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雲裏-5

一刻鐘前,機艙外還是碧藍的天空,陽光燦爛得将天色渡成透明。

不少乘客選擇關閉遮光板,留下的那幾扇小窗,好像灌進了半個天空的陽光。

但随着飛機的下降,機身沉入厚重的雲層裏,窗外變得灰蒙蒙一片,深深的雲朵裏,沒有方向。

乘務長再次通過廣播提醒乘客們打開遮光板,新來的初級跟着普通艙乘務員外出巡艙,喬宇頌照舊整理機供品。

“哥,你飛多長時間了?”小年輕巡艙回來,小聲問道。

喬宇頌瞥了他一眼,答道:“六年。”

“六年?!”小年輕瞪圓了眼睛。

這回,紀薇妮又和喬宇頌在一個班。看見初來乍到的小年輕大驚小怪,紀薇妮笑道:“看不出來吧?你喬哥,有三十了。”

“三、三十?!”他的眼睛唯恐不能瞪得更大。

“瞧他那樣兒。”朱雪莉忍俊不禁,朝紀薇妮擠了擠眼睛,“剛起飛那會兒,他興高采烈地和小喬說滕立君坐在頭等艙,小喬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回頭跟我嘀咕,說喬哥好高冷,有大明星在都不激動。”

哪怕小年輕尴尬得面紅耳赤,紀薇妮仍笑道:“傻孩子。你喬哥在析津飛國際線的時候,別說什麽滕立君,連好萊塢明星都見過!”

“多飛飛就能見到了,沒什麽稀奇的。”喬宇頌平淡地給小年輕搭梯子下臺。

小年輕笑得腼腆,說:“不過,完全看不出你有三十。我還以為……你頂多就比我大個一兩歲呢。”

這孩子去年才高中畢業,聽見這種評論從他的口中說出,別說紀薇妮她們,連喬宇頌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喬宇頌長相顯年輕這件事,有家族的遺傳。他的父母皆是如此,直到如今,面相上仍比同齡人年輕至少十歲。

喬宇頌不是娃娃臉,不過,他長到一定程度以後,時間仿佛在他的身上靜止了,像是在等什麽人,沒等到以前,不敢老似的。

不得不說,喬宇頌的這張臉給他帶來不少好處。乘客們喜歡青春靓麗的空姐,也喜歡年輕英俊的空少,做這行是吃青春飯,而喬宇頌的青春正好延長了。

但同時也有壞處,比如,他常常被不看胸牌的乘客誤認為是新人,任意差遣不說,稍有讓對方不如意,便要被指責為業務不熟的職場新人,各種給新人扣的帽子,都扣在他的頭上。

這不?本應是輕輕松松度過的單班日,喬宇頌就因為沒有神清氣爽地在出發前給頭等艙的一位貴客打招呼,落地後被投訴了。

“哎,你說那個滕立君,網上的人設這樣那樣的,怎麽真人那麽小家子氣呢?你是負責後艙,他坐在頭等艙裏,有頭等艙的空乘好生伺候着,他沒事投訴你幹啥?”乘務長搖頭嘆氣,“還口口聲聲說我們北航沒好好培訓新人。拜托,你比他大半輪好嗎?我看他的腦子才有問題。”

雖然公司了解事情經過以後,沒有對喬宇頌給予更嚴重的處罰,但考核是注定的事,乘務長在背地裏的幫腔沒辦法改變喬宇頌的心情。他揚了揚嘴角,沒有分毫笑意。

乘務長擔憂地看他,問:“小喬,這個月我碰着你幾回了,怎麽都心不在焉的?工作質量上,當然無可挑剔,但熱情去哪裏了呢?發生了什麽事?照理說,來了那麽長時間,也該适應了呀。幹咱們這行的,最重要的不就是适應環境的能力嗎?”

“我知道,雲姐。我會留意的。”眼看着談話就要結束,哪怕才被教育過,喬宇頌還是在猶豫以後說,“雲姐,下周三和周四……我能不能和楓姐換個班?我和她說好了,周三我們都飛的三段,周四飛靜安。”

乘務長驚訝道:“但要是這樣,你得連着飛五天了,沒關系?可別累着了。”

喬宇頌肯定地點頭,說:“沒關系,我能行。”

乘務長憂心忡忡地看他,俄頃道:“好吧,落地以後注意休息,別累着了。”

喬宇頌換的那個班,原本是從基地往析津的來回,再飛一趟穗灣,在穗灣過夜,翌日再從穗灣飛靜安。換了班後,他是“基地——穗灣”一個來回,飛析津,在析津過夜。

之所以那麽做,喬宇頌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能在析津過一夜而已。

他特別傻,明知道在深夜落地析津沒什麽意義,可還是希望能住一晚,逗留一個上午的時間。

喬宇頌好不容易從析津調到錦蓉,卻在得知宋雨樵在析津以後,格外希望能排到飛析津的班。

這種傻,喬宇頌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他也不是從最近開始犯傻的。

可能,從十三年前就開始了。

起初,喬宇頌特別排斥花錢上補習班,認為以自己的成績,去了也是浪費錢。但自從知道宋雨樵也在那個機構上課以後,喬宇頌去得特別勤快,學校裏的課不好好上,整天想着去補習,哪怕知道宋雨樵不一定每天都去,也知道他們不在一個班上,要遇到純屬偶然。

