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一下被她打懵了。纭香,我的丫鬟,她居然打我?
纭香打完還不解氣,雙手掐住我的脖子前後搖晃,沖我怒目圓睜惡狠狠地吼道:「宋公子哪裏不好,你們倆門當戶對,右相還比左相位高呢,你有什麽不滿意?我們都說好了,只要你嫁過去,他就把我收了,我們兩個恩恩愛愛雙宿雙飛,也不會虧待你這個正頭娘子,體面總會給你的!你個水性楊花的小表子,好好的世家公子乘龍快婿不要,大街上跟小白臉回家,你爺爺的臉都讓你丢光了!你不就是仗着有貴妃給你撐腰嗎?現在好了,你的貴妃姑姑讓人一刀捅死了,你爺爺靠裙帶關系當的宰相,也風光不了幾天!宋公子不會要你了,我的大好前途全毀在你手上!」
她在說什麽?她怎麽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我本來就頭暈,被她掐得更是眼冒金星,感覺氣都喘不上來了,只能伸手在空中胡亂推搡,卻又什麽都抓不到。
“小姐,你怎麽啦?你在幹什麽呢?”
眼前一晃神,只見纭香端着一杯茶站在桌案旁,又換回了平時謹慎恭敬的口吻。
她變臉變得可真快。
我捂着脖子仍覺後怕,鼓起主人的底氣怒斥道:“纭香,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打我?”
纭香臉色驟變,手裏的杯子應聲落地。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小姐,你、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我一個伺候人的奴婢,做事不周到都要擔心受罰,我怎麽可能以下犯上,還、還打小姐?”
我稍稍回過神,摸了摸方才被她掌掴的半邊臉。她那一巴掌打得那麽狠,我的臉卻一點都不痛,而且她明明還在掐我脖子,怎麽瞬間就到了一丈開外,還倒了一杯茶?
纭香跪在地上膝行兩步,小心地觑着我:“小姐,你是不是受驚過度,還在做噩夢呢?”
是嗎?方才是我腦子吓糊塗了,臆想出來的嗎?還是被蛇咬了餘毒未清,以致出現了幻覺?
我只聽說過吃五石散、毒蘑菇會讓人産生幻覺、神智失常,卻不知蛇毒會不會,咬我的又是什麽蛇。
我舉起手來看,右手中指指腹上确實有綠豆大一個小血洞,已經結痂了。
毒蛇咬人,是不是應該有兩顆毒牙,咬出兩個洞?
我以前也沒被蛇咬過,不知道洛陽城郊的蛇厲不厲害,便問纭香:“大夫來看過了嗎,怎麽說的?”
纭香道:“一早就看過了,大夫說只是驟然受驚急怒攻心而昏厥,休息半日便好。”
“沒說別的嗎?給我用藥沒有?”
“開了安神的藥,正在熬呢,就等小姐醒了喝。”
不對呀,如果是被毒蛇咬了,怎能不用藥施救就自己醒轉;但若沒毒,我現在氣血翻湧頭痛心悸四肢乏力的症狀,只是因為被血腥場面吓壞了驚魂未定嗎?
我已經不害怕了,那是我最親的姑姑,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怕她。我只恨自己半夜沒有早一點醒,沒有早一點去找她,昨晚沒有堅持和她同住,或許那樣她就不會出事。
纭香還跪在地下。我暫且平定心氣,對她說:“你先起來吧。”
她站起來後仍有些瑟縮畏懼,望了我兩眼小心問道:“小姐,這茶水涼了,我去給你換一壺熱的來吧?”
我點點頭,她拎着水壺逃也似的跑出去了。
纭香跨出門口,正好碰到仆婦回還,兩人險些撞上。仆婦嘴裏埋怨了一句,繞開纭香端着湯藥走進屋裏,把托盤藥碗放在桌案上。
然後她當着我的面,大搖大擺地在房間裏轉了一圈。
她一邊轉一邊四下打量,看到值錢的玩意兒便拿起來藏進自己袖子衣襟裏。博古架上的鈞窯花瓶太大了,實在塞不進衣服裏,她反手把那瓶子掼在地上摔碎,口中忿忿道:「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不義之財!」我的幹淨衣裳熨好了挂在床邊紫檀架上,她也拿下來往自己身上披,發現穿不上便不屑地團成一團丢在地下,不忘踩上兩腳。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間,我們家已經落魄至此了嗎,下人奴仆都敢這般嚣張,公然劫奪損毀財物?
“小姐,該喝藥了。小姐?”
我一閃神,仆婦分明弓着腰低眉順眼地站在我面前,手裏端着藥碗,與我眼神一對,立刻躲閃垂下眼簾。
我越過她看向其背後的衣架,我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挂在架子上,一絲褶皺也無;博古架上的花瓶也安然無恙,其餘小物件都在原處。
方才我看到的是什麽?又是臆想幻覺嗎?
我不會是突逢劇變吓傻了,或者蛇毒把我腦子毒壞了,得了癔症吧?
