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圓謊-6
他是“這樣”追求一個人的。喬宇頌終于明白。印象中,他無論做什麽事都理直氣壯,喬宇頌想,自己雖然不知道這十三年來宋雨樵改變了什麽,但單就這一點而言,倒是沒變。
如果他也能像宋雨樵一樣,生來就無往不利,可能也會這麽理直氣壯。
“你會失望的。”喬宇頌望着窗外的戈壁黃沙,有氣無力地說。
說完這話,也不知宋雨樵是聽見還是沒聽見,竟然沒吭聲。喬宇頌皺眉,扭頭看他被陽光照得透白的臉,大概因為西部的陽光本就透明而燦爛,宋雨樵的皮膚看起來似乎瑩瑩生光。
“你和你的上一任,是為什麽分手的?”喬宇頌問。
宋雨樵斜眼瞄他,說:“因為他說要分手。”
喬宇頌愕然,冷笑說:“因為他說分手就分手?想來,你沒怎麽愛他。”
“剛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肯定是愛的,只不過後來會發生一些事,把彼此的熱情滿滿消耗掉。”時隔這麽長時間,宋雨樵突然回憶起上一段戀情,感覺有些陌生。
喬宇頌确定地說:“這是因為你們最初并不了解對方的緣故。就像——”
“不是。”宋雨樵打斷他,“是因為我們不再願意忍受對方的缺點。”
喬宇頌愣住。
“你現在不願意承認自己喜歡我,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因為不願意忍受我的缺點嗎?”宋雨樵輕描淡寫地說。
他語塞,半晌,忍不住嘟哝道:“本來就是,誰要忍受你的缺點?”
“所以說到底,你還是喜歡我嘛。”宋雨樵道。
喬宇頌從不知道他能夠如此厚顏無恥地自戀,聞言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突然一個急剎車,吓得他連忙雙手往前撐。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橫跨公路的三只山羊,吓得砰砰直跳的心好不容易才稍稍平穩下來。他看向宋雨樵,見後者同樣吓出冷汗,不過面色倒無大變,只是眉頭皺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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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山羊過了馬路,汽車再次啓動。
宋雨樵打開車內的藍牙,接通手機裏的音樂軟件。
和緩的提琴聲足以緩和車內緊張而尴尬的氣氛。喬宇頌剛剛被吓出一身汗,吹了一會兒空調,很快放松下來。
第一首曲子十分熟悉,喬宇頌确認自己曾在機場聽過,但他和許多人一樣,從來不會追究曲目的名稱,只籠統地歸類為“古典音樂”。
“這首曲子叫什麽?”喬宇頌問時,已經是另一首曲子,聽着同樣是“古典音樂”。
“哪首?”宋雨樵問。
他說:“剛才那首。”
“門德爾松,《乘着歌聲的翅膀》。”宋雨樵道,“這首是肖邦的《夜曲》。”
喬宇頌微怔,道:“這就是肖邦的《夜曲》?”
宋雨樵不解地看他。
“就是,流行歌裏唱的那個。”說到這裏,喬宇頌想了想,說,“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好像聽過,不過可能不是小提琴。”
聽罷,宋雨樵微微錯愕,說:“這是大提琴曲。”
喬宇頌聞之面紅,半晌,困窘地笑了笑,說:“你看,這就是我說的差別。”
一時間,宋雨樵居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鬼使神差地,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的父母談論姑姑和她的初戀,關于地裏莊稼的收成和航天飛船升天的時機。
宋雨樵的沉默讓喬宇頌沮喪,但沮喪之餘,竟然還有些幸災樂禍。回錦蓉的路還很長,他調整了座椅,打算先睡一覺。古典音樂對他來說,最大的意義莫過于催眠,他有無數個在機場候機的白天或夜晚,聽着機場
的古典音樂睡了過去。
“你要睡了?”宋雨樵看見他倚進座椅裏。
他已經閉上眼睛,懶懶地應了一聲嗯。
宋雨樵關閉音樂,說:“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喬宇頌正打算就着古典樂睡覺,聽見音樂沒了,睜開眼,問:“做什麽?”
“把你的播放列表連藍牙,我聽聽你平時聽什麽歌。”宋雨樵道。
“為什麽?”喬宇頌本能地防備。
看見他提防的眼神,宋雨樵預料之中,他笑了笑,說:“不敢?”
喬宇頌慢吞吞地掏出手機,打開藍牙搜索車內的設備,小聲道:“這有什麽不敢?”
