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姑姑說要親自為我選一門好親事。
其實去年我剛及笄不久,三嬸就去央祖父的繼室小周娘子開始張羅操辦這事了。若父親還在世,他比小周娘子還要大兩歲,所以我是開不了這個口叫她祖母的,幾位哥哥弟弟們也都沒有改口。
三嬸卻沒有這樣的顧忌。她跟小周娘子只差三歲,小周娘子生得貌美,扶正當了家之後更加容光煥發,看起來比三嬸還要年輕些,所以看到三嬸恭謹孝順地對她口稱“母親”,那情景委實有些怪異。
誰叫三叔和爹爹一樣去得早,三嬸膝下無兒無女,娘家也沒人了,若不是姑姑留下她來照顧我,她恐怕已無處可去,娘家哥哥還留下一個孤女要靠她撫養。
三嬸對我倒是很好,便是對她嫡親的侄女俞岚月,也未必照顧得如此細心周到。小周娘子只有一個兒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總說也想要個我這般貼心可人的女兒。
因為同輩十幾個堂兄堂弟,再算上年紀相近的叔叔輩,全家只得我這一個女孩兒,自然所有人都疼我,尤其是祖父和姑姑。
小周娘子花了大半年時間認真擇選,最後挑中了三名議親對象。
一個是宋相公的長孫,三嬸眼裏頂頂門當戶對的好人選,右相的孫子配左相的孫女,還都是長房嫡孫,簡直就跟上下聯對仗一般地工整;
另一個是去年的新科狀元,算是祖父的門生,家世不如宋家顯赫,但也出自江南望族,估摸是小周娘子揣測着祖父有提攜器重之意;
原本還有一個已故大周娘子那邊的親戚,中途不知怎麽宮裏的德太妃聽說我要議親,也來湊熱鬧說從小就喜歡我,不如嫁給她家信王,小周娘子就把最不起眼的周家親戚剔掉了。
我才不信德太妃的話。以前我去宮裏,信王經常來找我一起玩,因為我的新鮮玩意兒多。德太妃總是急吼吼地找各種理由把信王叫回去,唯恐跟我多玩一會兒就會帶壞了他似的。
小周娘子怕我不好意思,沒把宋公子和狀元請到家裏來,借着劉尚書夫人上巳祓禊宴飲的由頭讓我趁機相看。劉夫人最愛牽紅線點鴛鴦,那天請了好多人,亂哄哄的,宋公子和狀元也就一開始與我打了幾個照面,後來我的心思都被別的事占去了。聽說別人家倒是成了好幾對,沒讓劉夫人白忙活。
姑姑聽說了之後也十分關心,問我覺得這三人如何。我說狀元可排第一,宋公子第二,信王最末。
姑姑問:“何以如此排序?”
因為狀元長得最好看,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宋公子也算英俊倜傥,就是有點脂粉氣,略遜一籌;信王麽,可能是見慣他小時候胖乎乎的樣子,就算現在瘦了也覺得不如這兩人俊俏,将來可能還會再發胖。
姑姑失笑道:“選夫婿就看俊俏不俊俏?”
“才見過一面,除了俊不俊俏還能看出什麽?”我依到姑姑身邊撒嬌,“反正人品才學家世這些,祖父和姑姑會幫我把關的嘛。”
姑姑無奈地嗔我一眼:“好,幫你把關。”
我以為她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第二天她就把那三人請到燕寧宮去,一番把關後對祖父說這三個人她都不滿意,要另行擇選。
她是宮中二十年盛寵不衰的貴妃,如今的後宮沒有太後和皇後,貴妃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連陛下也經常征詢聽取她的意見,她的話自然是一錘定音,家中無人敢說一個不字。
據說連陛下也知道了,還去燕寧宮湊熱鬧看了一眼,不無遺憾地對姑姑說:“若是元愍還在就好了。”
元愍太子是陛下的嫡長子,比我大三歲,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玩,陛下曾戲言說等我長大了做他的媳婦兒。可惜他九歲得天花夭折了,現在陛下最大的兒子只有十一歲。
小周娘子私底下抱怨說:“兩位公子可是我足足挑了半年才挑出來的人選,信王更是天潢貴胄,貴妃卻一個都看不上,這叫我去哪裏找更好的?難道一定要元愍太子那樣的身份嗎?”
祖父卻不甚在意:“現在沒有合适的,那就再等等。”
“姑娘家的年紀可等不得!”
