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謝安被早起的黃鹂鳥啾啾地給吵醒了,天光熹微,一流朝霞埋于雲層之間。往日這個點她早該起身準備上朝了,奈何昨兒一覺睡得太過踏實,什麽時候眯過去的自己都沒知覺,至于李英知……

李英知!!謝安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被褥蓋得好好的,摸摸枕邊,熱氣猶存,想是人走了不久。懊惱過後,她又松了口氣,幸好這人還識點相溜了,要不然等珊瑚他們進來伺候她是十張嘴也解釋不清大秦的中書相公為什麽和兵部尚書滾在一張床上……

“要是真困了便別起了,待會上朝我給你告個假,今兒你就好好休息。”

謝安腦子嘭地一下炸了,簾子被人掀開,外間的燭光刺得她閉閉眼,睜開眼時李英知已捯饬好自己,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李英知見她眼神呆滞,彎腰摸摸她的臉:“再睡會?”

謝安遲鈍地搖搖頭……

李英知知道她勤勉,拍拍她亂蓬蓬的腦袋:“那就趕緊起來。”

謝安渾渾噩噩地被李英知揪了起來,又渾渾噩噩地在他幫忙下穿好朝服,出門時她一個哆嗦清醒了過來:“就這麽出去?”

李英知站住腳步,奇怪地看她:“那怎麽出去?”

謝安氣結,氣自己又氣李英知,硬邦邦道:“你,你先回去!”

李英知豈不知她別別扭扭的原因,握拳咳了咳:“謝尚書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再磨叽下去,今兒早朝你我可真得遲到了。”

兩人僵持間,噹的一聲巨響炸碎了整個尚書府的寧靜,珊瑚吃驚地合不攏嘴:“小,小姐,中書令大人為何會在這兒!!”

謝安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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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上無非重複着前幾日的争吵,立太子的支持派與反對派唇槍舌戰打成一片。謝安心不在焉地趁亂摸魚,今兒政事堂的幾位相公湊巧都有事告了假,李英知站在她右前方,餘光瞥到她的神游天外,略有些意外。在早朝上溜神,可不是謝安的做派。這丫頭想什麽心思,想的那麽出神呢?

他不知道,謝安想的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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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和李英知算個什麽事呢?對于男女之情,謝安不是不懂,而是不願碰,也不能碰。她師父童老先生的話在她耳邊宛然如初:“這人啊,一旦有了牽挂,就有了軟肋。別人想拿捏你,就輕而易舉。”

李英知是軟肋嗎?謝安不由看向她右前方的那個颀長身影,李英知似有所覺偏了偏頭。謝安刷地一下挪過了頭去。李英知輕輕抿了抿嘴角,做賊心虛地這麽明顯。

李英知哪裏是軟肋,他分明是一把利劍,往哪使,哪裏就是一片血雨腥風。想拿捏他,謝安嘆氣,十之八/九會被這只老狐貍一劍捅死,還不知道為什麽。

“謝愛卿,謝愛卿?”

德熙帝喚了好幾聲,謝安才如夢初醒,急忙站出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謝心柳死後,德熙帝幾乎全靠太醫院裏的珍惜藥材吊着命,所有人都以為他命不久矣。從謝安看來,這個癡情帝王确實也沒個幾天活頭了。但今天來上朝的德熙帝精神竟然很是不錯,瘦得和骷髅一樣的臉頰上浮着些許血色,壓着蒼白的膚色,顯出一種病态的“健康”:“颀兒說想念愛卿你,待會下朝後你随我去看看他。”

“是。”

朝中諸臣傳遞着眼神,這個節骨上德熙帝愈發地倚重謝安,這個兆頭愈發不對勁了。

王允暗暗嘆了口氣,皇後那他也勸過了,自己也不指望在朝代更疊中有何作為,只求他王氏一族安然度過這場風波即可。

最平靜的要算安國公李駿了,手持玉笏神色安然。李英知鳳眸輕轉,狀作無意看去一眼,安國公連忙給了他一個篤定的眼神。這個眼神他太熟悉了,與上次謝心柳出事之前的一模一樣。

謝安入了宮闱,引領她的卻是德熙帝的貼身內侍:“謝尚書,先這邊走,陛下有些話想與你說。”

去了清涼殿,德熙帝獨坐在窗前,窗口正對着的是謝心柳生前居住的珠鏡殿。

謝安等了許久,沒等到他出聲,只好主動道:“陛下,臣來了。”

“謝愛卿,你說朕到底要不要立颀兒為太子?”

