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謝安撞得頭暈腦脹,憤憤之下又心安下來,至少她确定墊在自己身下下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你想在我身上坐到天荒地老嗎?”不愠不火的聲音從她身下響起。
蒙頭蒙腦的謝安暈了一會,漸漸辨識出這人的聲音,驀地鬧了個大臉紅,手忙腳亂地從李英知身上翻了下來:“對,對不住。”
“衙門裏油水不錯,許久未見着,重了這麽多。”李英知涼飕飕地嘲諷着,揉着腰坐起身來。
“……”謝安扁扁嘴,無聲地呸了一下,取出火石将案幾上的油燈點着。
搖搖曳曳的燈火一層層暈開,映出李英知似笑非笑的一雙鳳眸。時隔半年,謝安的身量抽長了些許,烏黑的長發挽入帽中,露出的臉頰褪去了年幼時的圓潤,顯出尖尖的下巴來,襯得一雙眼睛更大了一些。她的面貌生得純善,無論動着什麽心思看上去都是無辜且無害,讓人很難提起防備,例如此時明明為他那個重字生着悶氣在,看上去也只是雙頰鼓鼓,于少女青澀潋滟的風情中又添了一份可愛。
謝安渾然不覺李英知打量她的目光,踢踢踏踏地去茶室拎了壺熱水來,各斟一盞後自覺坐在李英知對面:“公子來人了怎麽也不叫人提前打聲招呼,吓死我了。”
李英知被她這似怨似嗔的一番話擾回了神,不言不語捧着茶盞低頭輕呷兩口,笑了笑:“入了朝做了官你這豆粒大的膽子也不見長長。”
對于他的冷嘲熱諷,謝安早已習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受着,她滿腹的心思都擱在馬上要到來的相親大事上,要如何與他開口求這事呢?理應在東都李英知突然出現是驚了她一驚,馬上她就想明白了,元正各路藩王皆要入京給皇帝拜年,李英知雖被貶官,封號仍在,出現在西京之中并不奇怪。
只是,這個時候他不該在前朝陪皇帝喝酒嗎,怎麽有閑心過來戲弄她?謝安并不希望她與李英知之間的那段“師徒”之誼為太多人所知,新帝再仁愛,李英知畢竟是他的頭號政敵,與他的關聯暴露在衆人眼前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
兩人各捧一盞茶默然不語,李英知的話唠似乎在信中發揮殆盡,謝安很不習慣這樣的沉默,于是主動挑起話頭:“前些日子寄給公子的信,公子沒收到嗎?”
在收到謝安的來信之前,李英知已知道謝家與王、沈兩家的走動,之所以沒回她的信是因為李英知突然發覺自己的立場很尴尬。說是師生,只不過是為了在魏博應付田嬰;說是主家與幕僚,可他何時将謝安真正當做過幕僚使喚?
她的婚事,他無從插手。
“你所求的事我知曉。”李英知的臉龐在燭火後閃閃現現。
謝安沒聽出他聲音裏的異樣:“那公子……”
“謝安,謝安?”鴻胪寺的連主簿醉醺醺的聲音突然炸響在公房的外廊,且越來越近,“唉,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使,快與我遞個燈籠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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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頭皮一麻,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要是被人發現她在這裏私會邵陽君,給她十張嘴都解釋不清。等李英知說些什麽刷地站起來,手疾眼快地将卷簾放下,主簿又喊了兩聲,她方撿起燈籠點燃了裏面的蠟燭送了出去。
主簿嫌脫鞋麻煩,就地站在臺階下,終于等來了謝安,埋怨道:“怎的來了這樣慢?”
“打了個瞌睡呢。”謝安若無其事道。
“是嗎?”主簿熏熏然地晃着身子朝裏看了兩眼,剛剛他似乎聽見了裏邊有兩個說話的聲音啊。
謝安一心趕緊要将這個瘟神送走,紋絲不亂地笑着:“主簿您喝多了,眼花了吧。”
連主簿狐疑地瞅瞅她,一擡燈籠,謝安不敢動彈怕露了馬腳,如果她回頭看想死的心都有了。唯恐天下不亂的李英知竟在房內多點了兩盞油燈,連主簿喝得再多,隔着層薄薄竹簾也看得清,謝安的座位上正依坐着個颀長男子。案幾上兩個茶盞,剛剛分明是兩人在對酌。
大秦民風奔放,入朝為官的女官人身負官銜,做派比尋常女子往往也要豪放上許多,很多喝酒狎妓比男子玩得都要順溜。一見此情景便明了謝安這是在偷偷會情郎呢,看那人坐姿雍雅也不似尋常人,恐怕是哪個貴家公子。連主簿不是個好事人,又正值新年沒必要開罪兩個小輩,揮一揮手道:“沒你什麽事了去吧。”
謝安吊着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卻見連主簿轉過半邊身子又停了下來,咳了一聲道:“畢竟是在衙門裏,不要做得太過火。”
謝安一頭霧水地回到了公房裏,李英知卻沒了蹤影。看着敞開着的北邊窗戶,堂堂一個邵陽君有路不走專翻窗戶撿牆角走,說出去得碎了多少姑娘家對于他翩翩貴公子的春閨夢啊。
不對!她的婚事還沒求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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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本想着等宴散了之後,悄悄地去邵陽君府上找李英知共商大計,人才走出公房,十五上前來說是謝昭儀那邊有請。宮中擺晚宴,宮門關的遲,這個時候去見見倒也無妨。
走了兩步,謝安看看低頭跟着自己的十五,問道:“你究竟是誰的人?”
