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因為水災的緣故,魏州這個河北頗負盛名的繁華城池景象疏淡了許多。黃河決堤在京城人口裏可能只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于飽受水災苦楚的他們而言卻是比猛虎豺狼還要兇殘。眼下只是一個小小的決口,誰都猜想不到可能某一夜裏頭頂的懸河傾瀉而下,帶來滅頂之災。
城中許多富貴人家已經去了別處避災,街上鋪子關了七七八八,在官員的指引下李英知走了不少路才找到一間敞開大門做生意的墨坊。墨坊前挂了一個抖大的沈字,這關頭也就只有沈家這樣財氣雄厚的能安如磐石不動了。
掌櫃的是個發福面白的中年人,卷着本書靠在櫃臺上,見了李英知進來态度不溫不火地點點頭,沒做多大寒暄。後邊跟來的官員見此景,唯恐李英知心生不悅,忙小聲與他開解:“這沈家鋪子的人大多如此,邵陽君莫往心裏去。”
他和個賣紙筆的拗什麽氣?李英知失笑,多看了一眼掌櫃對身後兩人道:“本君進去挑些東西,你兩且在外候着,費不了多少時間。”
打頭的魏官心裏稍一掂量,少帥只叫他們跟着李英知,這麽點的鋪子一眼望到頭,料他整不出什麽幺蛾子來,便是長手一鞠:“邵陽君若有吩咐,只管喚我二人便是。”
李英知笑眯眯的:“自然有吩咐你們的時候,要不然誰給本君搬回去呢。”
搬……兩官員額頭滑下豆粒大的汗。
進去沒兩盞功夫,李英知已随手撿出了好一壘筆墨紙硯,光是不同成色的紙張一沓沓地就堆得老高。看得候着的兩人眼都直了,心中叫苦不疊時,李英知敲着扇子悠悠道:“先就這些吧,至于賬嘛……”
沈家開的墨坊,裏頭出的東西自然沒差的,而李英知眼光又是毒辣,專撿好的貴的。兩人心頭滴着血,也只能與老板道:“記,記在州衙賬上即是了。”
李英得了便宜還賣乖,唉了一聲道:“早聞魏博富庶,果真不假,百來金的東西買下連眼都不眨。”
“不是,不是!”那兩人惶恐不已地連連擺手,胸中老血翻滾,李英知是什麽身份,那是朝廷派來的鷹眼和爪牙!萬一被他盯上了,就和螞蝗見着血一樣了,來年朝廷豈不要可着勁剝削他們魏博嗎!
兩人急得滿頭大汗,結結巴巴道:“這,這不是少帥叮囑務必要好生招待邵陽君嗎。”
“哦……”李英知吓唬夠了他們,搖搖扇子又轉了回去,扇柄敲敲櫃臺,“掌櫃的,這兒可有上好的……”
還買啊!!!外頭兩人捧着小山一樣的昂貴紙張,恨不得抱頭痛哭。
上好的什麽呢?李英知目光在獨山玉的鎮紙與歙硯上來回逡巡。往日置辦禮物送人,投其所好兼價值不菲,滿足這兩項足矣。而這回,李英知想着前兩日裏那雙紅通通的兔子眼,人是故作老成但小小的年紀在那……
李英知料定主意,才擡起手,身側響起柔柔的女聲,溫流一般不湍不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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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贈與女子,邵陽君不妨選獨山玉的鎮紙如何?獨山玉玉質細膩,這鎮紙雕得又是小巧可愛便于把玩,用來送姑娘家最合适不過了。”
說話的女子二十不到的光景,恬靜柔和的相貌,卻身着胡服,平添了幾分英氣灑脫。
李英知與她對視了一剎,折扇一收:“你是?”
那女子俯身,徐徐與他行了一禮:“魏博中将景暮之女景西見過邵陽君。”
“景暮嗎,可是那個五入敵軍全身而退的骁勇戰将?”李英知饒有興趣地發問。
“正是家父。”景西淡淡一笑。
李英知打量了她一通,笑着誇贊了句:“景暮養了一個好女兒。”
景西雙頰一紅,她的母親來自江南,相比于河北人的父親,她更多的繼承了母親的婉約。此時面如薔薇,不勝溫柔之中豔光淺漏,讓人挪不開眼睛。
孰料,李英知說完這一句後頭也不回地踏出了墨坊。他這做派,讓景西一怔,不知是跟上去好還是留下來好。略一思索,景西不慌不亂,跟過去一步:“邵陽君,這鎮紙……”
“君子不奪人所好,景姑娘既然喜歡,本君就送與姑娘好了。”李英知潇灑上馬,随後對那兩官員補充了一句:“這個賬……”
兩人淚流滿面:“邵陽君放心,還、還是記在州衙名下。”
李英知心滿意足,一夾馬肚,疾馳而去。
景西:“……”
須臾,她從容一笑,這個李英知名不虛傳,果然相當的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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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說去做課業,可李英知哪留下什麽課業來,想在節帥府裏晃晃可又忌憚田嬰的耳目,怕再把這個笑面虎給招來,只能規規矩矩地窩在她的廂房裏。好在廂房裏有筆墨,她籠起了個火盆在腳下,想到什麽寫什麽,寫完看兩眼便撕碎丢了燒盡。
她直覺李英知此番來魏博有事瞞着她在,什麽事呢?
