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回坐了轎子,還是被塞進去的

柳娘也奔六十的人了,竟能有這麽大力氣,真是寶刀未老。但她也不能以為誰都是李尋歡這麽個風吹吹就壞的體質啊!可就是李尋歡也不是風吹吹就壞的體質啊!他不過就是被砍了幾刀而已,養了兩個月,早就好了。

一想到是坐轎子進的李園,鐵傳甲郁卒得連飯都吃不下了。

李尋歡坐在床沿上打趣他:“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坐個轎子嘛。你坐一回就生無可戀,那我豈不是要去跳河了?”

鐵傳甲悶悶道:“不關轎子的事。”

李尋歡笑得更開心了:“那就是奶娘把你塞進去的事了。”

鐵傳甲道:“知道還笑。”

李尋歡大笑道:“我認識你二十年了,終于見你坐一次轎子,就當浮一大白。又是奶娘塞進去的,理當痛飲一壇。快快快,拿酒去。奶娘一定備了很多好酒。”

鐵傳甲立在窗前,看着柳娘與林詩音領了梅大、梅二前來,已穿過梅林,踏進“冷香小築”了。他淡淡道:“少爺,您現在還是躺回去比較好。酒千萬莫要想了。”

李尋歡頓時愁眉苦臉道:“我還以為能偷一口。竟來這麽快。傳甲,快把窗戶關上,幫我把被子拉齊整了,千萬莫要讓她們知道我起來吹風了。”

梅大、梅二并不是第一次見李尋歡,卻是第一次進“冷香小築”。這原本雅致風流,後來香豔無比,現在又都歸于沉寂的地方。

零星的雪時不時的飄落,林中梅花怒放,空氣中暗香浮動,梅林盡處的小樓實是士大夫歸隐的情懷。想到樓中住的人,梅二莫名有些激動,手肘拐了拐身邊的梅大,低聲道:“這李尋歡也是我救過他命的,我知道他只是個普通人,也會生老病死。為什麽這次來幫他治病,還沒到門口我就緊張得手心冒汗了?”

梅大冷哼一聲,道:“你緊張的是李尋歡奶娘許諾的無盡美酒吧。”

梅二“嘿嘿”一笑,發現梅大也面色凝重,不由一樂,偷偷道:“老大,你看李尋歡這林梅花比你的如何?”

梅大環顧一周,道:“吾不能比也。”

梅二奇道:“你素來自诩風雅,竟肯認輸?”

梅大沉聲道:“自诩風雅遇到真風雅就不風雅了。不是誰都舍得用《平複帖》就換我來看一眼能不能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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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二咋舌道:“這樣說來,老大你是敗給了銀子?”

梅大老神在在的道:“是敗給了李探花的銀子。”

“切。”梅二不齒。

言談間,已到“冷香小築”門前,李尋歡已在二樓道:“二位梅先生嗎?快快請進。”語調平和清晰,如對面輕訴。

梅大高聲道:“音啞,氣促。久咳傷肺,縱酒傷肝,憂思傷心。心脈耗損之症。力虛,似有傷。內憂外患,根基已損,恐傷壽數。”

林詩音與柳娘便紅了眼眶。

梅二眼見,恨不得去堵他的嘴,恨聲在他耳邊道:“你還想不想看《清明上河圖》!”

梅大一愣,又道:“還好我大先生在。”

李尋歡大笑道:“果然還是那個大先生,在下可都聽見了。二位請快上樓吧。”

梅二扔下梅大,快步跑上樓,不忘道:“李探花,你知他就是這麽個大煞風景的人,千萬不要因為他而不待見我。快快快,快讓那練“鐵布衫”的童子雞把你的好酒拿出來,我在門口就聞到味了。”呼喝讨酒的語氣,與李尋歡方才一模一樣。