一上來就抛出這麽個問題,謝安頓時吃不消,才站起來又噗咚跪倒在地:“臣惶恐,不解陛下聖意。”

是啊,她太不解了。德熙帝就李颀這麽一個兒子,不立李颀為太子立誰啊……她腹诽着,突然想到個可怕的念頭,皇帝……不會想把皇位傳給李英知吧?這麽一想,還真有可能,德熙帝登基之時不上演過一次拱手讓人的賢君戲碼嗎?莫非為了保護李颀,想故技重施?

要真是這樣,謝安真想撬開皇帝的腦瓜子裏看看裏面究竟是些什麽東西。李英知是那種吃同一套手段吃兩次的人嗎??上一次是大秦內憂外患之下,還是太子的德熙帝占了先機,說是要将皇位讓給李英知,李英知怎麽會收呢?

但這一次不一樣了,李颀才幾歲啊,十歲不到!與李英知一比較,文武百官肯定會支持先帝的“私生子”李英知登基,且安國公的李氏一黨憋了這麽多年,就等着這次把他拱上皇位。

“別說不解了,朕的心思你一定猜到了。朕何嘗不想将皇位傳給颀兒,可……愛卿啊,你也知道朕是個無能的皇帝,沒給颀兒打下一個堅實的朝廷班子。朕這一去,颀兒若登基為帝,李英知他們怎麽會容得了他?”

“陛下,您既知道李氏為虎狼之輩,那便也應該想到即便李英知顧及賢名放過了皇子,但李駿他們呢?為了鞏固李英知的皇位,日後必定會對小皇子下毒手。如果皇子登基為帝,有大秦上下百官及百姓看着,李英知他們反倒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這……”德熙帝猶豫半晌,“那就再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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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心柳不在了,珠鏡殿依舊維持着她生前的模樣,石道纖塵不染,華燈琳琅入故,連宮中的侍從都未少上一個。

人都死了,這般姿态做個誰來看呢?

慢慢穿過畫廊的謝安不覺深情,只覺得矯情,矯情中還有點心塞。同慶帝拼殺半生也算一代枭雄,養出個兒子卻是孱弱氣短的癡情種。做皇帝的癡情沒什麽,但好歹江山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啊。

這個德熙帝倒好,自己敢情着一片癡心馬上要追随謝心柳而去,留下這麽大的一個爛攤子給自己兒子。他想将皇位傳給李英知不是沒道理,李颀才幾歲啊,怎麽可能鬥得過那些如狼似虎的世家,藩鎮。

謝安往臺階上一坐,在懷中摸摸索索摸出個幹巴巴的馕來。謝心柳不在了但備下零食的習慣倒是給謝安繼承了下來,只不過她自己遠沒有謝心柳貼心,偶爾在衙門的夥房用完飯就順手牽羊摸個馕揣懷裏。一來二去的,夥房廚子納悶不已,這哪來的那麽大只老鼠啊,一偷偷整只馕?

望着绮麗如舊的珠鏡殿,謝安掰碎了馕一點點吃。西京的這座皇宮一開始并沒有如斯繁華輝煌,梁朝第一代女帝偏愛東都,又因衷情的皇夫常年駐紮在那,故而将東都的行宮擴建得遠勝西京這座古老的宮殿。那時負有花都之名的東都是何等的風流繁榮,無數詩人競相而去,只為一親國花芳澤。

其實謝安本人還是挺喜歡西京的,炎熱,幹燥,風沙大,如同它獨有的好酒西市腔,烈得人口幹舌燥也烈得人酣暢淋漓。

“他們都說你不像我的孫子,那是他們眼睛瞎!別看你小小年紀,但你骨子的秉性啊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連你阿娘都比不了!”