謝安先畫了個大圓,标了朝廷兩字,又畫了個小圓,标的是魏博。
中間連着一條黃河。
黃河泛濫,所以來魏博治水,魏博治水派的卻是李英知這個朝中重臣。這麽一位重臣要壓的是誰呢?
魏博鎮?為什麽要壓魏博鎮呢,一定是這裏出了什麽她不知道的事、
謝安咬着筆頭沉思,什麽大事值得老皇帝把他的私生子派來呢?于是,她寫下了私生子三個字,私生子……她看看上頭的朝廷兩字,又看看私生子,忽然明白了一些事。皇權之争自古就是天家百演不膩的戲碼,李英知這次被遣來魏博冒險一定也與皇位乃至朝中勢力争奪有關。
有人不想李英知活着,所以想辦法把他支來節鎮這個兇險之地。只不過,謝安想起在船上來訪的陌生胡人,來魏博,李英知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順水推舟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麽樣,李英知人是來了,來得肯定不僅是為了治水。
為什麽呢?謝安想想,在魏博的小圓裏寫下田嬰二字。朝廷與藩鎮的關系就像一個爆仗,稍有不慎就能點燃,所以不可能無端把李英知這麽一個敏感的人派到這麽一個敏感的地方。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一件大事,需要一個足夠在朝裏說的上話的人來。自古以來,對于一個朝廷來說最大的事,無非就是謀反了……
謝安不由寫下了謀反兩字,待她意識到自己寫了什麽事心噗咚一跳,趕緊将這頁紙撕了個粉碎,通通丢進火盆裏。
魏博鎮有謀反之意,她被自己這個大膽的假設給驚呆了!冷靜下來後一想,那也不對啊,如果魏博真的謀反了,朝廷盡管派兵來平亂就好了嘛!正好趁此一舉,收服河北一鎮,再分點地撫慰一下其他二鎮,一石二鳥不能更棒!!
沒打魏博,說明事情還嚴重到非兵戎相見的地步,又或者說其中還有另外一些隐情讓朝廷不敢擅自發兵。
什麽隐情呢?謝安不免想到他們一上岸就遇到的成德軍,如果成德也利用水患摻和到這件事裏去了呢???
整理一下思緒,謝安在新的一張紙上慎重地寫下——皇位,停頓片刻,在後面又寫下了——藩鎮。
皇位——藩鎮。
中間,有個關鍵的人物——李英知。
可是……謝安把紙揉成一團,丢進火盆,把筆一摔,整個人和坨軟面團一樣趴在桌子上,這關她鳥事啊!
随手扯了本書蓋在臉上,謝安昏昏欲睡,反正又輪不到她做皇帝!
檐下逐漸響起了雨聲,淅淅瀝瀝,綿延低和,像是催眠的耳語模糊着謝安的意識。書面上的字墨清新好聞,更催得她眼皮子漸漸垂了下來……
李英知進門就見着謝安趴在桌上睡得正熟,心中來氣,自己一大早就踩泥淋雨體恤民情,她這做學生的倒好,躲小屋裏睡了個天翻地覆!
“咳,”李英知咳了一聲。
謝安動動腦袋,卻只不過從左邊翻到了右邊,還伸手抓起滑下來的書重新蓋在臉上。
李英知默然了,負手過去,不罵也不打,而是輕輕撿起她臉上的書。
“珊瑚,別鬧……”謝安迷糊着嘟囔,還當是在淮洲老家的下午,讀書讀累了趴着睡呢。
李英知笑意莫測,高高舉起書,驚天動地地掼在了謝安耳邊的桌子上。
那一聲脆響,擱謝安貼在桌上的耳朵裏無異于天崩地裂,吓得她啊地一聲慘叫,沒從椅子上滾了下去。
“哪個混……”謝安勉強睜開眼将人看清,及時咽下去了後面的話,“公……”她想起現在兩人的身份,立馬改口,“先生。”
李英知負手睨着她,謝安隐忍着心中怨氣,揉揉耳朵,自覺地将座位讓給了他,小聲嘟囔:“先生來了,也不着人通報一聲,吓死我了。”
“我看你罵混蛋罵得順口,哪有半分吓到的樣子?”
謝安裝聾作啞,當什麽都沒聽到:“先生來找學生有何事指教?”
李英知知曉她慣來是個臉皮厚的,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忽地他目光凝聚在桌上:“這是什麽?”
謝安順眼望去,一顆心倏地沉進了冰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