李尋歡中“寒雞散”,險些喪命,幸得梅二援之以手。鐵傳甲雖不喜他總拿他練的是童子功說事,卻更感念他救了李尋歡一命。是以,臉雖冷,心卻是熱的。聞言,便将李尋歡藏在櫃子裏的酒取出來了。

李尋歡又道:“二位先生親臨,在下未能相迎,禮數已如此不周,蒙先生不棄,仍肯救治,理當親奉美酒,謝先生恩義,奈何在下沉疴纏體,實難起身……詩音,替我為二先生斟酒吧。奶娘,《清明上河圖》是大先生心念之物,勞煩您吩咐人送過來……”

梅二表面推辭道:“怎敢勞林姑娘大駕。”眼睛卻跟着酒就去了。哪裏還顧得上倒酒的是林姑娘還是李姑娘。

梅大卻喜聲道:“病還未治,焉能先取診金?”

兩人異口同聲,各不相幹,到十分和諧。

李尋歡随意道:“生死有命。這件事,在下到從未放在心上。”

☆、七

李尋歡随意道:“生死有命。這件閑事,在下到從未放在心上。”

林詩音聞言,手輕輕一抖,酒便灑了。

梅二心疼得不得了。李尋歡好酒又有錢,他藏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此美酒,灑了真是暴殄天物。若非女眷在場,他真得俯身舔淨才痛快。

李尋歡餘光掃到林詩音臉色,心一酸,到底服了軟,溫言道:“能活着自然是好的,有勞二位先生了。”

林詩音又穩住心神,一心一意斟酒。

柳娘亦面露喜色。

梅大看看林詩音,又看看李尋歡,搖頭道:“之前未放在心上,之後未必不放在心上……老二,你手斷了不會自己倒麽?”

梅二應聲道:“紅·袖添香,是諸多男子夢寐以求。紅·袖添酒雖非我之所求,但有林詩音林姑娘斟酒,這酒都多了幾分風雅香甜。我自己倒有這範麽?”

林詩音斟酒優雅又從容,儀态無可挑剔。梅二在前廳已牛飲了一頓,現在自然不急。他嗜酒,亦能鑒酒。只苦于家中大權在梅大手中,梅大不縱容他在“品酒”這一剛當做出點成績來也就罷了,還對他的酒錢行各種克扣之名。實在沒有李尋歡這麽多錢來精雕細琢講究酒具、意境。

酒是二十年陳的女兒紅,斟在白玉盞裏,那玉盞入手溫潤如酥,質薄如紙,似可透光,酒入其中與玉盞交融,白玉泛出隐隐胭脂色來。梅二只覺的愛不釋手。

林詩音低聲與梅二解說道:“此乃和阗羊脂白玉,因是嚴冬,是以用暖玉,不傷身子;還有一套夏天用的墨色寒玉的,觸手若冰,這兩套酒具,原本就是一塊玉料上分割下來的,當年見這玉料一側溫潤,一側偏寒,頗為難得,才找人制了這喝酒的玩意兒出來。梅二先生若不嫌棄,稍後着小僮送到府上……”

梅二急急擺手,道:“不要不要,這樣的好物,到我手裏也留不了多久,到頭來還是要拿來賣給李尋歡。你不如讓李尋歡那奶娘折算成銀子,直接給我銀票就成。”

林詩音不禁宛然。後,欣然點頭。

梅大滿面羞赧,對李尋歡抱拳道:“家門不幸,慚愧慚愧。”

李尋歡雖倚在床上亦抱拳還禮道:“大先生過謙了。二先生好酒而不縱酒,乃君子之風也。在下……”他拉長了聲音,頓了頓方道:“若論家門不幸,理當我家更不幸些。”

柳娘一直站在床前觀察他的氣色,聞言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腦門,嗔怪道:“不可胡言!”

