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堂裏只有我和大理寺卿兩個人,外頭忽然沖進來一名皂吏,氣喘籲籲地邊跑邊喊:“大卿,園子裏有個女人要生孩子,讓不讓門口的穩婆進來?”

大理寺卿已經很煩躁了,聽到這消息愈加皺眉斥道:“怎麽又趕上生孩子了!大門全部封鎖,誰也不許進來,裏面的更不許出去!萬一讓人犯趁機逃脫、毀滅證據怎麽辦?生孩子就讓她自己生去罷了!”

皂吏道:“好像是賀相家的孫媳婦,晨間聽說這園子裏發生了命案,吓早産了,都大半天了死活生不下來,怕是要難産!這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一屍兩命,卑職可擔待不起呀!”

我一聽這話,明白定是四堂嫂,忙說:“這是我堂嫂在此處養胎待産,她的夫君、我堂兄乃監察禦史賀珹。”

大理寺卿一聽堂兄是督查彈劾百官的禦史,改口道:“穩婆從哪裏找來的?一個一個盤查清楚了,記錄在案才準放行。”

皂吏道:“是他們家早就找好的,有人擔保,身份都清白。”

大理寺卿揮揮手示意他去放人。我放心不下,請求道:“大卿容我先去照顧堂嫂,待她平安生産完再來回話。現在園中缺人手,我是女子,過去也方便些。”

大理寺卿又用那種狐疑不信任的眼光看我。我一着急,就說:“我是賀家的孫女,您不用擔心我跑了。”

他頓時露出尴尬的笑容:“賀小姐說的哪裏話……您快去吧,但願令嫂母子平安無事。”

四堂嫂住的小院偏僻得很,也沒人給我引路,彎彎繞繞走了一刻多鐘才找到。我過去時兩個穩婆已經先到了,正在屋裏給四堂嫂接生。四堂嫂的叫聲小貓兒似的,氣若游絲,生了半天已然沒有力氣了。

我想進去看一看,推門時一個年紀五六十歲、滿臉皺紋的穩婆正好出來。她看見我臉色一變,馬上堆起笑把我推到一旁:“産房裏頭腌臜得很,小姑娘家家就別來添亂了。”

我說:“裏頭生産的是我嫂嫂,讓我進去幫忙吧,我不怕髒。”

“你是賀府的孫小姐?”穩婆眉頭一皺,“賀家還有孫女兒哪?”

我家有孫女兒怎麽了?外人難道以為我們家全是男丁嗎?

她死活攔着不讓我進屋,說:“你還沒嫁人吧?婦人生孩子血糊糊的不成個人樣,我怕你一個小姑娘看了受不了,以後都不想成親生子了。你要是想幫忙,就去催那丫鬟多燒些熱水來,還有淨布也不夠用了。”

偌大的院子除了兩個穩婆,竟只有先前我看到陪着四堂嫂的木讷丫鬟在伺候,難怪一直生不下來。四堂嫂在瀾園養胎待産,受的竟是這等冷遇,若叫四堂兄知道了,還不得多心疼。

那丫鬟笨手笨腳,話都說不利索,一催促更是手忙腳亂不知怎麽辦好。我看得着急,索性自己卷起袖子到廚下幹活。

燒火燒得我一臉灰,爐膛險些被我捅穿,好在火總算還是燒旺了。來來回回幾十盆熱水送進去,再變成鐵腥深紅的端出來。穩婆把髒水潑在花壇裏,那片泥土都快被染紅了。

四堂嫂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後面幾乎聽不見了。一直到傍晚時分,我正拿着空盆回廚房去,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嬰啼驚破夕照。我心頭大喜,把銅盆随手一扔,掉頭折回去。

兩個穩婆都在屋裏廂,沒人堵門。我掀開門口防風的布簾繞到床榻前,四堂嫂的長發盡被汗水淋透了,濕噠噠地淩亂覆在面上額前。她臉色慘白如紙,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嗓子也喑啞發不出聲,但仍掙紮着對我伸出手,用氣聲道:“孩子……快……”

孩子呢?是侄兒還是侄女?

嬰兒不在四堂嫂身邊,也聽不到哭聲。除了落地的第一聲啼哭,好像就沒再聽見其他動靜。

我左右一環顧,兩個穩婆站在帷幄後頭,手裏好像抱着孩子。我繞過去喜孜孜道:“快讓我看看,是男孩兒還是女……”

後半句話我就說不出來了,因為我看到其中一個穩婆抓住小娃娃扭動的手腳,那個年紀大的正拿一塊布巾按住孩子口鼻,臉上皺紋因用力而扭曲猙獰。

我又魔怔了?為什麽總是看到害人的幻象?

我甩了甩頭,睜眼再去看,幻象并未消失。倒是那兩個穩婆沒料到我會突然回來,回頭驚愕地看着我,手一松布巾落在地上。

小娃娃一陣嗆咳,驚天動地地哭了起來。

這不是幻覺,是真的。

我沒有細想,沖過去一把将孩子搶過來,退到她們一丈開外,怒斥道:“你們在幹什麽?”

年紀大拿布巾下手的穩婆率先反應過來,堆起笑往前走了一步。我立刻後退,側身把孩子護在懷裏:“別過來!”

