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跟虞重銳……算認識,也不算認識。
我認識他,但他不知道我是誰,我們總共也就見過兩次半。
那半次是我坐在祖父車上,在洛水畔橋頭與他的車馬撞到一起,看到祖父下去和他兩個人皮裏陽秋地互相道歉行禮,我才知道原來祖父在家隔三岔五就要摔杯砸盞破口大罵的那個豎子“魚眼”就是虞重銳。
吓得我趕緊收了看熱鬧的心把簾子放下,免得被他看見認出我來。若他知道我是賀家的孫女,把我那些丢臉的醜事抖出去嘲諷攻讦祖父怎麽辦?祖父曾說此人私德敗壞,手底下網羅結交的都是一幫雞鳴狗盜蠅營狗茍之徒,為了私利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說到底都怪我,不該去劉夫人的上巳春宴,更不該妄自托大喝那杯酒。
在家我從沒喝過酒,但是旁邊那些夫人小姐們都勸說席上的是果子酒,專給女眷喝的,況且我已經及笄是大人了,小酌怡情,喝一點不妨事。我瞧那酒聞着确實有股甜甜的果香,而且別的姑娘都喝了,便也跟着嘗了幾口。
誰知道我天生酒量這麽差,才一杯下去,便覺得頭重腳輕腦子犯渾,連舌頭都捋不直了。聽說這醉酒的人也有酒品,那酒品差的,亂性失智胡言亂語都是小事,還有人脫光衣服當街裸奔,醒來羞憤上吊的呢。
我怕自己醉糊塗了當衆做出不堪的事來,連忙叫纭香來扶我離席。這是別人家的地方,我只能在水邊找了個僻靜角落,希望吹吹風酒勁能快點過去。
然後來了個劉家的丫鬟,說左近租借了幾棟房舍作臨時儲物休憩之用,可以帶我過去暫作休整。
明明是纭香和那個丫鬟一起扶我從林子裏穿過去的,中途纭香怎麽就不見了,丫鬟又怎麽換了人,我也記不清楚了。等我酒勁過去徹底清醒,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外頭天都黑了。
我抱着柱子躺在一件陰暗潮濕的庫房地下,外裳脫了,頭發也散了,屋裏還有一位陌生的俊俏公子。
不不不千萬別誤會,我沒有輕薄這位公子,他衣冠楚楚整齊得很,被我輕薄的是我懷裏的柱子。
我抱着那根柱子耳鬓厮磨,足足講了兩個時辰的情話。
這位公子就在旁邊看了兩個時辰。
我猜他定是憋笑憋得很辛苦,面上卻還溫文有禮,對我作揖道:“在下虞重銳,不知姑……”
不不不我覺得咱倆還是不要認識了,以後最好也別再見。
外頭有火光人聲由遠及近,我這副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尊榮,知道的人道我發酒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幹了什麽茍且之事。
我把散在地上的衣服釵環統統卷起來包成一包,趁着夜色從窗戶裏跳出去,自己偷偷溜回家了。
到家才發現別的都沒少,唯獨丢了父親留給我的羊脂玉佩,上面刻着我的閨名“绮”字。
那間庫房空蕩蕩的無遮無擋,連珠釵上掉的一顆珠子我都搜刮卷回來了,白玉落在泥地上我不可能發現不了,所以十有**是被那虞重銳拿走了。
那塊玉确實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他看我半天的笑話還不夠,還要順手牽羊訛我一筆嗎?若是尋常的金銀器物,被他拿走也無妨,但那可是爹爹留給我的,上面的字還是他真跡親筆。
我不敢去問祖父,就去找仲舒哥哥,問他認不認得一個叫虞重銳的人。仲舒哥哥是三叔公家的堂兄,去年剛領了光祿寺主簿一職,家中在朝為官的男丁,數他跟我關系最親近,才好打聽這些不足為外人道之事。
“他姓哪個于?朝中于姓的青年才俊有幾位,倒是沒聽過叫這名字的,興許是哪位大人家裏未出仕的公子。”仲舒哥哥話頭一轉,目帶探究地看我,“上巳節回來瑤瑤就打聽年輕公子,莫非看上人家了?”
我若實話實說這人看我出醜還順走我玉佩,仲舒哥哥定要去找他理論為我出頭。我順着他的話說:“既然哥哥都沒聽說過,想必他不是出自顯赫高門,跟我們賀家不相匹配,所以我也不敢跟長輩說。哥哥能不能幫我悄悄打聽一下?”