林詩音另取一盞,倒了兩分酒,淺淺蓋過杯底,又兌了八分水,調勻後送到李尋歡面前,笑盈盈的道:“難為你了。但只此一杯。”

李尋歡看着梅二左一杯右一杯,喝的不亦樂乎。房中的酒香壓過了梅香,像一只勾魂的手,一直在撩撥他肚子裏的酒蟲。奈何林詩音與柳娘俱在,他委實提都不敢提,只得眼神飄忽的不去看梅二手裏的酒杯。到底還是被林詩音發現了,憐他整整一日滴酒未沾,予他一盞薄酒解饞。

鐵傳甲見李尋歡握着杯子卻遲遲不喝,好奇道:“這是轉性了啊。”

林詩音忍俊不禁道:“他哪裏是轉性,他是舍不得喝。”

柳娘心疼道:“要不,給兩杯吧。三分酒,七分水。”

李尋歡覺得自己感動得都要熱淚盈眶了。

梅大高聲道:“老二,回家。”

梅二愣神道:“這抽的什麽風?”

鐵傳甲急道:“還未看病呢!”

梅大冷冷道:“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也得是想活的。李尋歡的病情老夫方才已經說了,本就是沉疴痼疾,此番上官金虹喪命在他手下,他也被勁氣所傷。面色蒼白泛青,将死之兆。且他心無求生之念,若非《懷素貼》與一觀《清明上河圖》,誰人願意來砸自己的招牌。偏生女人誤事,還縱容他胡作非為。這都能救真是活見鬼了。”

林詩音向梅大欠身道:“先生息怒,以後,我們……不讓他喝了。”

柳娘也急急忙忙道:“梅大先生,老身以後也管着他,準保滴酒不沾。還有什麽需要忌口的,梅大先生你說一聲,老身沒有半個‘不’字。”

李尋歡吓得将盞中薄酒一飲而盡。味雖淡,聊勝于無啊。

此時,門外小僮來報《清明上河圖》已經備好,請客人移步書房觀畫。

梅大方才作罷。

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到第七章了,我……

我這七章的內容其實我就腦補了一句話。

現在……玩殘了……

我這是要寫百八十章的節奏麽?

天知道我最懶了。文章最好控制在十章以內啊。啊啊啊。

☆、八

梅大到書房觀畫,林詩音與柳娘便找個理由退了出來。

自此,李尋歡莫說酒,就連菜裏用的料酒都剔除了。

梅二先生謂嘆道:“這個世界上,比有一個有錢的哥哥偏不給你錢喝酒更恐怖的事情是有兩個會哭的女人不讓你喝酒。”

連梅大都對他頗為同情,撚須沉吟道:“李探花,要不我給你開個方子,泡藥酒?”

李尋歡笑着抱怨道:“快省了吧,心意我領了。你這方子還沒遞出去,那兩姑奶奶肯定先哭上了。不打不罵,重話都不說一句,就是哭。活像我把天捅個了窟窿,這雨止都止不住。哭得我心全亂了。”

梅二躺在躺椅裏曬着太陽,吃着潤肺生津的香梨,懶洋洋道:“你這是關心則亂。”突又起身瞪着旁邊躺得灑脫風流的李尋歡道:“你的事情我也聽說過很多,也見了很多。你這般不想活,既是為了林姑娘,為何不娶了她?娶了她心結解開,自然藥到病除。”

李尋歡苦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有小雲了,我說什麽做什麽都是為難她。如今,我只希望她能生活衣食無憂,別跑出去洗衣服就心滿意足了。”

梅二拍拍他肩膀,算是同情。

李尋歡嫌棄的拍掉他的爪子:“別拍梨汁在我身上,我這衣服是新換的!”

梅二撇撇嘴:“不就是林詩音給你做的麽,至于寶貝成這樣?”

李尋歡一瞪眼。

梅二讨饒道:“好好好,林姑娘,林姑娘,不叫名字。真弄不懂你,寶貝得連名字都不讓人叫,見人了又規矩又有禮,你丫真是李尋歡?”