祖父捋了捋美髯笑道:“我賀鈞的孫女,就算過了二十歲,也不愁找不到稱心如意的乘龍快婿!瑤瑤還小呢,這兩年正好留在家中多陪陪我。”
果然還是祖父最疼我。我一點都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生孩子,我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呢。四堂嫂剛嫁進來時跟我玩得可好了,沒過半年就懷孕,現在大着肚子老氣橫秋地跟我講什麽為妻為母之道,真沒意思。
可是姑姑不同意。以往都是姑姑比祖父更開明更寵我,這回卻反了過來,她執意要盡快為我定下親事,小周娘子辦不好就由她親自來辦。
姑姑做事向來雷厲風行,說幹就幹,把掌握着全洛陽适齡男女八字的劉夫人請去做參謀。劉夫人最愛搞這些事,得了姑姑的囑托更加盡心,上巳過去不到三個月,到六月裏我過生辰前,她又重新張羅了一批人,請他們去北郊別苑赴宴。
有貴妃莅臨坐鎮,劉夫人自然賺足了面子,一場尋常的宴會辦得比上巳節還要熱鬧。
雖然劉夫人也請了不少貴戚小姐來撐場面,但全洛陽的人都知道,這次宴會的實際目的是姑姑為我招親選婿。
我覺得這事十分不靠譜。姑姑說別人挑她都不放心,一定要親自看過了才知道,于是她就帶我坐在別苑大門旁的角樓上,居高臨下看着那些年輕公子們從門口魚貫而入——上回我好歹還能看看相貌俊不俊,這回卻只能比較一下他們誰的頭發更黑更亮。
姑姑端坐樓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下面熙熙攘攘攢動的人頭,面色沉凝。劉夫人陪在她身邊,姑姑時不時指着樓下某位公子問起,她都應答如流如數家珍。
平日裏我很少看到男子的頭頂,現在這麽仔細一比,有的公子年紀輕輕,頂上發髻卻只能團成一個小球球,将來恐怕要禿。
數了幾個球球我便覺得無趣,退到一旁去吃果子。從這裏往後看,園子深處有個挺大的湖,比這大門口人擠人吵吵嚷嚷有意思多了,不如叫上長禦去劃船。長禦祖籍江南,天生水性好,船劃得又直又穩,每回只有他帶着,姑姑才放心讓我下水。
我左右一看,沒找着長禦,便問姑姑身邊的女使君柳:“長禦呢,怎麽沒見他?”
此言一出,我瞧見君柳執壺的手抖了一抖。她面色微變,轉頭看向姑姑那邊,我才發現姑姑聞言也撇下正在應答的劉夫人,向我望了過來。
她的臉色更凝重沉郁了,劉夫人立即識趣地止住話語。所有人都靜默地看着我,好像我說了什麽語驚四座了不得的話似的。
我不過是問了一句沒見長禦,怎麽了?
過了好半晌,還是姑姑開口說:“長禦……今日來不了。”
她轉回去繼續看樓下,君柳她們松了一口氣,重新忙碌起來。
從我記事開始,姑姑身邊似乎一直都有長禦,從未離開過,連君柳都不如他受姑姑愛重信任。他比我大五歲,小時候陪我玩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長禦是我見過最溫柔、脾氣最好的人,不管我怎麽耍性子無理取鬧,他都不會生氣,還會好言好語地勸解開導,最後常常反而是我無言以對,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
而且長禦長得也好看,這便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如意郎君了,我對姑姑說長大了我要嫁給長禦。
君柳她們紅着臉吃吃地笑,悄悄跟我說長禦再好,我也不能嫁給他,因為他是個太監。我到十二歲才知道太監和其他男人有什麽區別。
我想我是真的喜歡長禦的,聽說不能嫁給他,我難過了好久。所以我也很清楚,樓下這些形形色色的公子王孫們,包括那個英俊的狀元郎,我對他們完全沒有那樣的念頭。
我叼了一顆蜜棗在嘴裏含着,趴在欄杆上眼饞地眺望遠處可望而不可及的湖面,忽然覺得樓下鼎沸的人聲似乎變小了,像剛才姑姑看我似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他們不但噤了聲,還自動往兩邊退讓,給門口新來的客人讓出一條路來。
我一不留神差點把尖棗核吞下去,連忙咳出來吐了,跳到角樓正面去,确認自己沒有看錯:“虞重銳?!他怎麽會在這兒?誰讓他來的?”
莫不是又來看我笑話的吧?
劉夫人馬上道:“這虞重銳是哪家的公子?賓客名單上沒有這個人呀。”她探身往樓下一看,瞧見了她夫君的頂頭上司,“哎呀,虞尚書到了,貴妃請恕妾身失陪片刻下去迎接。”
說完她頓了一頓,似乎領悟到了兩個“虞”之間的聯系。
“是我請他來的。”姑姑起身憑欄,看向樓下衆人讓出的空地中央那人時,她的臉色忽然一掃方才的凝肅之氣,變得明亮松快起來,甚至露出一絲笑意。
她轉回頭,意味深長地盯着我問:“瑤瑤認識虞剡嗎,怎會知道他的表字?”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啦,現在是不是第一人稱很多人都不接受了……
老規矩,前排沙發送紅包,後排随機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