“因為……”宋雨樵故意拖長音調。
“因為音樂播放列表是了解一個人最快的方式之一。”喬宇頌在幾個歌單裏挑選,無法決定該讓宋雨樵聽哪張歌單。
宋雨樵看他挑了半天,說:“你不如直接播放收藏列表吧。”
收藏列表裏面全是一些沒分類過的歌曲,種類很雜,喬宇頌覺得拿不出手。不過再磨蹭下去,又得被宋雨樵得住把柄,他想了想,故意在收藏列表裏找到那首叫做《夜曲》的流行歌曲,點擊播放。
畢竟是曾經大熱的流行歌曲,詞和曲放到現在依然不過時,宋雨樵雖然沒有主動完整地聽過,不過也曾在大街小巷聽得耳朵起繭。現在聽見這首歌,宋雨樵忍不住笑了一笑。
“你知道這首歌叫什麽嗎?”喬宇頌故意問。
宋雨樵淡淡一笑,滿不在乎地說:“你該不至于以為用一首歌就能說服我放棄吧?”
喬宇頌無言,把頭轉向窗外,重新閉上雙眼。
一首不到四分鐘的流行歌,很快結束了。
由于是随機播放,加之歌單裏的歌很雜,喬宇頌并不知道下一首會是什麽歌曲。聽到下一首播放的歌曲居然是一首“古典音樂”,本就滿心憂慮的喬宇頌又睜開了眼睛。
“這首曲子叫《愛的悲傷》。”望着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喬宇頌出神,“收錄在一部動漫的原聲帶裏。那部動漫裏還有另一首曲子叫《愛的歡樂》,不過男主角的媽媽從來只彈《愛的悲傷》,說是在愛裏,比起歡樂,應該先習慣悲傷。和古典音樂有關的動漫,我看過幾部,不過但凡是片子裏沒提過的曲子,我通通不知道。什麽肖邦、舒伯特、莫紮特,我分不出他們誰是誰,他們又分別寫了什麽曲子——哦,我知道肖邦寫了《夜曲》。你平時喜歡看什麽電影?看《後來的我們》麽?雖然網上很多人說是爛片,但是我很喜歡、很感動。不過,我估計那部片,你看了會睡着吧?不,你或許不會去看。你聽說過這部電影嗎?”
現在大數據運算很強大,導致每個人上網,看到的“熱點”內容都不一樣。宋雨樵不能否認,喬宇頌口中“很多人說是爛片”的電影,壓根沒有在他的網頁內出現過,他确實沒聽說過這部影片。
宋雨樵知道答案說什麽都不合适,尴尬地抿了抿嘴唇。
他的沉默在喬宇頌的預料之中,對此,喬宇頌在心裏苦澀地笑了笑,閉上了眼。
眼前的道路格外筆直,戈壁、藍天、公路,把視野分成大塊清晰的色塊,看的時間長了,豁然開朗的心境就悄然褪去,只剩下乏味和無趣。
宋雨樵獨自對着這樣的無趣,不得不承認,喬宇頌的播放列表裏多得是他沒聽過,也不覺得動聽的歌曲。
喬宇頌似乎已經睡了,他看了看他,問:“小頌,睡着了?”
聽見宋雨樵的聲音,喬宇頌的心中酸澀,但他仍閉着眼,沒有回答。
“你和你的前任是因為什
麽原因分手?”宋雨樵依舊沒有聽見他出聲,哪怕如此,他繼續問道,“你和他開始交往的時候,就非常了解彼此嗎?如果不是,你用這種理由拒絕我,是不是太雙标了?”