李尋歡看着他笑得深情款款:“你若是個絕色美人,我到是有興趣跟你試試我底是不是真的李尋歡。”

梅二臊紅了臉,語無倫次。

梅大探出頭來對梅二道:“你能是他對手?還不滾進來配藥!”

李尋歡仰頭看天,真藍啊。

沉沉睡去。

龍小雲進冷香小築就看到這樣一幅“冬睡圖”。

龍小雲記憶裏,龍嘯雲從踏足過“冷香小築”。即便是林仙兒住進“冷香小築”的那天。他也只是淡淡吩咐人将林仙兒的行李送到這裏。當時林詩音淡漠飄渺的神情龍小雲記憶猶新。

他不明白為什麽父母對“冷香小築”這樣怪異。這地方冬天梅花開得這樣好,平日裏也清幽雅致。為什麽父母都像在回避這個地方?後來他知道了。這園子、這家,連母親都是別人送的,甚至連他都是送的。這個別人,叫李尋歡。

他們第一次見面,這個人說要收他做弟子,好好教教他。他看不上這個病歪歪的妄想教訓他的痨病鬼,只想殺了他出氣,然後他就被廢了武功。那股暖洋洋的記憶刻在骨頭裏,冷得他骨髓都疼。

因為傷了他,李尋歡才不得不跟着他來到了“興雲莊”。從此,他的人生就不同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龍嘯雲龍四爺的兒子,家裏有宅第連雲,有仆從數百。父親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母親沉默而美麗。雖然父母關系并不是太好,但是也從來沒有争吵過。他只要小心一點,裝得乖一點,就不會有什麽事發生。

可是,什麽都發生了。所有美好的生活像是泡沫,李尋歡來了,泡沫破裂。他富麗堂皇的家是別人的,母親最愛的人不是他,也不是父親,是別人;心中英雄的父親變成一個人人唾棄的小人。什麽都沒有了。

他有些時候也會想,如果那天他不對李尋歡起了殺心,李尋歡不廢了他的武功。是不是人生就沒有改變過?

龍小雲站在梅林裏,冷冷看着難得出來曬太陽的李尋歡。

他的臉色很白,不是健康的白皙,而是一種凝滞的蒼白。在陽光下有種易碎的脆弱感。看的時間長了,龍小雲覺得他會像一朵雲、一團霧氣、一片雪花一樣,只要輕吹一口氣,就會消散在陽光下。

一滴融化的雪水順着梅枝滴進龍小雲的脖頸裏。龍小雲一驚。他聽說李尋歡病得不能下床很久了,這兩天才有了轉機。現下,李尋歡一動也不動已經很久了。

龍小雲走過去,俯身仔細看李尋歡。半晌,伸手探了探李尋歡的鼻息。

一息尚存。

龍小雲倉惶離去。

他身後,李尋歡緩緩擡眼,露出一絲苦笑。

“你的母親是你的,沒有人能搶走。我也不能。”

作者有話要說: 手速趕不上腦洞~~以前的坑都是這麽坑下來的~~

☆、九

雪深最深的時候,一位婦人領了個孩子到李園。門房說,婦人呈上的信物是柄飛刀。

龍小雲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臨帖,擱筆冷笑:“摔盆的來了。”

坐在一旁縫衣服的林詩音白了他一眼,他方悻悻閉嘴。

晚飯時,李尋歡破天荒到了前廳。柳娘便安排衆人一起吃飯,不再分別送到各房。龍小雲自然見到了這個孩子——

七八歲的樣子,總了兩個角,大大的眼睛,胖嘟嘟的臉,胖嘟嘟的手拉着他的衣角,奶聲奶氣道:“哥哥,我叫葉開。我告訴你名字,你做我朋友。好不好?”【我一定是天涯明月基看得太多了。】

龍小雲俯身抱起葉開,逗笑道:“姓葉啊,不是姓李麽?”