喬宇頌沒想過,如果再見到宋雨樵,他們能幹什麽,抑或發展出什麽可能。

在從前,他曾經有過不可能實現的希翼,又很快破滅。但破滅的希望不能阻止他對宋雨樵的眷戀,他就只是想見一見他,什麽都不做、什麽都沒有,甚至可以不打照面、不說話,只遠遠地看一眼,知道宋雨樵在那裏,那也好。

其實,在那次新聞采訪裏,宋雨樵工作的單位就曝光了。

只要喬宇頌願意,完全可以根據地址,尋訪到宋雨樵的單位,找到他。

作為那麽大一個工程項目的總設計師,宋雨樵在單位裏一定有名有姓,要找到他,一點兒都不困難,可喬宇頌沒有那樣做。就像當年,他明知宋雨樵是哪間學校的第一名,明知那間學校距離他家只有三公裏的距離,他也沒有去過一樣。

宋雨樵……

宋雨樵是天上的星星,偶爾散發出光芒,落在他的身上。可他不能伸手去抓,因為光抓不到,一抓就沒了。他只能等待雲層散去的某些瞬間,有一些光亮能夠眷戀自己。

把電話號碼給宋雁後,喬宇頌一直在等着。

他在等待的這一個多月裏,飛了析津五回,但沒有一回見過宋雨樵,也沒有被宋雁聯系過。

從潭州飛往析津那天,喬宇頌怎麽也想不到會遇見宋雁。

和高中時相比,宋雁的模樣大變。

從前,她是個偶爾剪寸頭的假小子,在學霸公益班的教室內放聲大笑的聲音,喬宇頌隔着兩間教室都能聽得見。

可是,那天在航班上見到的宋雁,卻将一頭長發燙成一簇溫柔婉約的海藻,臉上的妝容精致得像是整過容一般。

她坐在後艙的後排,問喬宇頌要東西時,從來不按呼喚鈴。她隔着簾子叫喬宇頌“帥哥”,喬宇頌給她送毛毯、送耳機、送水,終于如她所願,把她認出來了。

喬宇頌在認出宋雁那一秒,開始心跳如雷。那一刻,他好像通過宋雁這個人,重新和過去取得聯系,他聯系上了同樣在過去的宋雨樵。

在喬宇頌的記憶當中,表面上待人清冷的宋雨樵和宋雁的關系很好,以至于喬宇頌一度認為二人是姐弟的關系。

可是,那麽多年過去,宋雨樵又出過國,兩人還有聯系嗎?

無論有還是沒有,當宋雁撩開簾子,笑着問喬宇頌要電話號碼時,喬宇頌還是毫不猶豫地把號碼報給了她。

喬宇頌的想法是過分天真可笑的。在號碼給出後,他毫無根據地盼望着,說不定自己能通過宋雁重新和宋雨樵取得聯系。哪怕,這樣的希望就像在浩瀚的星海裏找一顆星星,即使看見了,也距離千萬個光年。

雖然時隔一個月,別說宋雨樵,連當初問喬宇頌要電話號碼的宋雁也沒有重新聯系他,可喬宇頌還是三不五時看一看自己的手機,點開滿是快遞短信的信息箱,看看有沒有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他甚至打開了即時通訊軟件裏“允許通過電話號碼找到我”的功能,但一直沒有新的聯絡人申請。

也許,宋雁只是一時興起,過後便忘記了。也許,宋雁早已不和宋雨樵聯系,那麽她聯不聯系喬宇頌,都沒有關系。就算宋雁還和宋雨樵是好友……也許,她完全沒有想過把他的號碼給宋雨樵,還有一個也許——也許,宋雨樵拿到他的電話號碼後,沒有想過聯系他。

這種種的猜測都能夠讓喬宇頌放棄,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每一次飛析津時莫名其妙地期待着。

那趟中轉于西部城的JU5234次航班,喬宇頌後來又飛過一次,可在起飛之前,他已經通過乘客名單,知道沒有宋雨樵。

前一天飛了四段,深夜回到基地的喬宇頌奄奄一息。

他洗了澡,倒在床上,臨睡前确認了一眼手機的信息箱和通訊app,沒有新的內容。

但想到第二天能在析津過夜,喬宇頌帶着些許期許,閉上了眼睛。

喬宇頌做了一個夢,夢裏的宋雨樵不再是高中時的樣子。他有了新的模樣,是電視采訪裏那位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科學家。他摘下自己的近視眼鏡,換做喬宇頌戴上。

喬宇頌不近視,戴上眼鏡後,非但看不清宋雨樵,腦子還一陣暈眩。

宋雨樵後來做的事情加劇了喬宇頌的暈眩。

隔着眼鏡片,宋雨樵親吻了他的眼睛。

假的。

夢裏的喬宇頌知道如此,可還是在宋雨樵親他的唇時,主動把舌伸進宋雨樵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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