所以就算那碗安神藥滴滴苦,我還是一點不剩全喝完了。喝完我回想了一遍昨日從早到晚的經歷,包括在湖邊和虞重銳說話的情景都歷歷在目,覺得自己腦子應該還算清楚,記性也沒出差池。
我得趕緊去找大理寺的人,盡快把兇手抓住。
仆婦扶我起來穿衣。或許是我先入為主、疑人偷斧了,總覺得她看那件價值不菲的莨紗襦裙的眼神裏帶着些豔羨、嫉妒、不忿的情緒,我還看到她悄悄用指尖撚了撚衣領。
這感覺真是微妙而別扭。
我沒讓她伺候,接過裙子來自行穿上。
大理寺卿受命親自查辦此案,正在瀾園正堂裏訊問管家。他是個面如圓盤、身形肥胖的中年人,查了半天、抓了一堆人,大約也沒找到有用的線索,愁眉不展,腦門上全是汗,看上去有些焦躁。管家膽小如鼠有問必答,把能交代的全交代了,末了還是被他一頓威懾喝罵,叫差役帶下去收監待審。
大理寺卿見我來了,把額頭上的汗擦了擦,坐到臨時擺放的條案之後。案上堆着他收集的證物卷宗,他擰眉翻看那些供詞,一邊問我:“是你最先發現貴妃遇刺的?當時大約什麽時辰?”
我想了想,昨夜出門雖不知道幾更天,但我記得看到新月挂樹梢,若是找個懂月相的人,應當能推斷出大致時辰;或者今晚再看一遍,也能知曉。
正要回答,坐在桌案那邊的大理寺卿卻忽然站起來,盯着我冷笑道:「陛下責令我七日之內必須破案,否則就要我提頭去見,這沒頭沒尾的連個嫌疑人犯都找不出來,怎麽偵破?你們賀家人在賀家自己的園子裏丢了性命,怎麽反倒要拉我墊背陪葬?」
大理寺奉旨辦案,他身為正卿,怎能說出這等推脫抱怨不負責任的話?
我剛想反駁,他又繞過案牍,背着手一邊踱步一邊自顧自地說道:「現場沒有掙紮纏鬥的痕跡,必是親近之人趁其不備突襲。下人們說貴妃矜持高貴、不喜生人,閑雜人等都不讓近前,只有從宮裏帶來的一個女使貼身伺候。那女使已經拿去大理寺審問了,但她有多人作證夜裏未曾離開過房間,怕是審不出什麽來。除她以外,能讓貴妃親近不設防的,就只有你了。」
「沒有嫌犯,這案子怎麽審下去呢?不如……就由你來充當這嫌犯好了。」他踱到我面前,陰恻恻地看着我,「同院的丫鬟婆子都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出去的,沒人給你作證;按我以往辦案的經驗,最先發現舉報案情的,許多都是兇犯假裝、消除嫌疑罪證;至于你為什麽要害自己的嫡親姑姑,理由也不是沒有。聽說你是賀相的獨孫女,自小溺愛嬌縱,你的丫鬟招供說你作風不檢,在外頭勾搭了布衣後生,因此對貴妃安排的婚事很不滿,昨天還對她說不想嫁人。」
他似乎很是得意自己的推測聯想,擊掌道:「這就對了!嬌生慣養、刁蠻任性的富家千金,與布衣九流有染,家裏長輩卻要棒打鴛鴦,逼你嫁給豪門貴戚。你反抗不成心生怨毒,加上奸夫撺掇,就把逼迫你的長輩殺了,又怕事發後摘不幹淨,便假裝膽小受驚昏倒,聽起來是不是很合理?」
我瞠目結舌地望着他,一時竟不知從何反駁起好。堂堂的大理寺正卿,就是這麽葫蘆辦案、草菅人命的嗎?我一句話都沒說,他就已經給我把罪名緣由都網羅編織好了!
“你是賀相的孫女、貴妃親侄?”
我悚然一驚,擡頭去看,面前的大理寺卿不知何時又回到了條案後端坐,一邊翻卷宗一邊板正嚴肅地問我。
怎麽回事?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他接着問:“是你最先發現貴妃遇刺的?當時大約什麽時辰?”
這句話他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我忽然回過神來——我又出現幻覺了。
只是這回的幻覺卻和前兩次我自己的臆想不同,他說的那些審案細節都是我不知道的,譬如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兇手還會故意去報案,譬如他說現場無争鬥痕跡、君柳有人證而我沒有、丫鬟污蔑我行為不檢點……
等等,他說“你的丫鬟”,難道是纭香?
之前我發癔症被纭香掌掴鎖喉,她好像是有罵過我水性楊花?還說我大街上跟小白臉回家,把爺爺的臉都丢光了?
我忽然覺得害怕起來。如果是癔症,我為什麽要臆想自己被冤枉,它們之間還互相聯通印證?
我久不回話,大理寺卿又追問了一遍。我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好像也變了,帶着狐疑和猜度,不像訊問證人,倒像在審視嫌犯。
心裏亂糟糟的,頭愈發疼了。我要怎麽回答?他會為了應付交差把罪責硬栽到我頭上嗎?
要是姑姑還在就好了,她一定能知道怎麽回事,會告訴我怎麽辦,不會任我一個人摸不着頭腦、孤立無援。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家裏為什麽還沒人來?祖父呢,那麽多叔伯兄弟呢?
姑姑說得沒錯,我果然少不更事,離了家人的庇護就一點用都沒有。
一想起她我就止不住地難過。這樣紛亂蕪雜不知所措的當口,我竟忽然想到了虞重銳。
他是朝中重臣,陛下新賜了瀾園隔壁的園子給他,昨天他有沒有在那邊留宿?現在知道我們家的事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歪,下線3章的男主,你聽到隔壁女主在cue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