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明只是兩個字的拼湊,但連在一起從他口中說出來,語聲低緩,連綿悠長,竟生出一種別樣的旖旎輾轉之意。
我忽然發現,他的聲音也挺好聽的,不輸長禦。
“瑤瑤,原來你在這兒,怎麽叫你也不出聲,我就怕你一個人偷偷去玩水掉在湖裏,多叫人擔心!”
仲舒哥哥拂開柳枝向我走來,面露憂色:“你躲在樹叢裏做什麽,太陽曬得臉都紅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直到他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臉頰。他的手指很涼,冰得我一激靈——其實不是仲舒哥哥手涼,是我的臉太燙了。
日頭真烈啊。
虞重銳被樹叢擋住,仲舒哥哥走到我面前才發現左近還有一個人。他将我拉到背後擋着,回身上下一打量,語帶狐疑:“虞尚書?”
虞重銳沖他略一颔首:“賀主簿。”
他們兩個顯然沒什麽交情,大約因為祖父的緣故,仲舒哥哥對他似乎還有些敵意,沒有對他行禮。
他自然看見了虞重銳手中握着的玉佩,眉頭一皺:“舍妹随身不離的玉佩,怎會在虞尚書手裏?”
我瞥見虞重銳越過仲舒哥哥的肩頭瞧了我一眼,目光微閃:“原來你就是賀相唯一的孫女。”
完了,被他知道了,不會借機小題大做吧?
我縮在仲舒哥哥背後,卻聽虞重銳道:“我只是路經此處,恰巧見賀小姐的玉佩遺失在地,正要歸還。”
說罷他當真将玉佩給了仲舒哥哥,告辭而去。
我從仲舒哥哥手裏接回玉佩,猶覺不可思議。這就還給我了?因為知道了我的姓名家世,言而有信?還在仲舒哥哥面前幫我遮掩,未提醉酒和鬥毆之事,那先前故意刁難是捉弄我嗎?
仲舒哥哥等他走遠了,拉着我追問:“你這玉佩從未離身,怎麽就遺失了,還正好被他撿到?瑤瑤,他沒有欺負你吧?”
我低頭摳玉佩上的穗子:“就不小心啊……人家堂堂三品的尚書,為什麽要欺負我?”
其實我也想知道。
姑姑常說我少不更事,有家裏人護着還好,出去怕是要被人欺負,簡而言之就是我又傻氣又沒用。以前我還不服氣,現在看來,她識人真是準。
仲舒哥哥看向虞重銳離開的方向,皺起眉頭:“對了,今日他怎麽會來?”
穗子被我摳得纏了結,再把結解開。“貴妃說是她特地請來的。”
“他也是議親人選?”仲舒哥哥的眉毛也打成結,“瑤瑤,你覺得他如何?”
這話竟把我問得有些結巴:“哥哥胡、胡說什麽呀,我、我怎麽會覺得他……祖父也不可能同意啊!回去你可別告訴祖父他碰過我的玉佩,說不定祖父一生氣,把我的玉都砸了。”
其實我覺得,這事兒相當有可能發生。
午宴時我特地留意看了,虞重銳并未列席,已經先走了。這種男女相親的集會,他本就不該來,估計只是拂不過姑姑親自相邀的面子,來露個臉走過場罷了。
不過說起來,他也尚未婚配,不知會娶個什麽樣的女子?朝中身份相匹配的老臣,大約都不願意把女兒孫女嫁給他;陛下倒是對他十分愛重,可惜沒有适齡的公主招驸馬。
這麽一想,我竟有幾分幸災樂禍,這樣不好,不好。
這種宴會其實也無趣得很,虞重銳走了我便松懈下來,更提不起興致。席間又有人來向我敬酒,這回我可不敢再貪杯了,以茶代酒喝了一肚子的水。
到了下午就更難捱了,不管我走到哪兒,都有人借着各種由頭來和我搭讪。我知道他們是想盡相親的本分與我多說話,但我實在不擅長和陌生人攀談,反而弄得雙方都十分尴尬。
要不是有仲舒哥哥一直在近側幫我解圍,我都不知該如何脫身。他涉獵廣泛,不管什麽話題都能說上兩句,這不宋公子拿着他新題的扇面來要我品鑒,仲舒哥哥就拉着他到一旁去高談闊論書畫之道了。
我趕緊溜到無人的地方。
午宴結束沒多久姑姑就遣君柳過來,說她乏了先回瀾園,讓仲舒哥哥照應我。
瀾園是姑姑進宮沒多久陛下禦賜的,以她名中一字命名,與劉夫人的園子相隔不遠,這兩天也下榻此處。
據說當年我就是在瀾園出生的,姑姑是第一個抱我的人。
這場宴會是姑姑發起,她卻半途離席,方才宴上我就見她面露倦怠不耐之色,莫非身體不适?或許我該回去看看她。
纭香又不知迷路迷到哪兒去了。我一個人提着裙子從後園湖邊抄近路,後門出來過一座橋,再沿湖水岸走一段,穿過一座廢棄的園子,可直達瀾園側門。
這片湖劉夫人家占一小半,廢園占一大半。瀾園本來也有一片湖面,因為陛下貴妃駕臨,擔心有刺客從水路潛入,就把湖填平了,如今園內只剩淺淺一窪小池塘。但陛下只在園子落成之初駕幸過幾次,後來再沒來過,姑姑似乎也不太喜歡瀾園,很少來住,這湖算是白填了,否則我就不必羨慕劉夫人家,自己在瀾園也可以劃船,正好叫長禦陪我。
說起來,長禦到底為什麽沒跟姑姑一起呢?