什麽秉性,說白了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謝安感慨,也不知道李英知看上她啥了,他是受虐癖還是咋的?

一個馕吃完了小半,謝安包好剩下的半個剛揣進懷裏,突然聽到宮門口傳來說話聲:

“殿下,您怎麽來了?”

“我……想來看看母妃的寝殿。”

李颀?謝安有些意外,謝心柳的去世對于這個深受爹娘疼愛的皇子打擊頗大,前兩日哭得天昏地暗,連給謝心柳靈前磕頭都不敢。一想到這,謝安不免又嘆了口氣,這個品性,實在也不太像是個做皇帝的料。

可他不做皇帝,誰做啊!還真讓李英知這個狐假虎威的“私生子”登上龍位?隴西李氏當政,她謝家滿門還能有活路?

一宮主位不在,擔值的宮人也就走走過場,問了兩句便将人放了進來。謝安坐在臺階上懶得動,等他過來。等了半天,不見個人影,她突然心生不祥,霍然站起身時便聽着遠遠噗咚一聲脆響,猛地沖了兩步聽見宮娥驚慌欲絕地叫喊:“來人啊!殿下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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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颀被從水裏救上來時人已面如金紙,昏厥不醒。謝安抱着他一路奔回清思殿,來時路上已派人請了太醫,剛将人放下,謝安擦擦臉:“速速去請陛下!”

宮娥前腳才走,太醫已慌慌張張地進了殿,又是一陣兵荒馬亂。等李颀将腹中污水吐盡,慢慢穩定呼吸已是一個時辰之後。謝安詢問完太醫讓他們下去開藥,往榻前走了兩步才發覺渾身半濕半幹黏糊得難受,幸好這個天氣已近初夏,她沒多在意。探看了下李颀,謝安皺着眉轉過身低聲叱問:“陛下呢?怎麽還沒來!”

宮娥噗咚跪下,戰戰兢兢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請的人已經去了三波了,但陛下跟前的公公說陛下龍體欠安,但傳了口谕說讓太醫盡心救治,也請大人您代為好生照看皇子。”

謝安差點沒掀桌,自己兒子生死未蔔他這個時候竟然還矯情!矯情個蛋啊!!!什麽睹人思人,放他娘的狗屁!謝心柳死了,他自個兒想不開殉情就算了,還非得帶上自己兒子,是想一家三口在黃泉下團圓是吧!

謝安氣得牙咬得吱吱響,忽然指尖被輕輕地抓住搖了搖,李颀虛弱的聲音傳來:“姨姨……”

宮娥大喜:“殿下醒了醒了!”

“行了行了,別瞎嚷嚷了,去把熬好的姜湯端過來。”謝安打發走了人,看看濕噠噠的自己,小心在榻邊上坐了一點,“醒了?可還有哪裏不适?”

李颀白得同紙樣的唇動了動,眼中含淚:“姨姨,他們都說父皇不要我了……要追随母妃去了……”

謝安一時語塞,她不能真告訴他,你爹就是這麽打算帶着一同去地下見你娘的。握起李颀的手,摸摸他的臉,謝安道:“父皇是父皇,你是你。人活在世人不是為別人活的,靠山山倒,靠人人走。”她真想說,就你這不靠譜的爹,死就死吧,活着還糟心。

謝安真正想說的不是這些:“颀兒,你老老實實告訴姨娘,你是怎麽落水的?”

