去的商場。同樣的書包,為什麽還要買一個?看着乖巧的你背着書包出出進進,媽媽心裏湧起不祥,我承認當時的我是存了嫉妒的壞心,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會立刻和爸爸攤牌,如果他又有了所愛的人,我會退出。之後是你的生日,那天晚上,你抱着禮物甜蜜睡去,我也因心裏憋屈謊稱頭痛早早躺下,卻無意中注意到爸爸在客廳裏沉默地把你吹滅的蠟燭又點着一直看它燒滅,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像着了一把火,燒得幹疼,似乎堪破了什麽,有秘密呼之欲出。是的,我開始懷疑你的存在,當初病床上我想要見剛出生的孩子,爸爸一直以你在保溫箱為由推脫,後來是你滿月時才有了第一次親手抱你的經歷。生日後,我去驗了DNA,看到結果,媽媽的心反而平靜靜下來。
好多個夜晚,我想問爸爸真實的事實是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問了又怎樣,他有心瞞着我,不讓我傷心,我又何必揭穿,讓他難受,他記得給孩子過生日,記得買一個書包,他的心未必不是苦痛。就這樣吧,你就是我從未謀面的那個孩子,誰讓我們都是這世上可憐的人,一個失去女兒,一個失去媽媽。我是不幸的,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你是不幸的,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可是我們又是幸運的,成為彼此的親人。
說到這裏,你全明白了吧,妮妮,我們都是這個世界上孤獨前行的人,因為特殊的緣分聚到一起,而現在,該是我們母女緣分說再見的時候。以後你會自己照顧自己很久,雖然媽媽相信你可以,可是一個人太孤獨,有緣就好好找一個人一起走一段人生。妮妮,你不姓宋,不是宋江潮和嚴文靜的孩子,你可以喜歡任何一個你想喜歡的人,嫁給任何一個你想愛的人,不用懷着罪惡之心(原諒媽媽的揣測)。媽媽沒跟你多聊過司晨,應該也是個帥氣擔當的人,如果有機會,告訴他真相。
好了,我的女兒,再長的筵席也有散場的時候,再見吧。
正午的陽光如此強烈,卻還是不能驅走石頭的涼意,宋司歌站起來,最後又抹了抹石碑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深深地鞠躬,爸爸媽媽,我會經常來看你們,我早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你們的女兒,我也知道你們後來因為我的存在放棄過一個叫司醒的自己的孩子,我現在是替三個人活着,真正的宋司歌、未出世的宋司醒,還有不知名地撿來的我,所以,這輩子什麽都改變不了我是宋江潮和嚴文靜女兒的事實,我就是姓宋。
江晁在車不遠處吸煙,看到宋司歌走過來,掐掉煙,鑽進車子裏。
“讓你等了這麽久。”
江晁遲遲不啓動車子,轉臉注視了一會兒。
“沒事兒?”