質問令喬宇頌心中一堵,于是更不可能睜開眼睛回答他的問題。他怎麽可能告訴宋雨樵,和謝昊哲在一起的初衷,僅僅因為兩人在床上合拍?不是因為擔心被瞧不起,只不過這确實證明了他的雙重标準罷了。
宋雨樵的問題問完以後,或許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回答,便不再問了。車裏只有音樂聲,全是喬宇頌聽得熟悉的音樂,但有一些歌曲因為收藏的時間很早,喬宇頌早已忘記當初為什麽要點擊“喜愛”的按鈕,連歌曲本身,他也覺得陌生,忘記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打開手機看一看曲目名。慢慢地,他睡着了。
喬宇頌感覺自己斷斷續續地做了幾個夢,卻在醒來的時候,忘了夢中的全部內容。
他睜開眼,驚訝地發現車不知何時起已經停在服務區內。車已經熄了火,宋雨樵不在車裏。
喬宇頌不由得緊張,他坐直身體,朝車外望。看見宋雨樵站在公路旁打電話,喬宇頌放下心來。
他解開安全帶下車,頓覺雙腿發麻,看看時間,已經是夜晚七點半。這個時間如果在東部,天色已經暗了,但在西部,日頭只不過是西斜。他舒展自己的身體,覺得有些餓了。
宋雨樵打完電話,轉身看見喬宇頌正伸懶腰,本就颀長的肢體被他拉得更加修長,腰背在拉伸的過程中顯得格外柔韌有力。他朝喬宇頌走去,在踩到後者的影子時,停下腳步。
喬宇頌回頭,看見宋雨樵站在自己的身後,正低着頭。他不解地低頭一看,見影子爬上宋雨樵的腳背,愣了愣,連忙往後退。
見狀,宋雨樵擡頭,問:“吃點兒東西嗎?打算等會兒,直接開到錦蓉。”
“哦,泡面?”喬宇頌沒試過在高速公路的服務區吃東西,根據傳聞中的印象,這裏沒什麽可吃的,連泡面都是山寨貨。
宋雨樵往商店走,說:“我去看看有沒有包子。”
他們最終在商店裏買了面包和汽水,回到車內。
電動敞篷打開後,背對着服務區的建築物,開闊的視野裏全是被斜陽照得金黃的大漠黃沙。
戈壁灘不單是金黃的,甚至隐隐透出一種淡淡的粉白色,看着既荒蕪又寧靜。喬宇頌睡過一覺,精神多少有些萎靡,但看見這樣的景象,頓時心曠神怡。他看見遠處的山上仿佛有雲的影子,山石仿佛也變幻出奇特的色彩。
喝了一口冰鎮的可樂,喬宇頌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抖。他由衷地感慨:“真漂亮。”
戈壁也好,日落也罷,宋雨樵這幾年看了無數次,都已經看膩了。看着喬宇頌癡迷的表情,他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欣慰。他拍了拍喬宇頌的肩,朝天空的西南方向指,說:“你看那顆星星。”
喬宇頌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說:“那是啓明星吧?每次天快黑的時候,就會先看見。”
宋雨樵點頭。
“不過,為什麽叫啓明星?明明是天黑前才出現的。”喬宇頌不解道。
“你沒在天亮前見過它嗎?”宋雨樵問完,見他搖頭,“那顆是金星,清晨出現在東方,傍晚出現在西南。在東方時叫‘啓明’,現在叫‘長庚’。每次傍晚見到它,我就知道天很快要暗了。”
喬宇頌想了想,說:“你這麽說的話,我好像在清晨見過。不過不知道是同一顆。飛紅眼航班,落地以後常看見,停機坪很開闊嘛,其實算是看星星的好地方。”話畢,他笑了笑。
“所以,我們還是有相似的地方嘛。
”宋雨樵輕松地說,“起早貪黑這一點。”
聞言,喬宇頌愣了半晌,忍不住笑了。
“看完日落再出發吧。”他趴在方向盤上,指着前方的曠野,“一天裏只有兩個時間能用肉眼直視太陽,傍晚是其中之一。”
他指的是太陽的方向。
喬宇頌望着那輪火紅的落日,不知怎麽的,竟然想起自己曾經于某時某地的停機坪看過落日。
非常不可思議,日出也好,日落也罷,都是太陽的顏色最熱烈、最鮮豔的時候,而恰恰在這些時候,它給予人欣賞它的可能。等到日頭漸漸高了,變得慘白了、透明了,反而刺眼得看不得了。
想到這裏,趴在窗沿的喬宇頌喃喃道:“這麽看,太陽真是很溫柔。”
宋雨樵不明所以,疑惑地轉頭。傍晚的微風吹開了喬宇頌的額發,他盯着太陽,微微眯着眼睛,睫毛亦在微風中顫動。溫柔的夕陽似乎往喬宇頌的面龐撒上淡淡細細的金粉,連他臉上細細的絨毛也仿佛在發光。
其實,宋雨樵不能确定他與小時候相比是否有了大的變化。因為從前,宋雨樵從沒有機會這麽仔細地看他。當時大約是覺得看了也是無益,所以再生不出多餘的想法,現在看來,當初如果多看,怕不知現在他們還能不能像這樣,一起看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