葉開對着手指,一臉糾結地道:“帶我來的娘說其實我姓白。我也不知道我姓什麽才好。”

龍小雲又問:“你娘呢?”

葉開撲閃着大眼睛問:“哥哥,你問我哪個娘?”

龍小雲用餘光若有似無的掃向李尋歡,笑道:“難道葉開有很多娘?”

李尋歡只好裝作沒看見,轉而問鐵傳甲:“酒呢?”

鐵傳甲看看林詩音,踟躇道:“少爺不是禁酒了麽?”

李尋歡道:“我看看不行啊!”

鐵傳甲看林詩音沒什麽表示,便吩咐小僮給他送壺酒來看着。

葉開看看龍小雲,又看看李尋歡,放開龍小雲,跑到李尋歡身邊拉着李尋歡衣角道:“師父要酒是要葉開行拜師禮了嗎?”

龍小雲用一種恰好讓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道:“可惜了,不是摔盆的。”

林詩音喝道:“龍小雲!”

龍小雲悻悻閉了嘴。

葉開卻已好奇問道:“哥哥,為什麽要摔盆?”

龍小雲看了一眼林詩音,抱起葉開耐心同他解釋道:“人死了呢,就要他的兒子來摔盆。”

葉開看看李尋歡,咬着手指道:“沒兒子的怎麽辦?”

龍小雲啞然。

無子者由親族中血緣最近的侄子摔。正如李尋歡所說,自己是他結義大哥的兒子,也是他表妹的兒子。于情于理,都是自己去摔這個盆了。

龍小雲仔細看了看葉開,果真生來就該是李尋歡的徒弟,損得無知無覺。

林詩音都沒忍住笑。

李尋歡拍拍身邊的椅子,含笑道:“葉開,來坐這裏,好好吃飯。”

葉開歡呼着爬上李尋歡身旁的位置,想了想又爬下去,整整衣冠,恭恭謹謹的坐上了椅子。

看他小小年紀,性子跳脫,這般恭謹倒是出人意料。李尋歡溫言問道:“葉開為什麽要重新坐一次呢?“

葉開認認真真道:“送我來的娘教了,李家簪纓世家,規矩多。師父既是大俠亦大儒,為人敬仰,葉開不得失禮。”

李尋歡寵溺揉揉他頭道:“規矩都是人定的,哪有這麽多講究。想吃什麽讓你身後的姐姐給你夾,好不好?”

“好。”

或許是與葉開一樣不尴不尬的身份讓他生出同氣連枝之感,總之龍小雲很喜歡葉開。

葉開那點身世之謎早就被他旁敲側擊的問清楚了。私生子,還是調包後的私生子。生母,養母,嫡母,三個娘,難怪他說問他哪個娘。

龍小雲很憤怒李尋歡絲毫不隐瞞的把一切都告訴葉開。

“冷香小築”暗香浮動的書房裏,李尋歡坐在書桌後的紫檀木椅子上,含笑問他:“你認為我什麽都不瞞他,什麽都告訴他對他太殘忍?”

龍小雲感覺自己的手在握拳,他快控制不住的怒火了。他是個很會權衡利弊的人。自從他知道這個廢自己武功的人是李尋歡之後,他都盡量不跟他正面交鋒。畢竟,沒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可是現在他很想揍掉李尋歡臉上的笑。即便他并沒有什麽勝算。

李尋歡發現了他的憤怒,依舊淡笑道:“我記得,你今年十二歲了。”

龍小雲冷冷道:“我七歲的時候已經殺過人了。”

李尋歡淡淡道:“葉開沒有。他甚至不知道怎樣去恨一個人。他長在一個少林俗家弟子的家裏,養父母都很普通。他現在只是個普通家庭教養出來的普通孩子。”

他意味深長的看着龍小雲,接道:“如果不是他的嫡母不甘他一生平庸,他不會來到我身邊。成為我的弟子,就注定平庸不了。你覺得是讓他在對這世界的諸多不如意還沒有太強烈的情感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好,還是在蒙昧中長大最後才知道真相好?”