皇宮裏若真有人想對他動手,那這裏便不能再待下去了。”

李颀怯生生地看她:“母妃生前養了一池錦鯉,我本想替她去看看它們是否還好,走到池邊也不知怎地就掉進去了。”

“無人推你?”謝安問得相當直白。

李颀抓緊着被子,面色慘白:“我,我記不大清了。”

小小年紀受了這麽大驚吓,謝安不好再追問下去,在答應他會守着不走後李颀才閉上眼疲憊睡去。

宮娥端上姜湯來一看這情景進退為難,謝安默默走下去,端起姜湯一飲而盡:“去告訴陛下,就說我今日不出宮在這守夜了。”

“是。”

李颀究竟是睡得不踏實,夢中哭着喊着醒了兩次,後半夜還起了燒。謝安不得已命人将在家中休假的沈五給抓進宮來,沈五打着呵欠給李颀紮上兩針抱怨道:“小孩子受涼這點大毛病而已,你為免太過草木皆兵了。”

“不是受涼,是落水。”

沈五随即神色一凜:“誰下的手?可告訴子元了?”

謝安看了一眼帳內,領着沈五走到殿外,搖搖頭:“那時我也在珠鏡殿內,若一早有人埋伏我定知曉。李颀身邊有我的人,她說自李颀進了珠鏡殿後再無他人進去。所以……”

沈五哦了一下:“那就是意外……”

“不,是他自己跳進池子裏。”

沈五不可思議:“這,這……難道是皇子思念貴妃過度,痛徹心扉之下才欲自行了斷。”

“雖然謝心柳的死對他影響很深,但小小年紀連痛徹心扉這幾個字都寫不全,還知道自行了斷?又不是他那沒出息的老子。”謝安勾起一抹莫名的笑,幾分冷又有幾分無奈,“這個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長大,跟着謝心柳與我比跟着他父皇長久。謝心柳是個什麽樣人的你也清楚,當時我老子也說了如果她入朝為官未必比我差,平日言傳身教,颀兒多少耳濡目染了些算計。今次怕又是哪個不靈光的奴才在他耳邊就立太子的事搗鼓了兩句,這才跳了水想給他老子紮上一針呢。”

沈五瞠目結舌,倒吸了口冷氣:“不是我說你,這才豆丁大小的孩子你是否将他想得太城府了?畢竟不是誰都和你一樣……”

在謝安的冷眼下,沈五明智地沒有往下說下去,謝安嘆息:“你不懂,皇家的孩子本就比尋常孩童早熟。他敢兵行險招,這點我很欣賞;但到底眼界有限,想做太子可以有千種萬種的辦法他。卻選了最愚不可及的一種。命都沒了,拿什麽去做太子,可不愚蠢?”

夜色中,謝安冷漠得沒有一絲表情,她遠視着夜色裏點點滴滴的火光,仿佛神祗俯瞰着腳下的芸芸衆生。

這樣的謝安陌生得讓人難以接近,但沈五知道,這是最真實的她,一個本應站在這裏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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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宮出來已是三日後,謝安拖着兩黑眼圈幽幽飄出來,連口熱湯飯沒吃上就被兵部尚書拖進了官署:“大人,昨夜急報,突厥突然鐵騎入侵,掠邊擾境,已經殺到玉門關下了。”

謝安不多驚慌,每年冬過春來突厥那破地方總會犯病,她已提前安排好了府兵前去北邊協助那裏的守軍對付他們,正好也一同把史思明送回去。

只是這次可能看着大秦皇帝馬上要嗝屁,派來的騎兵是往日數倍不提,且一路燒殺搶掠格外兇殘。此等大事,必要在早朝上報給皇帝。豈料,謝安一說完,安國公李駿立即出列:“陛下!臣以為突厥此番氣焰嚣張,若不給予迎頭痛擊,斬草除根,日後定再不把我大秦放在眼中,我大秦還有何等顏面面對周邊諸國?”

謝安的本意是想着這段時間朝廷內外日子都難過,先意思意思打一打,膠着不下時再和談,等這段日子熬過去再說。

可安國公此言一出,那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勢。謝安氣得沒笑出來,你拿什麽和人家打啊!從文皇帝到現在,打了幾百年了,斬草了嗎?除根了嗎?她要反唇相譏,孰料李英知先一步道:“臣以為安國公所言甚是,突厥不除,不足以壯我大秦國威。”

謝安愕然看他,李英知面色淡然,仿佛根本沒看到已經站出列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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