我心裏飛快地盤算,這兩個穩婆看起來都是做慣了力氣活的人,身強體壯,而我手裏抱着孩子,四堂嫂有氣無力自顧不暇,廚房那個丫頭也指望不上;倘若她們當真起了歹意,我定然抵抗不住,但我離門近,拔腿就跑不知道來不來得及逃出去喊人。

這院子太偏了,我也沒有把握。

穩婆站在原地沒動,菊花似的臉假笑着嗔怪道:“姑娘這是鬧什麽呢!”

我威脅她們:“你們兩個都不許動!現在這園子外面鐵桶似的圍滿了官兵,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只要放聲大喊,你們倆休想逃脫!”

穩婆馬上賠笑道:“別喊別喊,我們絕不輕舉妄動。”

另外那個抓娃娃手腳、四十多歲年輕些的穩婆埋怨道:“我就說嘛,進門的時候有官兵盤查,今日別做這事了,一百兩銀子不要也罷,你非不聽!”

她們倆被我當面撞破對一個新出生的嬰兒下毒手,居然一點悔意都沒有;又是誰出了那一百兩銀子,買通她們幹這等陰毒之事?

我繼續威脅道:“你們說出誰是買|兇|殺|人的主謀,我就放你們一馬,不向大理寺舉報。”

兩個穩婆互相對視一眼,噗嗤笑出聲來。動手的年老穩婆說:“你們家自己的腌臜事,你不知道?倒來問我!”

“你要是不說,我就只好讓外頭的大理寺卿親自來問你了!”我心裏也沒底,但嘴上還是故作兇狠道,“大理寺你知道幹什麽的嗎?專審重犯要犯的,十個進去九個橫着出來!”

“算了算了,告訴你便是!”年輕穩婆揮手道,“你聽好了,是你家當家的主母親口允諾給我們一人一百兩,吩咐若生的是個女娃,便立刻掐死,只說生下來就是死胎!我們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好像倒成了十惡不赦了,現在又反悔擺這一副正經八百的嘴臉給誰看呢!”

年老穩婆也陰陽怪氣地附和:“大戶人家,要臉面!髒手的事情我們做,好人他們當!”

當家主母,小周娘子?她為什麽要害四堂嫂的孩子?

四堂嫂确實是小周娘子安排到瀾園來的,下人伺候不周,權算作小周娘子的過失,但何至于要害孩子性命?一個小娃娃能礙着她什麽呢,還是個女孩兒?

我覺得這不合情理:“你們胡說八道,休要胡亂攀咬!”

年輕穩婆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她,反正這事我不幹了,白惹得一身騷!”

四堂嫂在榻上呻|吟,嘴裏嘶啞地喊着“我的孩子”。我不信這兩個惡婆子的話,又不敢離了門口,怕被她們堵在屋裏。

正兩相對峙着,屋外有男子聲音喊道:“瑤瑤,你在裏邊嗎?嫂嫂如何了?”

仲舒哥哥!是仲舒哥哥來了!有他在一切都好了!

我屏着的一口氣終于放松下來,揚聲回答:“我在呢!嫂嫂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

仲舒哥哥不能進産房,在外頭應了一聲。這下我不害怕了,把孩子抱到四堂嫂身邊,她一下撲上來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發紫的嘴唇顫抖翕動,顯然是後怕極了。

我安撫她道:“別怕,堂兄來了,她們不敢再為非作歹。還有我呢,我也會保護你們的。”

這是我的第一個侄女,軟綿綿奶乎乎的小寶貝兒。我要愛她護她,就像姑姑曾經愛我護我一樣。

這孩子今日出生,是否也是姑姑冥冥之中傳遞給我的念想?

四堂嫂卻成了驚弓之鳥,連我碰她也直往後縮,抱着孩子一直發抖。我給她蓋好被子,回頭發現那兩個穩婆趁我不注意偷偷跑了。

我追到門外,院子裏只有仲舒哥哥和兩個仆婦。我問他:“穩婆人呢?”

仲舒哥哥說:“已經走了,說是門口的官兵嚴令接生完了就要趕緊出去,連賞錢都沒拿。”

我跺足道:“還給她們賞錢!這兩個歹……”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仲舒哥哥穩婆咬出小周娘子的事,這件事太突然了,超乎我的意料想象之外。也許她們只是胡亂找個人推脫擔責,連小周娘子的名號也不曉得,只模糊說是主母。

仲舒哥哥倒是很高興,喜形于色:“嫂嫂生了女兒,我們有侄女了?家裏總算還有件好事……你們倆,快進去好生照應着。”他指使帶來的兩個仆婦。

我心生警覺,攔住她們問:“這兩人從哪兒來的?是小周娘子安排的嗎?”

我到底還是對小周娘子生疑了。萬一,萬一穩婆說的是真的,這園子裏的人說不定也被她收買籠絡,都靠不住。

仲舒哥哥說:“瀾園不剩得力的人手,我特地央人去劉夫人那邊求借來的。這兩人都在劉家做奶娘,照顧産婦嬰兒經驗足道,需要的物什也都帶全了過來。”

原來是劉夫人家的,那我就放心了。我放她們進去照顧四堂嫂和小侄女,懸在心裏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方覺得自己渾身力氣仿佛都被抽幹了。

太陽快落山了。這一天過得真是驚心動魄、峰回路轉。

作者有話要說:  小貓咪別着急,後面還有更多的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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