“你能為他鳴不平,說明你并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麽壞。你是聰明的孩子,我的意思你能懂。”李尋歡說了很多話,居然沒有咳嗽。“我聽說你最近在臨帖?明日辰時帶着你臨的貼來這裏同葉開一起上學。”

龍小雲拂袖而去。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翌日,李尋歡給葉開授課的時候,龍小雲也出現在了“冷香小築”,并呈上了自己的描紅。見他字寫得着實難看,李尋歡并沒有說什麽。只淡淡吩咐他繼續臨帖練字。于是,監督龍小雲練字的人從林詩音變成了李尋歡。

李尋歡的字在他少年時便已名滿天下。他信筆給龍小雲寫了幾個字,果然疏朗有致,飄逸靈動,大家風範。龍小雲面色仍舊冷冷的,心裏卻不得不服氣。

李尋歡也未說什麽。只是看龍小雲運筆姿勢不對,他枯瘦的手握住龍小雲的手,一筆一劃教龍小雲臨帖。聽着李尋歡輕聲的咳嗽,龍小雲想:“手這麽冷,他的血也是冷的麽?我現在一刀能送進他的胸膛麽?”

☆、十

還有半個月才過年,李園卻已經很熱鬧。

在龍小雲的記憶裏,這個園子大約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

此時的龍小雲正蹲在門房處陪着鐵傳甲迎客。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聽說葉開在他就來了。

客人很多。從早上到現在偏晌午了還是絡繹不絕。龍小雲發誓就算是“興雲莊”最興盛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多的客人。來的人都是以前沒有見過也沒有交情的。

有來拜會的秀才舉子,也有保定府的達官貴人,還有江湖客。

文人貴人在以前是不會來的,看不上龍家這保定府的“新貴”,而且這“新貴”還是江湖人,來往掉份。如今李尋歡回來了,很多都是以前走往的老交情,自然人就來了。探花風雅,也有慕名而來的。

江湖客也不是田七、趙正義這類沽名釣譽的僞君子。龍小雲看到胡不歸的時候還是很淡定的,畢竟胡不歸救幫過李尋歡,而且胡不歸是個叫花子,逢年過節了自然要來找李尋歡這種冤大頭打秋風的。門房通報呂奉先與郭嵩陽的拜貼的時候,龍小雲就有點坐不住了,李尋歡跟郭嵩陽有來往他知道,但跟呂奉先什麽時候有的交情?等到門房呈上心樹的拜貼時候,龍小雲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少林高僧都為他送藥來了。聽說心樹自在少林寺剃度就再沒出過少林寺大門,他面子倒是大。

“李尋歡身體這般不好,你們這些人來來去去的,也不知是來送藥還是來送終的。”龍小雲惡毒的想。

想完之後,又怔怔的發起呆來。如今的熱鬧非凡,着實非兩年前的烏煙瘴氣可比。

他面前攤開一本《全唐集》,清風亂拂,正好停在劉禹錫的《陋室銘》上: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牍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雲:何陋之有?”

龍小雲莫名的心煩意亂起來。

李尋歡卻很高興。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

胡不歸與梅二也很高興,李尋歡有的是好酒好菜,還是難得的好酒伴,可惜他病重被勒令不得飲酒。梅二胡不歸都很懷念他的酒品。

心樹是出家人,自然不跟他們一群酒肉之徒飲食,早就住進“聽竹軒”,圖個清靜了。郭嵩陽與呂奉先都不是話多愛熱鬧的人,看他精神不濟,也早早告退,分別在“博雅閣”與“松韻樓”歇了。

胡不歸一聽連忙道:“我一個叫花子,你別安排那些文绉绉的院子給我了,我一個人也住不下這麽大院子,我吃飽了喝足了自己去柴房就好。你家這高門大戶的,柴房都不知比我天天睡的破廟好了多少倍。”

李尋歡輕咳兩聲,含笑道:“西北角有個小院叫‘劉伶醉’,乃是我少時品酒的地方,雖遠了些,倒也清幽可愛,不知胡兄意下如何?”