十五擺出副“小人完全不知道您在說什麽啊”的神情看着謝安裝無辜。
謝安目視前方淡淡道:“你是阿姊送給我的人,可剛剛李英知來時你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回頭,沒有波動的眼眸冷冽如冰,“你和你家主子真當把我與謝家當傻子一樣騙嗎!!”
十五被她直視而來的利光所懾住,不覺退後兩步噗咚跪下:“小姐恕罪!小,小人确實是謝昭儀手下的人,只是進宮之前曾受過邵陽君的恩惠。此番小姐入朝為官,邵陽君大人只是叮囑我保護小姐而已,并沒有害小姐的意思。”
謝安審視着他的面龐,良久她轉身繼續往前走:“哼,他是不會害我,只不過信不過我讓你監視我罷了。”
十五不服,想為李英知辯解,卻見謝安沒有再聽下去的意思,只好委屈地閉嘴。
過了片刻,謝安冷冰冰的聲音傳來:“還跪着做什麽,你想讓外朝後宮都知道我苛待下屬嗎?”
十五癟癟嘴,怪不得邵陽君看重這個謝家小姐,這兩人的喜怒無常分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
謝心柳找謝安來并沒有什麽大事,新帝一心向佛,清心寡欲,後宮妃嫔寥寥,這讓出身宅鬥致力宮鬥的謝昭儀很是寂寞如雪。
“我在這宮中也沒幾個能說上話的,你是我姊妹沒事就來我宮裏陪我散散心。”謝心柳屈着纖纖細致撥了兩個柑橘,她一個,謝安一個。
謝安誠惶誠恐地謝了恩,謝心柳反倒不高興地拿着帕子擦手:“旁人與我陪着假笑說話就罷了,自家姐妹這樣拘束我還不如對着個泥菩薩說話去!”
在了解各大世族時謝安曾做過功課,算起來,謝心柳只不過比謝安大兩歲,卻早早封了良娣入了太子府中。至于為人秉性,謝安如今見識到了,倒是有幾分喜歡。
“姊姊在宮中可辛苦?”
“有什麽好辛苦的。”謝心柳慵懶地斜倚在憑幾上,嗤笑一聲,“聖人吃齋念佛,心比菩薩還慈悲。王皇後根基穩重,有長子傍身,無欲無求。其他幾個嫔妃,我看沒入冷宮倒也和在冷宮裏差不多了。”
說來這位陛下謝安也是嘆氣,與世無争的一個人偏偏生在帝王家,剛登基時京中有傳言說是他甚至拱手要将皇位讓給李英知。皇帝仁善好生在盛世是好事,可大秦如今正處風雨飄搖之時,出了這麽個皇帝,于國于民都不算一件幸事。
這樣一個紛亂燃燒的時代,需要的是铮铮鐵血的治世之策。
謝安正在沉思,一個宮婢來報:“娘娘,聖人來了。”
“來了就來了吧,慌什麽。”謝心柳懶懶起身,理了理裙裳,見謝安不驚不慌地随之一同起身,笑了笑,打頭迎了出去。謝安規規矩矩跟在她後面,聽她一開口頓時毛骨悚然,這畫風轉換太快提前給她個心理準備啊!
此時的謝心柳妩媚得真真如春霧氤氲中的一絲柳縧,攀着年輕皇帝的胳膊嬌嗔道:“陛下怎麽才來?”
面對着如此傾城絕色,再清心寡欲的聖人也難免動了凡心,皇帝握着住她玉手:“前頭宴才散這不就來看愛妃你了嗎?”
謝心柳瞟了一眼謝安:“這是臣妾的堂妹,如今在鴻胪寺中擔任個小小的譯官。”
“鴻胪寺……”皇帝無意地念了一遍。
時候不早,皇帝都來了,謝安再沒理由待下去了,躬身告退。
出了皇城,謝安沒有上馬車,踏着杳杳夜風一人獨自走在朱雀大街上。從元正起,西京就取消了宵禁,西市胡人聚居地熱鬧得宛如白晝,一簇簇煙火沖上雲霄,仿佛也照亮了謝安的心情。
這樣喧嘩的場景,這樣絢麗的煙火,這樣繁華的帝都,與謝安腦海中多年前的景象逐漸重合。
只不過,物是人非罷了。
煙花沖盛放又落下,謝安獨自在屋檐下看了不知多久,心中徘徊難解的思慮終于沉澱下去。一轉身,人一怔,一個本不應出現的人閑逸地抱臂站在她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