幾年沒從這邊走,過了橋才發現,廢園的圍牆已經修葺一新,沒法從園子裏抄近道穿過去了。我只得從圍牆外頭繞了一大圈,比直接走正路還遠。
途中經過園子正門,門上尚未挂牌匾,但屋檐下的燈籠上墨筆寫着“虞”字。昨日來瀾園時我聽管家說過一句隔壁園子被陛下賜給某位新貴了,仲舒哥哥也說過朝中姓虞的人不多,難道是虞重銳?
那他不就有了比劉夫人家還大的一片湖!
門口停着一輛馬車,大約他赴完了宴在此處逗留,尚未回城。我怕再跟他撞上,遠遠躲着趕緊繞過去。
回到瀾園,正要去找姑姑,先在花園裏遇到了四堂嫂。她身懷六甲即将臨盆,我有大半月沒見她了,以為她閉門休養,沒想到原來在這裏。
四堂嫂解釋說:“天氣越來越熱,府裏人多嘈雜,我總覺得燥熱燒心,夜裏也睡不好。這邊清靜适宜,小周娘子就安排我過來了。”
“要在這裏待産嗎?”
“馬上就要臨産,恐怕受不了車馬勞頓了。”
其實我覺得瀾園沒有家裏好。我還未成親,但我也知道女人生孩子猶如過鬼門關。這邊地處偏遠,萬一有個突發狀況,請大夫搬救兵都很不便利。我娘就是在這裏生我難産過世的,大概也是因此姑姑覺得瀾園不吉利,從那以後就不愛來了。
姑姑冷置了瀾園,園子裏便長年鮮有人來,只放了一些年老的家仆在照應,吃穿用度肯定沒有家裏照顧得周到。我看四堂嫂在這裏養得不好,雖然腹大如鼓,其他地方反而比月前我見她時更清減了,臉頰都凹了進去,面色委頓,精神頭不足的樣子,身邊也只有一個陌生木讷的丫鬟陪着。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懷着孩子是不是特別辛苦?”
她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喜歡我這麽碰她。以前我跟四堂嫂多親熱啊,堂兄赴職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倆頭靠頭睡在一張床上,整晚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她竟對我也見外。
或許初為人母就是這般,過于緊張戰戰兢兢罷了。
她抱着肚子說:“還好,這孩子很乖,不折騰人。”
不折騰人她還瘦成這樣,看來生孩子真是個苦差事。我欣喜道:“乖巧貼心,是個女兒吧?”
我雖是長房長女,但祖父和爹爹成親生子都很晚,所以叔公叔叔們家的孩子反而好多都比我年長,譬如四堂兄就是二叔公的孫子。如今堂兄們已經養育了五個下一輩的侄子,還沒有侄女。
我們家天生沒有女兒命,我和姑姑都是同輩裏唯一的女孩兒,再往上的姑奶奶更是沒有聽說過。如果四堂嫂能生下孫輩第一個女兒,那祖父和二叔公該多歡喜呀。
我一想到馬上要有一個軟綿綿奶乎乎的小侄女兒,就覺得心尖像夏日的酥酪一般融化了,我就明白了姑姑為什麽這麽疼愛我。以後我也會一樣疼愛她,讓她做全家人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兒。
四堂嫂聽了這話卻臉色一變:“不到生出來,誰也說不準。”
她顯然期盼的和我不同。世人多重男輕女,盼生兒子,我以為我們家的人不這樣的。我有些失望,但不想惹四堂嫂不開心,便說:“男孩兒生來乖巧聽話,那就更好了!”
四堂嫂到底還是生了芥蒂,沒說幾句便托辭要回去休息。我辭別她去姑姑下榻的院子,君柳在房門口守着,說姑姑精神不佳,正在午睡。
我看左右只有她一個人随侍,便問她:“長禦呢?姑姑平日都帶着他的。”
君柳趕緊把我拉到外間,側耳細聽确定房間裏沒有響動,方壓低聲音道:“姑娘以後可別在貴妃面前提長禦的名字了,就當沒有這個人吧。”
我當然要問:“為什麽?”
君柳面露戚色:“長禦……長禦被陛下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