胡不歸一聽,興致盎然的問:“有酒麽?”

李尋歡輕笑道:“酒窖。我聽說奶娘收到許多孤品絕品都在那裏。”

胡不歸大笑道:“有這樣好的地方,你趕都趕不走我了。錢這東西,果然是好物啊。

梅二便不依了:“李尋歡,枉我來你家這麽長時間,你都沒告訴我有這種好地方!”

李尋歡抱拳道:“在下慚愧。只是,梅大先生那邊……”

梅二擺擺手道:“李探花你這就不懂了,我家老大不讓我喝酒是因為我要給他要錢,我喝你的他還是不反對的。”

李尋歡笑道:“那在下這就着人将‘劉伶醉’收拾出來,二位稍後便可入住,屆時有美酒,有酒伴,必不寂寞。”

胡不歸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瓶扔給李尋歡道:“這玩意雖不如你的酒值錢,卻也不算拿不出手,就是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了。”

梅二搶過去撥開瓶塞,小心翼翼倒出一粒瑩潤碧綠的小丸,舉在手中嘆道:“丐幫的‘清華玉露丸’,據說有起死回生之效?”最後一句卻是問胡不歸的。

胡不歸頭也不擡道:“起死回生的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這東西就是對內傷有效。”

梅二随手将手中的藥丸遞給李尋歡道:“來,吃了。好東西啊。雖然你那點內傷也是我家老大編出來诳你家的古玩字畫的,但你這身體,多補補總是不錯。這藥溫補,你受得住。心樹拿來的大還丹小還丹就太胡來了,少林寺的聖藥都帶來了,就是那群龍精虎猛的和尚用的藥怎麽能用在你身上!要用也要等到你身體徹底補起來了才能下重藥啊。”

李尋歡依言服下,道:“入口即化,味道還不錯。要是有嚼勁就更好了。”

胡不歸瞪他一眼:“你以為丐幫的總壇是你家廚房,還挑口味?”

梅二已開始攆李尋歡去休息了。話音未落,鐵傳甲已到門前:“少爺‘劉伶醉’已收拾出來了,只不知道胡先生與梅二先生是要逛一逛還是坐轎?”

胡不歸嗆出一口酒,道:“坐……坐轎?”

梅二在桌子底下使勁踩了他一腳,道:“沒見過吧,以後會習慣的。”

胡不歸咳道:“我是想知道,大男人坐什麽轎子!”

鐵甲車卻面不改色的道:“少爺,時辰到了,該休息了。風冷雪深,表姑娘吩咐備了轎。柳嬷嬷整好床鋪了。”

李尋歡恨恨瞥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梅二像是想到了什麽,忙高聲道:“哎,李尋歡,分給我倆的院子裏有酒具不?你房間裏那種!”

李尋歡轉身,微微一笑,“一應俱全。”又交代小僮千萬要用兩頂八人臺的轎子把兩人送過去,方上轎回“冷香小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老凸顯我表哥多麽腐敗真的好?我一定是被龍嘯雲總在他面前擺闊刺激了……

☆、十一

二人乘轎到‘劉伶醉’,梅二大恨道:“沒發現他這麽小心眼,睚眦必報!傳說中那個寬厚溫和、有求必應的李探花怕真是傳說吧!”

胡不歸訝異道:“你要酒,人家就把酒窖都告訴你了,你還要他怎樣寬厚溫和、有求必應?”

梅二赧然道:“我就看不慣他明明正人君子得不行,偏喜歡做些小人行徑!”