以往仲舒哥哥對我都是有求必應的,這回卻沉下臉不悅道:“你也知道長輩不會答應,還去打聽?趁早收了這心思。”破天荒地丢下我拂袖而去。
這個虞重銳莫不是個掃把星,這還是仲舒哥哥頭一回對我黑臉呢。
雖然沒打聽着,但沒過多久我就又見着虞重銳了。他穿了一身素白布衣,單手拎一只食盒獨自在南市人群裏穿行,我一眼就瞧見他了。
我想追過去,但南市人太多了,而且身邊有個跟屁蟲見我想逆人流而行,馬上阻攔說:“小姐小心跟着我,別又跟纭香似的擠丢了。”
跟屁蟲是家裏的廚子樊增,排行不是老大,但大夥兒都叫他樊大,因為他的體積有兩個我那麽大。
樊增其實也不是我的跟屁蟲,他是纭香的跟屁蟲。我跟纭香想出門,他便說正好要驅車來南市采買,讓我們跟他一起,也好照應。
照應着照應着纭香又不見了。纭香是個路癡,跟我出來經常走散,多了樊增一雙眼睛盯着她居然還是盯不住。不過她機靈得很,嘴巴也甜,每次都能問路找回家去,有時還能搭到便車。
我知道樊增喜歡纭香,但纭香看不上他,說他形貌癡肥、滿臉橫肉,不像個好人。是不是好人跟肥肉有什麽關系,我覺得樊增雖然看起來兇惡,但心地是好的,愛吃的人麽總不會太壞,纭香就是嫌他長得不好看罷了。
但是長得好看就是好人嗎?那邊那個長得好看的,不但趁人之危看我出醜,還偷了我的玉佩呢。
不告而取為之竊,為了證明我沒冤枉他,我決定上去問個清楚。
我貓腰從人群的縫隙裏擠到街對面,虞重銳已經走到南市口快出去了。樊增塊頭大一時擠不過來,很快便被甩在後頭。
南市熱鬧,四周街道也都人來人往,我一路跟着虞重銳往南過了兩條街,左近才終于僻靜些。眼見他就要進裏坊了,我連忙喊道:“虞……喂前面那誰!”
雖然我心裏虞重銳虞重銳地連名帶姓呼喝,但當面我可叫不出來。
我離他并不近,他卻立刻回過頭來,見到我微微一怔,旋即開始發笑。
我瞧他笑得很是開心,一定是又想起什麽好笑的事了。這也不能怪他,若換作是我親眼見一個人發酒瘋發兩個時辰,醜态百出,下次他再怎麽人模人樣地出現在我面前,我也會忍不住想笑的。
“是你呀,”他俨然已把我當成熟人了,一邊笑一邊走近,“這幾日我一直在尋你。”
他尋我做什麽?莫非是要還我的玉佩?我直截了當地問他:“我的玉佩,可在你那裏?”
“自然在我這裏。”
“快還給我。”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眉頭一皺:“為何?”
這還要問為何?擅自拿了我的東西當然要還給我,物歸原主。
他雖然不像樊增那麽威猛雄武,離得近了我也得仰頭看他。這會兒他也不笑了,從上往下盯着我,周圍除了我倆再無旁人,我忽然覺得這麽貿貿然地找上門來追讨是不是太莽撞了,萬一他比順手牽羊還要壞呢?
這麽一想我便有些慫,退後一步說:“那是過世的爹爹留給我的,不能給旁人。”
他垂下眼睑頓了頓,說:“我瞧着也是個貴重的信物。”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看我的玉佩珍奇才拿的,輕易是不肯還了。我心裏氣得很,偏偏又說不出狠話來:“那……我用別的跟你換,行不行?”
他似乎有了興趣,目光在我身上微微一轉:“換什麽?”
我也不知那玉佩到底有多值錢,但我今日跟着樊增出門,荷包裏只有幾粒碎銀,鐵定是不夠的。
正尋思怎麽辦,一轉頭看到樊增帶着兩個幫手追上來了。他來南市采買,銀錢定然帶得足,于是我趕緊迎過去,小聲問他能不能先支我幾百兩。
樊增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虞重銳,整條小路上只有他一人:“小姐要這麽多銀錢作甚?”
我不知怎麽向他解釋,只囫囵說個大概:“我随身的玉佩在他手裏,去贖回來。”
樊增一聽大怒,臉上肥肉橫作三道:“哪裏來的毛賊不長眼睛,敢偷我家小姐貼身的玉佩,也不打聽打聽爺爺是誰!”
三個膀大腰圓的壯漢二話不說,上去跟虞重銳打了一架。
之所以說“跟虞重銳打了一架”,而不是“把虞重銳打了一頓”,因為……被打的是樊增他們。我都沒來得及勸架阻止,三人就躺在地上了。
都是我的錯,樊增雖然長得魁梧兇狠,但他畢竟只是個愛吃的廚子而已。
我們幾個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像說書人口中常聽到的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反被俠客義士教訓的惡奴。
沒想到虞重銳看着像個文弱書生,打架居然這麽厲害。先前我只是丢臉,現在仗勢欺人當街鬥毆,我反而成了理虧的一邊,最後居然還打輸了!我不但理虧還更丢臉了。
幸好我及時拉走了樊增阻止他撂狠話自報家門,不然祖父的清名都要被我丢光了。
那時我見虞重銳身着布衣親自去南市,家住城南尋常的裏坊街巷,仲舒哥哥又打聽不到,以為他只是個無名之輩,哪會想到他就是這幾年扶搖直上、大名鼎鼎的朝中新貴。三個月前他還跟劉侍郎平級,如今已是三品大員,和祖父平起平坐。
我以為祖父罵他“黃口小兒後來居上”只是說說而已,能做到六部尚書,至少也是父親那輩的人了,連仲舒哥哥也沒想到他身上去。
堂堂的戶部尚書,有布衣買菜的怪癖也就罷了,還黑我一塊玉。
我覺着這玉佩別說是我,就算祖父出面也要不回來了,希望爹爹在天之靈別怪我。
如今他炙手可熱,祖父都惹不起他,我更惹不起。
惹不起我就躲。
然而冤家路窄,洛水橋頭險險躲過一面,今日竟在這場合又遇到他。難不成尚書大人也來相親嗎?
作者有話要說: 激情二更!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