“嗯,沒事兒。”
江晁再看看宋司歌平靜的臉,這才發動車子離開。
進城後沒開多遠,江晁說就在這附近吃點兒飯吧,宋司歌點點頭。館子還算幹淨,兩個人随便要了幾個家常菜和一個湯,中間沒說一句話,卻也沒見吃多少,宋司歌吃了半碗米飯,喝了碗湯便放下筷子。江晁點支煙,剛吸一口,就被宋司歌瞪一眼,江晁不理,宋司歌卻伸手要把煙拿走,江晁身子一轉躲開。
“煙是我情人。”
“我爺爺是肺癌死的。”宋司歌面無表情地說。
“哦,你這是替我擔心呢?”江晁怪笑一聲,“有人怕我死,也是值了。”
“你說什麽呢?”宋司歌站起身來就走。
江晁在後面慢慢悠悠地結賬,然後跟着出來,看見宋司歌站在車旁接電話,很快電話講完,也不看他,只看着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
“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害怕身邊的人都走了啊?”江晁走過去問,手裏抽了半截兒的煙已經被扔掉。
宋司歌聽見江晁的話,回頭看他一眼,說:“我和爺爺就待了三年,那時候爸爸不讓他抽煙,他也是說煙是他老朋友,離不開。”
江晁沒說話,走過去拍拍宋司歌的肩膀,說:“放心,我是醫生,我又不會挂掉。”
說完話半天不見宋司歌動靜,低頭一看,宋司歌也低着頭,腳底下的地上的土已經濕了。江晁覺得自己心一軟,手臂一動,輕輕摟住宋司歌的肩。
下午二、三點的豔陽下,在城鄉結合帶塵土飛揚的路邊,兩個年輕的人靠在一起,有砂土車從旁邊開過,激起的灰土、灑下的煙塵,就像要許下一個地老天荒的預言。
宋司歌在家門前下車,江晁也跟着下來,叫住正要進去的宋司歌。
“要不周末帶你去郊區散心?”江晁還是有些擔心,他承認自己不算是個善良的人,但是對于眼前宋司歌卻生出一些心疼,宋司歌如此的平靜,不是好事,路上那小小的一次流淚,不足以化解心裏的悲傷。
“不用,我也該好好上課了。”宋司歌努力想笑出來,卻發現嘴角不聽使喚。
“別笑了,看看你那天分,還學歌劇呢,這表情都控制不了,怎麽演出啊?如果想去就提前給我打電話。”
宋司歌嘴角終于翹上去,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
“好了,好了,趕快進去吧。”江晁似乎不耐煩地揮揮手,剛要轉身,發現宋司歌身後的門開了,一個男子走出來。
“宋司歌,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你也不說一聲?!”邵司晨是今天早晨才知道嚴文靜去世的事情,給宋司歌打電話才知道已經落葬。
剛才在飯館時接到邵司晨的電話,不過是問了幾句,宋司歌哪曾想到邵司晨又堵在家裏等她,還偏偏又碰上江晁。
“媽媽她想簡簡單單,所以也沒通知大家。”
“是他跟你去的?”邵司晨眼睛都不瞟一眼江晁,但那個“他”明顯意有所指。
“媽媽很信任江醫生,而且江醫生也很熱心。”
邵司晨冷笑一聲,這才轉臉向着江晁,說:“那還要多謝江醫生古道熱腸,幫我妹妹處理這些事務。”
江晁本來是準備走的,聽邵司晨這麽一說,突然站住很正經地點點頭,道:“不客氣,應該的。”
邵司晨向前幾步,站到宋司歌前面,說:“是該謝謝的,畢竟一個外人能做這些,也是司歌遇到好心人。”
江晁嘴角抽了抽,聳聳肩,不理邵司晨,沖宋司歌道:“記着周末的郊區游,我到時候來接你。”
宋司歌正詫異,她剛才幾時說同意的?江晁難道忘記了嗎?剛要重申,邵司晨在一旁已然不高興,一下子擋住宋司歌,幾乎是惡狠狠地盯着江晁。
“江醫生幫完忙,就請回吧,哪天我會代我妹妹請你吃飯,至于其他就不勞您操心了。”
“邵先生,你也太緊張了吧,我不過是帶她散心而已。”
“江醫生,這個我當哥哥的會安排。”
“哥哥,江醫生是好心。”宋司歌眼看兩個男人劍拔弩張,她現在已經知道江晁是什麽意思,他無非是想幫自己探探邵司晨的底兒,可是有意義嗎,邵司晨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她現在也再無意改變這個現狀。
“宋司歌,我跟你都白說了嗎,你是不是都當耳旁風?難道你想領了江醫生的【好心】?”邵司晨突然低喝。
“我和江醫生是朋友。哥,我們進去吧,江醫生,再見。”宋司歌扯一下邵司晨的衣袖,想盡快結束眼前的尴尬。
“妮妮,你怎麽還不說呢?”江晁突然插話。
邵司晨和宋司歌都轉頭看江晁,宋司歌臉上是疑惑,邵司晨則是隐而待發的憤怒。
江晁看看宋司歌,走上前,攬住她的肩,道:“你怎麽還不告訴你哥咱倆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