胡不歸大笑道:“我看着他也欠抽。奈何真抽起來,一定抽不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趁這個他不能喝酒的機會,把他那些孤品絕品的酒統統喝光。讓他好了之後抱着空酒壇哭去吧。”

突聽得一人淡淡道:“還有兩個。”

梅二驚道:“誰!”

胡不歸搖頭道:“梅二先生,不是我說你,你醫術不錯但腦子有時候不大好使。這個時候除了郭嵩陽、呂奉先還有誰。”

言語中,郭嵩陽、呂奉先已大笑着推門而入。

胡不歸納悶道:“心樹沒來?”

郭嵩陽道:“人家是得道高僧,是李尋歡同榜進士的榜眼,跟我們這群粗人沒聊頭。”

酒過三巡。

梅二抱着一壇竹葉青,如夢般嘆道:“李尋歡雖說文章寫得好,小刀扔得好,但要我說他品酒評美人做得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精細啊。六十一年陳的竹葉青,配那桌上得碧玉盞,可不剛剛好麽?李尋歡明天發現我們這樣牛嚼牡丹,會不會恨交友不慎?”

呂奉先淡淡道:“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們是什麽德行,敢讓你來就沒把這點東西放在心上。”

胡不歸憤然道:“酒又不是我與梅二兩人喝的,憑什麽就是我倆來擔這個罪名!”

郭嵩陽道:“我來的時候把整個院子都轉了一遍,這個小院子,一個大廳,一間書房,剩下六間房做卧房。我們現在就在大廳裏,桌上架子上的酒具你們也看到了,無一凡品。書房在隔壁,書籍都是與酒有關的。書架上還收着他當年的飲酒詩。剩下六個房間鋪好四個房間的床。你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那就錯了。他什麽都知道,只是他不計較。酒肉能令朋友開心,那不是正好?”

胡不歸長嘆道:“這樣的人若是死了,天地都要失三分顏色。”說罷,踹了梅二一腳,“梅老二,你跟你家老大能救他的命嗎?”

梅二抱着酒壇打瞌睡,聞言道:“他抑郁成結,胸堵胃逆,心悸神虛,偏還夜不能寐。怎麽救?本來他的咳嗽是半點酒都碰不得的,可是鐵傳甲說他咳了十幾年了,也縱酒十幾年了。就是現在,林詩音帶個不省心的兒子,他自覺理虧在前,那點情意提都不敢提。林詩音一個姑娘家,也不好說什麽。就這麽僵着。他就越發覺得他對不起林詩音,越覺得他還是死了林詩音才好過。這麽不想活的人,換你是大夫你怎麽救?他現在聽着我跟老大的唠叨那是給林詩音跟柳娘的面子。他要真不聽,我們能逼着他睡覺?逼着他吃飯?”

胡不歸奇道:“剛才……”

梅二嘆道:“他那是順着他奶娘跟林姑娘,她們要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其實他哪裏睡得着,不過是去躺着熬罷了。”

衆人一時無話。各自飲酒。

郭嵩陽突然道:“阿飛呢?他說阿飛是他朋友。”

梅二道:“阿飛早就出海找沈浪、王憐花了,希望王憐花能救他一命。”

郭嵩陽冷冷道:“茫茫人海,他若十年不回來,李尋歡難道能等他十年不成?”

梅二是見過阿飛的,聽郭嵩陽這樣說,心裏便不服了,道:“郭大爺,我聽李尋歡提起你覺得還是講理的,現在看起來也不像啊。兩年為期,兩年後找得到找不到他都回來。這回夠清楚了吧?”他頓了頓又道:“其實兩年李尋歡都不一定能等。鐵傳甲說在關外有神醫給他看過,說他活不過三年了,他才火急火燎的要回來。我看也差不多。我跟我家老大拼盡全力也頂多能再拖半年了。”

片刻,梅二又道:“我看他沒幾天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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